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三十一

三十一

阿都土司回到古家坪家里后,心里一直难以平静,一方面他恨阿里里呷办事不力,一方面他又为嘉拉尔戈没死感到一点欣慰,当时是要斩尽杀绝的,事后又觉得做得太过,有点惧怕,幻想着能有一些奇迹出现以弥补内心的不安。说也奇怪,人怎么就这样患得患失的呢?再冷酷的人都会为自己做的事感到一些后悔。他至今未杀嘉拉木基夫妇,也许就是这种忏悔在作怪吧。那天,面对着嘉拉尔戈的泣血质问,他真的觉得自己确是罪大恶极,要是嘉拉尔戈真的一剑取了自己的性命,或许也是好事,不失为一种解脱。他决不会怨恨嘉拉尔戈,在几十年的开疆守土中,他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自己的结局,能死在嘉拉一族的剑下,可以说是一点也不冤,甚至还可以抵消一些自己的罪责。事情的真相已被捅开,遮掩是没有用的。郭有财并不是真正关心者保和嘉拉一族,其用意实在明显不过,他是要借机挑起自己和者保家的血战,让彝人自相残杀,他们好隔岸观火,然后从中渔利。凭他几十年的阅历,这点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对于眼下的形势,者保比自己清醒,对黄铭德的野心也早有察觉。这点上他一直暗自由衷地敬佩者保。阿都内心异常矛盾和复杂,既希望在十日之约时将事情作一个了结,又惧怕十日之约的到来,虽然是自己约定,可他还是难以面对这一切;尤其是嘉拉尔戈那充满怨恨的目光,他永远也不想再一次看到,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让人难受,他宁愿倾家荡产也不愿受这种眼光的折磨,简直比要人的命还可怕。痛苦和后悔反复吞噬着阿都土司的心灵,他决定将这一切告诉嘉拉木基。

阿都土司径直向地牢走去。嘉拉木基脸色灰白,双目紧闭,他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听见响动他微微动了一下身子。自从关进地牢,他已万念俱灰,对生毫无兴趣,只求早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他不知白天黑夜,看不见青山白云,草场牛羊,他只能呼唤死神早日降临,免得再受凌辱。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没有太多的遗憾,作为一族头人,他已竭尽所能了,虽然家族遭此罹难,但他认为那是天意,是苍天不让嘉拉一族存留人间。否则,怎么会这样呢?他不仅肉体失去自由,就连思维也变得呆滞麻木,他不指望奇迹会出现,那是自欺欺人的幻想,阿都既然要灭嘉拉一族,就决不会突发慈悲,反而是隔壁水牢里的者保阿依经常安慰他。者保阿依虽为女子,但她的意志非常坚强,她鼓励嘉拉木基要坚强地活下去,至少要等到嘉拉尔戈的消息为止,这是支撑夫妇俩的唯一信念。

“嘉拉木基,祝贺你啊。”阿都土司直视嘉拉木基很久,然后略带揶揄地说道。

嘉拉木基听见这句话,特别的刺耳。阿都土司真是猪狗不如,灭了自己的全族不说,现在还来嘲笑自己,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他面无表情地回敬道:

“土司大人,你真是好心肠啊,是祝贺我嘉拉木基成为你的笼中鸟,砧上肉吗?”

“大头人,何必这样说话呢?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实话告诉你吧,你的儿子嘉拉尔戈活得好好的,他现在就在者保土司家,我就是想杀他也没办法啊,倒是我还差点死在他的手里,你说这还不值得祝贺吗?”阿都土司说的一句假话也没有,但语气里却透着十二分的怨气。让嘉拉木基感觉到他不是在用嘴巴说话,而是用剑在直刺自己的心脏。

“嘉拉尔戈还活着?如果是真的,那真是托大土司的洪福啊!”嘉拉木基当然希望尔戈平安活着,但这个消息从阿都土司口里说出,他无论怎样也不会相信。

“我说的是实话,我想将你夫妻二人交给者保土司家,我和者保已约定在拉达山见面,到时,你们就可以和你们的儿子嘉拉尔戈团聚了。”

“大土司,你的仁慈叫我嘉拉木基感动啊,只是恐怕木基等不到那一天了,纵然大土司所说是真,我夫妻二人怎有面目见他们?何况大土司做事向来干净利落,绝不留后患,交出我夫妻二人岂不是自寻麻烦吗?但求土司大人赐木基一死为快,请不要再羞辱于我了。”

“嘉拉木基,你真不识好人心,要死还不容易吗?我立刻就可送你们上路,只是现在情势紧迫,我不想和者保积怨太深罢了,咱们彝人一脉相传,对嘉拉一族之事,本土司已有懊悔之心,你如执迷不悟,也怪不了我啦。”阿都土司怒声说完,拂袖而去。“嘭”的一声,地牢之门又被重重关上。

阿都土司走后,嘉拉木基心里像有无数条虫在蠕动,奇痒无比。他终于听到尔戈的消息了。他总算平安到了会理,虽然这消息不是很准确,但对嘉拉木基而言,这已够了,只要嘉拉家一息尚在,自己死也瞑目了。他不希望尔戈来救自己,只希望他有朝一日能重振嘉拉一族的基业,让嘉拉一族永远留于这青山绿水之间,自己对祖宗也就可以交代了。对阿都土司的血仇大恨,他甚至希望尔戈不要去报,这不是懦弱,而是一种企盼,不说嘉拉一族势单力薄,纵是有这个能力又怎样,杀了阿都土司,嘉拉一族死的人能复生吗?自己的双眼和妻子的双腿能复原吗?他看到过无数的家支仇杀,在他脑海里找不出一个真正的胜利者和征服者,一切都在仇恨与仇恨、杀戮与杀戮之中变得虚无而痛苦。草场还是那些草场,大山还是那些大山,并没因哪个家支的胜利而变得繁荣,反而留下不尽的惆怅与寂寥。哪家牢房里没有关着无数像自己一样忍受着伤痛煎熬的人。想到这些,嘉拉木基心里一片明亮,所有的痛苦顷刻间无影无踪,他感到轻松异常。他祈求祖先保佑尔戈的同时能指点他摆脱仇恨和恶魔,放弃报仇的愿望,与人为善,充分体验生命的乐趣。这次虽说自己失败了,但他不后悔,只要尔戈不引火烧身,他就值得了。从阿都土司刚才的谈话里,他隐约感觉到宁属好像有着某种危机,而且他真切的感觉到这股凶恶的危机不是源于彝人内部,从阿都急切的语气中,分明有种狂躁和不安,难道阿都土司也在惧怕某种力量的到来吗?忽然之间,嘉拉木基燃起强烈的求生欲望,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肩负着某种使命,有种气息从地上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体内,不仅源自拉达山,好像还来自其他的草场大地,使他感到空灵而紧迫,他冲地牢口大声吼道:

“放我出去……”

但除了吼声在地牢里撞击回荡外,根本没有人理睬。他无奈地奋力抖动脚镣,失去眼珠的眼眶里渗出两行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