三十三
嘉拉尔戈在土司衙门已非常熟悉,他和禄芸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回想起那一日骑马时的情景,嘉拉尔戈有种异样的感觉,那天,大家在鲁昆山下玩了很久,到黄昏时才回家。嘉拉尔戈牵着藏青儿马走在最后,他一直在想着弄枪的办法,禄芸故意放慢脚步,两人渐渐在夕阳里并肩而行,禄芸偷偷地不时用眼睛看嘉拉尔戈,见他郁闷不快,便问道:
“尔戈,咋不高兴的样子?莫非我们惹你啦?”
“没有,我高兴啊,今天是我玩得最开心的一天,有你们,我暂时忘却了很多东西。”
嘉拉尔戈深情地说,然后用诚恳的目光看着禄芸,只见禄芸脸上泛起一片红霞,越发妩媚动人。禄芸低下头,用手揉弄着胸前的银珮,平时率真的她第一次感到惊慌,她不好意思地说:
“你还在想报仇的事?”
“想是想,可我一时也没有办法。唉,禄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噢。”
嘉拉尔戈由衷地赞美禄芸,禄芸内心更加慌乱,像有千万只小鹿在拼命乱撞。
“尔戈,怎么这样乱说话?让别人听见还不羞死人啊?”
“嗨,漂亮就漂亮嘛,怕什么?我表姐也漂亮,可惜她嫁人了,阿尔五各真好福气啊。”
“羡慕他们不是?你也可以快点娶媳妇啊。”禄芸又恢复了率直的性格,大胆地望着尔戈。
“唉。”嘉拉尔戈轻叹一声,“做梦吧,我家仇未报,漂泊至此,哪家的丫头敢要我啊?”
“你不必灰心,宁属之大,哪儿不能栖身啊?”禄芸话语里有种无畏的侠傲之气。
“可我仇深似海,等杀了阿都土司,我就只想在拉达山开一块山地好好地种地,以此为生,永不离开。”
不知是嘉拉尔戈不解风情,还是他一心只想着报仇的事,对禄芸的话他并没有引起过多的注意。
“那我去陪你,我们种地放羊,悠闲清静,免得打打杀杀的,宁属彝人总有一天要被闹垮的。”禄芸进一步敞开胸怀。
“你是头人之女,千金之躯,可不敢让你去吃苦。”
“什么头人之女,千金之躯?哪个头人不是到处奔波,帮了他人,苦了家人,我已受够了,你真是比木乃还木头呢!”
任禄芸怎样开导,嘉拉尔戈始终不开窍,两人就这样并排走着,藏青儿马默默地跟在后面。见阿尔五各他们已走远,嘉拉尔戈突然抓住禄芸的手急促地说:
“禄姐姐,尔戈求你一件事可以吗?”
禄芸正在心里暗恨嘉拉尔戈,见他双手伸来,以为他终于理会了自己的意思,急忙羞怯地躲闪,可双臂已被嘉拉尔戈紧紧抓住,她急切地盼望嘉拉尔戈说出她想听到的话。“禄姐姐,你知道舅舅家藏枪的地方吗?我想要一支枪,不管什么枪都可以,好吗?禄姐姐?”嘉拉尔戈虽一脸的乞怜,却把禄芸气得要哭。她一下挣脱嘉拉尔戈,委屈地哭道:“你才是真正的木头,只知道报仇,报仇,我不知道……”听见骂声,阿珠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回头向他们跑来,并问道:“怎么啦?”禄芸慌忙拭泪掩饰道:“没什么,刚才嘉拉尔戈我们开玩笑,他欺负我,所以骂他。”
嘉拉尔戈被弄得狼狈不堪,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你这疯丫头,怕只有你欺负尔戈的,还人家欺负你呢?”阿珠已猜到十之八九,肯定是为儿女之情,她故意骂禄芸道。
“小姐,真的是表弟要亲点儿,你咋三番五次的护着他?以后我不跟你们出来啦!”禄芸毫不示弱,嘴巴像刀子一样。
“好啦,以后我谁也不护,让你们闹得天翻地覆才好呐,反正又不关我的事。”阿珠故意生气地转身走了。
嘉拉尔戈突然对禄芸产生了一种感激,她不仅没有说出自己的秘密,而且还给了自己一个台阶,阿珠他们走后,嘉拉尔戈抱歉地说:
“禄姐姐,我不是故意的,请你不要恨我,我真的想要一支枪。”
“我恨你干什么?老实说,你要枪干啥?”禄芸还在心跳,却装出一副唬人的样子。
“干什么?那天你不是没有看见,阿都土司要是手里没有枪,我早就杀了他了。”对禄芸的态度,尔戈也有点冒火。
“我知道枪放在什么地方,但我不能帮你,除非……”禄芸欲言又止。
“禄姐姐,除非什么,只要尔戈办得到的事情,我都答应你。”
“我要你不杀阿都土司,你办得到吗?”禄芸本来要说除非你答应娶我,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办不到,你们怎么都替阿都土司说话,真该让他也灭了你们全家,看你们怎样想。你不帮就算了,何苦要揭人痛处?”嘉拉尔戈简直发疯一样。
“你咒我全家,他们招惹你啦?”
“你招惹我嘛。”
“那你也不该咒我全家呀!”
“我是一时急的,对不起,禄姐姐。”
“这样还可以,你终于向我道歉了,看你急成这样,姐姐答应帮你就是了,但不准说是我告诉你枪藏在什么地方的。好吗?”
“谢谢禄姐姐,我不说,以后你叫我干什么都可以。”
“真的吗?”
“真的。”
“那你现在亲姐姐一下……”禄芸双眼紧闭,脸上闪烁着羞涩而幸福的期待。
嘉拉尔戈脸涨得通红,他毫无心理准备,想不到禄芸提出如此刁钻的要求,他从未亲近过任何女性,但刚才已答应过禄芸,这是不能反悔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飞快向禄芸脸上亲去。就在这瞬间,嘉拉尔戈全身荡起一股激流,一种雄壮而激越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刚才的羞臊顷刻间荡然无存,他勇敢地伸出双臂将禄芸紧紧搂住,原本连亲一下也不敢的他却久久地抱着禄芸,嘴和舌头自然向禄芸口中滑去,两人彼此拼命地吮吸着对方的气息,禄芸甚至听到嘉拉尔戈怦怦的心跳之声。晚风轻轻缭绕在他们耳畔,藏青儿马轻摇头颅,嘟嘟地轻哼着。天地一阵寂静。禄芸已喘不过气,她挣脱嘉拉尔戈的拥抱,羞得不敢看嘉拉尔戈,她低头转身,边跑边说:
“嘉拉尔戈,你还真欺负啊……”
想着想着,嘉拉尔戈脸上露出笑容,这是他的初吻,没想到这么甜蜜而圣洁。他的心为此亢奋异常,整个人像重新被洗涤了一番,有种新生的感觉,丝丝缕缕柔情从心中不断地涌出,弥漫在他和禄芸之间。他赞叹着生命的美好和奇异,这种美好和所有的苦难形成强烈的对比,让他激动,让他留恋……
木乃的伤势已好,他躺在床上,看见嘉拉尔戈脸庞上不时隐现出一丝笑容,他走近好奇地问道:
“尔戈,你咋自己也笑得起来?禄芸答应没有?到时我也弄一支,我要叫阿里里呷给我阿爸偿命。”
嘉拉尔戈的幻想被木乃惊醒,他含糊地应道:
“嗯嗯,你说什么?”
“嘿,我问你,禄芸答应没有,你不是找她帮忙弄枪吗?”木乃又趋近嘉拉尔戈。
“小声点儿,凭我嘉拉尔戈的能耐,她能不答应吗?”嘉拉尔戈现出一丝得意之色。
“嘉拉尔戈也学会吹牛了,我还以为只有布哈和木乃会吹呐。”
“真的,她不仅答应,而且还……”
“还怎么啦?快说。”
“不能说,这是我们的事。”
“我们的事……”木乃低吟一下,然后惊喜得手舞足蹈,“我知道了,尔戈,你们已经那个了。”
“呸,我们哪个了,我看你才想呐。”
“你是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又没说什么,是你自己露出马脚啦。”
“木乃,我们是生死兄弟,你不准在其他人面前说,可以吗?”
“但你得答应也给我弄支枪。”
“我有了还会少你的吗?”
“尔戈,说真的,禄芸是个好姑娘,你得好好待她,木乃要是有你那福气,死也无憾。”
“这有什么,等报了大仇,我们就在拉达山安居乐业,你怕找不到好姑娘?”
“木乃又黑又丑,找不找都不在乎,你倒是给布哈兄弟找一个,别看我们一直斗嘴,其实我挺喜欢他的。反而是禄大哥,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我们都是患难兄弟,禄大哥为人不错,别乱说。”
“这几天,我有种感觉,好像禄大哥不是我们一路的。”
“不会吧,他抛家离乡和我们一起到舅舅家,也不容易啊,木乃,以后不要多想了。”
其实木乃的担心是对的,自从到者保土司家后,禄玉章的内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土司衙门的生活和他过去的生活形成强烈的反差。以前他自己并不知道除了贫苦外,人还可以像者保大土司这样生活,他惊异于者保家的富有和尊贵。他认为人就应像者保大土司一样,只有那样,人才算真的活过,但这一切都是以地位和金钱作为基础的。回想自己这二十几年,他痛苦不堪,先是从云南逃过金沙江,者保家虽好心收留,但自己仍然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苦日子,整天与大山和清风为伴,有时简直像野人一般。现在暂时依附于土司衙门,虽然衣食无忧,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何况自己和土司衙门并无什么渊源,在他们看来始终是外人和娃子,终究没有出头的时日,这样其实更让人难受,说不定哪天又得四处漂泊。对于嘉拉尔戈等人,他认为是一群值得交往的好兄弟,但他又认为仅仅这样是不够的,大家都是萍水相逢,纵然感情再好,免不了总有一天要各自东西,不可能永远厮守在一起。或者有一天嘉拉尔戈大仇得报,重振嘉拉一族,他还可以是嘉拉一族的头人,而自己呢?那时他们还会需要自己吗?自己能得到什么呢?对宁属的彝人他非常了解,没有哪一个家支部族会特别倚重外人,最终还不是一无所有。这段时间,禄玉章和所有人都是若即若离的,就是他妻子也有点看他不顺眼,可他又不敢或者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内心想法告诉任何人。当他得知嘉拉尔戈想弄到枪时,他非常激动,他知道这个世道枪的作用,只有枪是万能的,有时比金钱的作用还大,没人不怕死,有枪才说得起话。他竭力支持和怂恿嘉拉尔戈,并且说明自己也想拥有,嘉拉尔戈当然不知道禄玉章的内心,他们共同密谋着怎样把枪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