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二十九

二十九

大厅里,人们推杯换盏,高潮迭起,各显贵们在友好的气氛中频频举杯,几杯酒下肚,就连平时多有冤仇的人也变得亲切宽容,加上者保大土司穿梭于各客人之间,说着一些互相劝解的客套话,使气氛格外融洽和谐。酒至半酣,者保大土司吩咐阿尔五各说:

“五各,你替岳父到各处敬敬酒,对所有客人要悉心接待,特别是各家支头人更要用心侍候,然后告诉所有客人,不分老少尊卑,一律尽情享受土司衙门三天的款待之礼。”

阿尔五各遵命转身离去。这时,只见张川柱急匆匆地迈入大厅,向郭有财和王玉林耳语着,然后向二人敬了个礼又离开。这一细微的动作并未引起众人的注意,而郭有财和王玉林的脸上却立刻泛起一片得意的微笑。待众人稍有平静的空隙,郭有财端着酒杯走近者保土司高声说道:

“大土司,今日你是多喜临门啊!有财代表黄司令和参谋长向你再次道贺。”

“哦,郭团长这话怎讲?”者保大土司一时难以反应,只道是郭有财的客气话。

“这还用得着有财饶舌吗?大土司应该心知肚明啊。”郭有财故意笑而不答,以吸引众人的注意。

“唉,本土司今日为小女完婚,郭团长却说这样的话,未免有点儿为难我啦,还请郭团长明示。”者保土司还是疑惑不解。

“有什么好事,请郭团长快说……”众人也被郭有财吊得口味儿十足,纷纷催促道。

“刚才,大土司说的是其一,有义县长收了者保小土司为干儿子,是二喜,至于这第三件事吗……”郭有财又卖了一个关子。

此时,者保大土司已估计到郭有财会说什么,他只是略略惊慌了一下,又恢复到神态自若。他原本想等阿珠的婚礼一过,再来了结这件事,无论怎样,那毕竟是自己彝人内部的事,他是知道轻重的人,他不愿让这件事冲了婚礼的喜庆,再说自己身为一代掌印土司,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分寸和原则。者保大土司在心中打定主意,任你郭有财怎样表演,今日切不可乱了方寸。

“郭团长,快说啊……”众人又一次催促郭有财。

“至于这第三件喜事吗,还是让我替郭团长告诉大家吧。”王玉林不失时机地把话接住。

“据我的人报,大土司的外甥,也就是嘉拉木基之子,嘉拉尔戈也适时赶来参加小姐的婚礼,这亲人骨肉团聚,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吗?何不请嘉拉尔戈到此和大家见上一面。”王玉林的话极富煽动性,整个大厅骤然变得沉闷而凝滞。众人一下子把目光都集中到阿都土司的身上。这可是轰动宁属的天大之事,众人静候着阿都土司可能出面说点儿什么,但阿都土司却纹丝不动,照旧端起酒杯往嘴边送,只是手有点轻微颤抖。

“二位将军,这是我们的家事,不烦二位将军挂怀了,俟机会合适,我会妥善解决的,今日就不谈此事,如何?”

“是吗?大土司可真是大度得很啊,嘉拉一族满门血债,大土司却说是家事。风传普格阿都土司做下这事,难道阿都土司不想说点什么,以洗不白之冤吗?”王玉林挑逗之声一字一句地砸在阿都土司和所有人的心上。

“二位此时提起这事,意欲如何?难道要我们血溅当场吗?”阿都土司将桌子一拍,铁青着面孔大声吼道。

“唉,阿都土司,言之太重,我和郭团长也是一片好心嘛,这宁属的秩序要靠我们大家共同维护,如果阿都土司能吞下这不白之冤,我们还有何话可说?”王玉林反而做出备受委屈的样子。

“郭团长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今日恐怕要让二位将军失望啰,我们有自己的解决方式,到时免不了要请二位也一同作证,可要赏脸噢。”者保土司一语双关,说得郭有财和王玉林一时语塞。

“好啦,请大家都别往心里去,宁属彝汉一家,和为贵嘛,大家端起酒杯,给有义一点面子吧。”在刘有义的提议下,众人勉强端起酒杯,但气氛依然沉闷得令人窒息,几位乡绅和土司实在看不惯郭、王二人的做法,便率先找借口退出大厅。

者保大土司见日已偏西,便吩咐下人道:

“先将各土司大人和二位将军带下歇息,明日再继续畅叙,不知大家意下如何?”众人见主人已这样安排,不便多说,于是纷纷回到各自的客房。

嘉拉尔戈和木乃分手后,一时无事,便独自在各处转悠,看着这热闹、繁华的场面,不免生出许多伤感,舅舅家的地位在宁属确实非同凡响,小时候他曾来过几次,可那时的记忆已模糊,只是依稀记得很大很大,现在他才把一切看得真切而清楚,他没有其他人的狂喜和欢悦,他平静中隐藏着一颗强烈的复仇之心,父亲临别时的嘱咐,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是那样的撕心裂肺,撼人心魄。尤其是自己回头间看到的那一团冲天烈火,更是永久地在他心里燃烧,永远无法熄灭。父亲绝望而又满含期待的神情始终在他的脑子里定格,不管经历怎样的生死劫难都抹不去。他下意识地走到后院的马厩里,这里异常安静。藏青儿马经过几天的休息,正精神焕发地待在马厩里。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它从鼻孔里喷出一阵“嘟,嘟”的吼声,接着竟发出一声长鸣。似乎在呼唤主人,他们已两天没有见面了。尔戈走进马厩,轻拍着马儿的脸,它立刻用嘴亲昵地在主人的手臂上来回摩擦,人和马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紧紧依偎在一起。尔戈轻轻地对藏青儿马呢喃道:

“好啦,我们报仇有望啦,等表姐的婚礼办完,我求舅舅借些人枪给我们,我们就可以替所有亲人报仇了,我要把阿都土司碎尸万段,还有阿里里呷。阿达,阿嫫,你们在哪里?你们知道吗?尔戈会回来替你们雪洗冤仇,阿达,阿嫫……”

嘉拉尔戈说着流下两行热泪,藏青儿马好像也听懂了主人的话,乖乖地静立着。

这时,木乃跌跌绊绊地跑进马厩,气息急促地对尔戈道:

“尔戈,土司大人派人到处找你,只有我猜到你在这儿,布哈还骂我笨,其实我比他聪明得多,快,跟我走。”不等尔戈答话,木乃拽着他便往外走。

“什么事这么急?”尔戈挣开木乃的手,一脸不悦。

“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在找你。”

“你不问清楚什么事,这样急急忙忙的,还说自己聪明呢。”

没办法,嘉拉尔戈只好和木乃一起向者保大土司的住处走去。

者保大土司在卧室里等着尔戈,只见他脸色凝重,心事重重,阿尔五各静静地伫立在一旁。见嘉拉尔戈和木乃进来,大土司轻声对木乃说:

“木乃,你暂时回避一下,我有事和尔戈单独说。”

“是。”木乃应声转身退出。者保大土司示意尔戈和五各坐下,然后说道:

“这儿没有外人,你们是我至亲至爱和最可信赖的人,往后者保家全靠你们二人了,特别是尔戈,你身负满门血债,责任重大,我叫你来是要告诉你,嘉拉一族的仇人阿都土司今天也在舅舅家,而且就住在南院客房,虽然我们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嘉拉一族的事十有八九是他干的,除了他没人有这样大的野心和手段。舅舅恨不得马上替你手刃此人,但今日情景和整个宁属的将来并不如此简单,所以舅舅想先听你的想法。经历了这些事,我想你该懂事了,大丈夫行事当然要恩怨分明,但有时候很难,比如舅舅现在就面临着痛苦的抉择。”

者保土司的话虽不紧不慢却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威力。听到阿都土司的名字,嘉拉尔戈的血直往上冒,眼里喷射出两道仇恨的火焰。内心剧烈地颤抖着,他“嗵”地跪在者保大土司面前,咬牙说道:

“舅舅,侄儿不用你动手,今日我要亲手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尔戈,舅舅何尝不想如此?可今日之事,我们不可以这样干,坏了阿珠婚礼事小,我怕引起宁属彝人的层层内斗啊!”

“不,我不管这些,我要为嘉拉一族杀了阿都土司,舅舅,你难道要让侄儿永远背上这满门冤屈,愧对祖宗吗?”尔戈泣不成声。

“岳父大人,我们不能不管尔戈一家的冤屈啊!”阿尔五各也跟着跪在地上。

“孩子们,不是我不管啊,我好难啊!”看着此情此景,者保大土司老泪纵横,一辈子流血不流泪的铮铮铁汉,有生以来第一次流下了比黄金还珍贵百倍的热泪。

“今天,大厅上郭有财和王玉林百般离间、千般挑拨,他们在宁属已立稳脚跟,是要用嘉拉一族的事大做文章啊……”

“那这灭门的深仇就不报了吗?岳父大人,嘉拉一族与者保一族可是血缘至亲啊。”阿尔五各血气方刚,说话可顾不了这许多。

“此仇不共戴天,但宁属彝人谁家不是血缘至亲呢?如果我们就此大乱,不正中了别人的计谋吗?到时,我们腹背受敌,何以自保?”

“舅舅,我嘉拉自己的事,我自己了结,大不了我和阿都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请舅舅和表哥不要阻拦我。”嘉拉尔戈说得平静而坚决,看着舅舅和五各的痛苦表情,他不忍再为难他们。说完,他站起来欲转身出门。

“尔戈,今天,舅舅替你父母做主,决不准你蛮干,何况你是你父母的唯一血脉,难道你愿意就这样白白地去死吗?”

“今日之事,舅舅难以做主,我尔戈不能血刃仇人,还有何面目面对天地和嘉拉祖先?”

者保大土司的话却换来尔戈的误会,这不能不让他心如刀绞,痛苦万分。

“尔戈,你怎么能这样不理解舅舅?你纵然将阿都家全部斩尽杀绝,又能怎样,能让嘉拉一族起死回生吗?这正是黄铭德、郭有财他们求之不得的啊。”者保土司心都要急出口,可就是说不服嘉拉尔戈。

“尔戈,我们听岳父的吧,我相信他会有办法为你报仇的。”五各通过瞬间的思考,变得十分冷静和理智。

“我不相信……”嘉拉尔戈再也无法忍受了,他疯一般大吼着冲出屋外。

“五各,快叫禄玉章看住尔戈,决不能让郭有财一伙人得逞。”

者保大土司说完,颓然地倒在椅子上,他感到心力交瘁,疲惫异常。原本好端端的一场婚礼,竟被搅成这种样子,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郭有财一伙人决不会就此罢休的。他陷入对土司衙门甚至整个宁属的深深忧虑之中。

阿都土司在客房里像困兽一般不安地来回踱着,阿里里呷一脸木然地呆站在旁。

“你这个蠢材,你不是亲眼看见嘉拉尔戈死在金沙江吗?怎么现在还是一个大活人?”

“土司大人,我们大家都看到的,只是他命不该绝。”

“胡说,什么命不该绝?这明明是你办事无能,还强词夺理,我问你,现在咋办?”

“里呷不知,请土司大人明示。”

“现在所有人都看着我阿都家,尤其是郭有财一伙,你看他们幸灾乐祸的样子,分明是不安好心,我已不知怎么办了。”阿都土司气得要跳起来,他恨不得将阿里里呷扒皮抽筋。

阿里里呷脑子中反复出现藏青儿马跳江的画面,那一瞬间,他确实在心中出现过一丝幻想,希望那马儿能帮助他的主人死里逃生,但当这种幻想真的变成现实时,他感到无比的后怕。此时,他反而不怕嘉拉尔戈,而是对阿都土司充满恐惧,十几年来,他太了解土司了,他狂暴而阴鸷,做事不择手段,想到这儿,阿里里呷不禁渗出一身冷汗,他预感到自己的末日不远了。

“里呷,”阿都土司打断阿里里呷的思绪,“我阿都家在宁属是有名有望的,事已至此,我们不能再捂着,不如承认算了,要杀要剐任他们的便,真正的彝人汉子,从来都是敢作敢当的,你先替阿都土司家顶着,我会想办法为你开脱,好吗?”

“大人,里呷生是阿都土司家的娃子,死是阿都家的鬼,里呷听凭大人发落。”阿里里呷一下跪在阿都土司的面前。他知道一切都太晚了,反抗是毫无作用的,任何娃子都得听凭主人的差遣和安排,包括性命都是主人的,他什么时候需要就可以什么时候拿走,这是不变的规矩。

“好,里呷,回到普格,我首先给你娶个媳妇,让你也过上像样的日子,这样,我也心安一点。”

“大人,里呷想求大人一件事。”

“说吧。”

“求大人放过嘉拉尔戈,可以吗?”

“他现在者保土司家,我不放过他行吗?”

阿都土司虽心里恨得不行,但却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不知道阿里里呷为什么要替嘉拉尔戈求情。难道他真的命不该绝吗?阿都土司心里闪过一丝不可名状的恐惧,想起嘉拉一族,他有种后悔和负罪感。特别是今天者保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还有黄铭德那不可一世的面孔也在他面前不停地晃动,他好像孤独地处在一个巨大的陷阱之中,到处是荆棘和猛兽,而且张着血盆大口,似要将自己吞噬一般。

“里呷,此地不宜久留,准备动身回普格。”阿都土司突然作出一个让阿里里呷吃惊的决定。

“者保土司那儿怎样交代?”

“我去说好啦,反正婚礼已过,我们的礼节已算圆满了,留之无益,快备马。”

“是。”阿里里呷立即去准备鞍马。

阿都土司出门后直奔者保土司的住处。一进门,不待者保土司招呼,阿都土司便直截了当地说:

“大土司,阿都有事先告辞了。”

“噢,婚礼刚开始,大土司咋就先走了。莫不是心里有事?”者保大土司猝不及防,但还是略带挖苦地问道。

“大土司果然好厉害的嘴,我阿都心里有事无事,不劳挂念。十日后我们两家拉达山见。对嘉拉一族的事我阿都给你一个交代,敢不?”

“阿都大土司爽快,我者保岂能不到,否则显得我者保太无气魄了。好,十日后拉达山见,来人啦,送客。”者保大土司豪气冲天地说道。

望着阿都高大的背影,者保大土司吁出一口气,十日之约他一点也不担心,他觉得这是正常的事情。他甚至对阿都产生了一丝尊敬,单就今天在郭有财面前的表现来看,阿都还不失为一条汉子。对阿都在整个彝人中的威信是有增无损的。就凭这点,者保大土司在内心并不敢小视阿都土司家。

嘉拉尔戈疯一般地在衙门里到处寻找阿都土司的踪影,因为客人太多,而且穿着都有点一样,所以一时找不到。他双眼喷火,脑子僵滞,心中只有杀人报仇的念头。他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报仇机会,阿都土司不会带多少人,他要一对一地和阿都土司决一死战,他要用阿都的头血祭嘉拉一族上百条冤魂。他不会因舅舅的阻止而放弃,愤怒和仇恨在体内燃烧,好像要将他化为灰烬。自逃出拉达山寨起,他就盼着这一刻的到来,苍天有眼,自己不仅没有被火烧死水淹没,反而给了自己报仇的机会。他疾速地在各处穿行,可就是找不到阿都土司。禄玉章和布哈紧跟其左右,二人既替尔戈难过又希望尔戈能够冷静下来,此时此地无论如何都不是报仇的地方,于情可以理解,但于理却说不过去。纵有弥天之恨。他们也不能坏了者保土司家的喜庆气氛。再说阿都土司是者保家的客人,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何况是阿都土司呢?布哈几乎是流着泪对尔戈说:

“尔戈,你冷静点儿,其实我的心和你一样,恨不得吃了阿都土司的肉,但大土司好心收留我们,我们不应该给他添麻烦,你说对吗?”

“布哈说得对,尔戈。有机会大哥和你一道报仇雪恨,万死不辞。但今天不是时候。”禄玉章紧拉尔戈的手,也附和布哈道。

“不,你们又不是嘉拉一族的人,你们又没有杀父之仇,当然这样说了,你们知道我的心情吗?”嘉拉尔戈挣脱禄玉章,哭泣道。三人的争吵,引来许多客人的目光。听说是嘉拉一族的事,客人们都发出怂恿之声。

木乃分开人群挤到尔戈身边,对他耳语几句,二人立刻冲出人群直奔后院马厩而去。尔戈推开马厩门,卸去藏青儿马的缰绳,藏青儿马在院子里甩几下头,抖抖健壮的身躯,嘶鸣一声,只见木乃和尔戈飞身跃上马,藏青儿马飞扬四蹄,转瞬冲出土司衙门,客人们被惊得四下避让并发出阵阵惊呼。

阿都土司和阿里里呷出得土司衙门,一阵紧赶,他们打算在江边过夜,然后次日直奔普格,不一刻二人便翻过两道山梁来到一个山口前。此时,红日西沉、晚风轻送、群山绵延、天地苍茫。主仆正行间,忽闻一阵响彻群山的马嘶,循声望去,二人大吃一惊。山口上赫然多了一匹藏青色骏马和两个英武少年。夕阳将他们染成一片红色。飘逸的马鬃随风晃动,马头高昂,傲然屹立。两少年漠然挺拔,一个手握短剑,凝神怒目,一个手搭弹弓,黑神一般蓄势待发。

阿里里呷认得此马,一股敬畏和恐惧油然而生。全身立刻渗出一层冷汗。阿都土司毕竟见多识广,久历征战,见此阵势,心里也知道几分。只见他平稳地驱马上前喝声问道:

“前面为哪家朋友,为何拦住本土司去路?”

“土司大人,嘉拉尔戈等候于此,讨你老命祭我家父母。”嘉拉尔戈的回话,字字泣血,震天撼地。

“哈哈……”阿都土司闻听此言却仰天长笑,笑声里透出丝丝凉气。笑毕,他提鞭指着嘉拉尔戈和木乃道:

“嘉拉尔戈,你势单力薄也敢与我阿都为敌?纵然你是嘉拉一族头人之子,但也是我阿都属下之民。你敢犯上,岂知后果?今日,我不为难你,快让道于我。”

“好个恬不知耻的土司大人,竟有脸皮说这等话。我嘉拉一族世代为阿都家奔波效力。你却满门灭绝。还有你,阿里里呷,你一路追杀于我。连沙马阿甫这样的老人你也不放过,你简直不是人,今天我兄弟俩一并向你讨还血债。”

阿里里呷听得心中发慌,血气乱涌。他想不到跟随阿都土司十几年,从来都是自己对别人趾高气扬,横加指骂,现在却被人骂得无地自容。但他又觉得这样自己心中反而好受点儿,这段时间一直郁结于心中的愧疚好像被掘开了一个口子,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流正顺着口子往外流淌,心中反觉舒服坦荡了一些。他不再恐惧,血债血还,敢作敢为,这是彝人汉子的血性,这种血性并不会在生死关头而消亡殆尽。反而会在此时滋长蔓延,升华成一股顶天立地的气概。阿里里呷挺直腰身,策马向前对嘉拉尔戈和木乃说道:

“嘉拉尔戈,木乃兄弟,我家土司大人已和者保大土司约定十日后在拉达山了结嘉拉一族之事,到时任凭发落。现在请让路于我主仆二人。否则阿里里呷职责所在,决不会让二位动土司大人一根毫毛。”

“狗屁十日之约,尔戈兄弟,别和他们胡扯,今天不杀他们天理难容。”木乃咬牙切齿地对尔戈吼道。

“嘉拉尔戈,我要你的命易如反掌,但我已答应者保家,十日后在拉达山了结你嘉拉一族之事,阿都家有诺必践,你别逼我违背诺言,快让道。”

“呸,你们能叫嘉拉一族上百个人活过来吗?你们杀人之前想过这些吗?现在说了结,你们了结得了吗?那可是活生生的一个家族啊……”对阿都土司的盛气凌人,嘉拉尔戈已忍无可忍,他大叫着提刀飞身上马,藏青儿马闪电一般直跃阿都土司而去。眼见马到,阿都土司急往马背一躺,躲过这致命的一剑。尔戈一剑刺空,在马背上侧身四望,见阿都土司复已坐直身子。他反手一扬,短剑脱手直飞阿都背部而去。阿里里呷眼疾手快,长剑一抖,当啷一声将飞剑挡落地上。藏青儿马瞬间在空中弓身弹回又奔阿都而来。阿里里呷护主心切,手中之剑直指藏青儿马的头部。木乃站在高处见此情景,手中弹弓急速转动,一颗铁弹应声射出,正中阿里里呷脸部。阿里里呷眼前一黑,跌于马下。藏青儿马猝不及防,往旁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嘉拉尔戈揪住马鬃借助惯性飞身一个倒翻落在木乃身旁,两人同时与阿都土司怒目而视。阿都土司这时手中已多了一支乌黑的手枪,而且直指二人。他发狠地说道:

“再逼就休怪本土司不客气了,我今天不想杀人。里呷快上马。”

木乃和嘉拉尔戈并未被吓住,也是不可能被吓住的。开战之人不惧死,惧死之人不勇敢。该勇而不能勇者很难存立于这片土地中的这群人中。他们抱着与阿都土司同归于尽的决心,两人一步一步向阿都土司逼近。山风依然轻轻掠过,天地一片空旷辽远,夕阳将几个人的身影拉长。阿都土司额上已渗出几颗闪亮的汗珠。木乃和尔戈还在一步步逼近,藏青儿马在山口上拼命用前蹄刨着泥土,发出一串长长的悲鸣。

“都住手!”

忽然,一声震动山林的吼声将四人镇住,转瞬间四人被一队精壮人马围住。者保大土司岿然立于马背,身边是阿尔五各、禄玉章、阿尔大头人、禄芸、布哈。原来布哈和禄玉章见尔戈们骑马追出便飞报者保大土司,大土司吃惊异常,率众狂追而来,幸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赶到。者保大土司端坐马上,俨然雕像一般,神圣不可侵犯,他命众人道:

“快将尔戈二人拖回土司衙门。”

木乃和尔戈并不理会者保大土司的命令,就在阿都一怔之间,二人一齐飞动身躯直扑阿都。阿都反应不及,已被撞翻落马,阿都惊慌间急忙扣动扳机,一声清脆的枪声立刻回荡在青山旷野之间,众人大惊,飞身下马,齐扑扭成一团的三人,并很快将他们扯开。略一细看木乃腿部已渗出一缕红色,好在并未伤及要害。阿里里呷挺身上前,护住主人。阿都土司头上的英雄结经此一摔已被压弯。全身沾上一层紫色山土。他自尊受挫,颜面尽损,嘴角带血说道:

“难道者保家今日要以多压少,结果我主仆二人?不知大土司作何说法?”

“大土司受惊了,嘉拉尔戈年轻莽撞,请勿见怪。再说他也是报仇心切,待日后我一并致歉,今日之事就此了结,现在请大土司上路。”者保大土司不卑不亢亦话中有话,阿都轻拭嘴角血迹,恨恨说道:

“里呷,上马。我们主仆二人今天总算识得者保大土司的手段了。咱们后会有期。”阿都说完,扬鞭策马,悻悻然地往山口外急奔而去,很快便隐没在苍茫的群山里。

嘉拉尔戈和木乃已被众人制住。者保大土司看着二人,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滋味儿,但想到嘉拉一族的血仇,他没有过多责怪二人,反而是尔戈声嘶力竭地对他说道:

“舅舅,你为什么要放走阿都,难道你不念嘉拉一族的血仇大恨了?我阿达叫我来找你,难道你不管我?阿达啊,尔戈对不起你们啊。”嘉拉尔戈的啼血哭喊像刀剑般紧攫每个人的心扉。

“尔戈,你阿达阿嫫叫你来找我,可没叫你来蛮干呀,阿都土司岂是这样容易杀得了的?你今天杀了他,明天他的人就会将你撕成碎片,何况他是来参加婚礼的,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呢。难道我们要让所有的人耻笑诅咒?”者保大土司压住内心的气愤,平和地开导着尔戈。

“尔戈,听岳父的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让阿都偿还血债,只是迟早的事,走吧,我们回家。”阿尔五各拉着尔戈和木乃解释道。

“我不干,我不听你们的……”嘉拉尔戈怒气难消,拼命地挣扎着。

“大头人,将他们强行带回……”者保大土司见劝说无用便对阿尔大头人说道。说完手一挥,众人随他原路返回土司衙门。

衙门里只有少数客人还在喝酒吃肉,到处杯盘狼藉,显示出繁华过后的冷清与落寞。众人将木乃扶入住处。禄芸拿来剪刀轻轻剪开木乃的裤管,然后用一些彝药粉末敷在伤口上,痛得木乃龇牙咧嘴。看着木乃的痛苦状,禄芸小声说道:

“这是我阿达配的枪伤药,敷上几天就好,今晚特别疼痛,要忍住。”

“疼倒不怕,可惜今天没有杀了阿都土司。”

布哈在旁边看着禄芸关切的神情,想着自己的身世,心里竟有几分难言的羡慕,要是受伤的是自己就好了,长到十几岁,他还从未体验过被女孩关心的滋味,一种青春的遐想在布哈心里流过,自从和爷爷被卖到布拖到现在,布哈一直在为生活奔波,他来不及想很多,而且命运也不允许他想。爷爷带着他东躲西藏,昼伏夜行,少年的成长被无情地扼制与压抑住,整天与恐惧为伴,苦难让本应勃勃生长的人性变得悄无声息。面对禄芸丰满而俏美的身子,布哈蓦然觉得有种燥热激荡着他的全身,而且使他难以自制,他眼前出现满山的翠绿和娇艳无比的鲜花,那是他梦里多次出现过的情景。微风轻拂,鲜花舒展着迷人的笑颜,白云悠悠,雪峰隐现,他轻躺在草地上吮吸着醉人的气息。他翻身坐起,然后向一簇幽草丛中走去,一泓清泉边,两只雪白的羔羊咩咩的望着他叫。他弯身用脸摩弄着羔羊,柔软而熨帖。他心里升腾起一阵绵绵柔情,像那泓清泉滋润着他的心田。

“喂,布哈,帮忙把木乃的靴子穿上。”禄芸的话打断了布哈的遐想,脸上忽然升起一抹红霞。

“还说自己聪明,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木乃此时受伤在身,便趁机报复布哈道。为的是在禄芸面前奚落一番布哈,以逞口舌之能。

布哈还沉浸在刚才的遐想中,忽然被木乃呛住,略一怔反击道:

“我呆头呆脑总比挨了别人一枪好,你不呆咋不躲过这一枪?要是我,阿都能动得了一根毫毛?”

“你不帮尔戈,还挖苦我。”木乃正待发作,却痛得合不拢嘴。

“谁说我不帮尔戈,这是我们嘉拉一族的齐天大仇,每个人对阿都土司都可得而诛之。”布哈委屈不堪,提起阿都土司,他一股怒火陡然而起,如果不是阿都土司,自己能流落至此吗?说不定此时自己正在家里逍遥自在呢。焉能如丧家之犬无依无靠?想自己十几岁就如此寄人篱下无枝可依,眼里差点流下眼泪。看到比自己小几岁的布哈脸涨得通红,禄芸产生了一丝怜爱。她一本正经地骂木乃道:

“你这个黑木头腿都成这个样子,还欺负比自己小的布哈,好意思不?”

“嘿,布哈,你真是有福啊,禄芸咋就不帮我?偏偏帮你说话。”木乃又恢复了他嬉皮笑脸的顽劣之性。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二人同时羞得不行。

“呸,不要脸的黑木头,明天还要我给你换药,休想。”禄芸一脸嗔怒。

“就是,疼死他。”布哈也火上浇油。

这时,嘉拉尔戈余怒未消地铁青着脸走进来,三人吓得不敢开腔,房子里一阵静默。

天将黑尽时,阿尔五各才回到新房。新房里虽烛光摇曳,流光溢彩,阿珠却是面目焦灼,她轻声问五各道:

“尔戈他们没事吧?”

“没大事,木乃受了点轻伤,无甚大碍,好在岳父及时赶到,否则后果就不堪想象了。”

“这样就好,让人担心死了,要是尔戈再出点事,那可咋办?”

“不会的,谁不为嘉拉一族心痛,但现在真不是时候啊,郭有财他们巴不得我们内部先乱成一片。他们好坐收渔人之利。我感觉岳父他老人家在这件事上是最为难的,方方面面他都必须考虑到。”

阿尔五各掠过一丝倦意,他轻轻将阿珠揽入怀中。阿珠眼里已噙满泪水,她顺从地依偎着五各。二人沉入幸福而甜蜜的新婚之夜。

翌日清晨。喧嚣了一宵的土司衙门静悄悄的。

者保大土司独自一人坐在大厅里。因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他眼睛有点惺忪。他在等待客人,有些客人可能今天要走,他要在大厅里给他们饯行。这是规矩,客人临走前,他要和客人在这里敬酒话别。想着昨天的一切,者保大土司陷入了沉思。他在心里庆幸昨天嘉拉尔戈没惹出大事,否则,郭有财和王玉林不知要怎样的得意了。他感谢阿都土司没跟尔戈较真儿,同时佩服阿都土司不愧为一代有名的土司,不管怎样,关键时候,他充分表现了自己的风范。如果他不冷静,稍动一下手指,嘉拉尔戈顷刻间就会魂飞魄散,那时一切都晚了。自己只能和阿都土司拼个两败俱伤。对自己的对手产生好感是需要勇气的,对未来者保大土司也增添了几分自信和勇气,他和阿都之间并没有像外人想象的那样水火不相容。最困难的是怎样向嘉拉尔戈解释,他怀着毁家灭族的齐天冤仇,加上血气旺盛,不谙世事,更不能指望他能识破郭有财一伙的用心了,弄不好他会认为自己懦弱,甚至会骂自己不顾至亲之人的血恨和阿都苟合,自己会背上一个难以洗却的骂名。但黄铭德、郭有财等岂是自己一个人可以对付得了的,他们独吞宁属的野心是路人皆知。他感到一股如万马争奔的汹涌之势从四面八方向自己压过来,整个者保家,甚至整个宁属东道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婚礼办得如此盛大,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是要在郭有财等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让他们不敢小视而暂缓窃取之心;二是要借此沟通各家支之间的恩怨,让大家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冰释前嫌,一致对外。想不到竟弄成眼前这个样子,者保大土司有点儿遗憾。自己纵横宁属几十年,今日却变得孤零零的。人们都说宁属的土司、家支是散沙一盘,但他在心中一直否认这种说法,那只是平时的一种表象。他相信一旦彝人的生存遭受威胁时,所有人都会挺身而出,竭尽所能,保护好这片土地的。因为这是祖祖辈辈生息繁衍的土地,又是子子孙孙赖以生存的源泉。对于阿珠和阿尔五各,者保大土司也有担心,阿珠虽孝顺懂事但柔弱不堪,让阿尔五各独自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来撑持偌大一个土司衙门,他心里还是不太放心,也有点儿难为阿尔五各了。伴着者保大土司的冥思苦想,大厅里的光线已逐渐明朗起来,缕缕轻烟从门窗飘过,院子里人影幢幢,几个家仆正打扫着地上的杂物。阿尔五各披着披毡往大厅走来。见者保大土司早已等在大厅,他轻声问道:

“岳父大人,各家回礼已准备好,只有郭团长他们是汉人,不知回赠什么好?请岳父大人明示。”

“他们什么都不缺,我看给准备一千块大洋吧。”者保自认对郭有财一班人非常了解,他大方地安排阿尔五各道。

“岳父大人,这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唉,你有所不知,这伙人是不会空手而归的,他们抛家离乡,长期待在我们宁属,还不是指望能多拿点钱回家,人同此心嘛,这点儿小意思就算我者保家送给他们个人的。”

“他们胃口大得很,说不定填不饱。”

“所以我们也只能做到略有表示,总不能倾其家资全部给他们吧!”

“是,我去叫管家准备。”

“待会儿把客人们都请到这儿来,今天要走的不要挽留,但几家大头人却要尽力留住,我想和他们多摆谈一阵。”

阿尔五各领命走出大厅。不一会儿,郭有财、王玉林、刘有义和几位头人陆续来到大厅,寒暄已毕,等宾主坐定,主客数人边喝泡水酒边叙话,气氛十分融洽。闲话间,者保大土司客气地对郭、王二人道:

“二位将军,小女婚事承蒙光临,有照顾不周和怠慢之处,望多多谅解,这里是一千块薄礼,还请二位将军笑纳,权作军务之余的茶水费,也是我者保的一片心意啊。”说到这里,者保大土司用真诚的目光看着二人。二人并不急于表谢,而是沉默片刻后,郭有财才慢条斯理地拱手说道:

“大土司的心意,有财和王参谋长却之不恭,但又不敢接受啊。我二人来之前,黄司令要我们和大土司商议两件事情,昨日因是小姐婚礼,不便言及,今天我们二人正想和土司大人谈一谈,不知此时方便否?”

“二位将军的胸襟让者保佩服,既是黄司令所托之事,我者保哪敢推诿,请二位将军直说无妨。”

“第一,黄司令要我们告诉大土司,请你通知所属各区乡,今年鸦片扩种务必在本月之内完成,如果人手不够,我们可以派人协助,对拒种者限期罚缴‘懒捐’,不得姑息迁就。这第二嘛,我们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但这是黄司令的命令,我们也只好奉命直说。因去年各地的烟税拖欠较多,所以我军粮饷紧缺,举步维艰,黄司令恳请大土司预借十万元军饷,待来年收齐烟税,如数偿还,不知大土司肯否为我军解除后顾之忧,从而确保地方平安。”郭有财的话里透着不容商量的硬气,让在座的人凉气倒抽。阿尔五各从外面进来,听得心中怨气直冲脑门儿,他真想冲过去撕了郭有财,这不是比抢人还可恶吗?但者保大土司用手势和威严的目光制止了他。

王玉林在旁边听着,心里也感到吃惊不小,不是说好的八万块吗?郭有财却说十万块,但他很快就在脑子里领会了郭有财的用意,他冲郭有财颔首而笑,投去赞许的目光。众人惊愕不已,纷纷发出愕然的惊呼。同时望着者保大土司,都想看他怎么应付。短暂的沉默后,只见者保大土司微欠着身子说道:

“二位将军,这可是天大的难题噢,我者保属地是出名的贫苦之地。这点上,在座的都可以作证,再说去年各区乡都歉收,十万块现大洋,就是把土司衙门卖了也不够啊,还请二位将军在黄司令那儿具实相告,替者保家多美言几句,可否少点儿?我先感谢二位将军了。至于扩种大烟一事,我会吩咐各地尽全力而为,不劳二位费心。”

“大土司,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你总不能让我们兄弟二人丢了这口差俸吧?黄司令还说请大土司尽快凑齐呢。”

“如果这样,者保真的无计可施,请二位将军转告黄司令,恕者保实难从命。”

者保大土司心里清楚,黄铭德终于要动手了,者保家将面临一场生死大考验,自己和属地的每个人将不可避免地卷入到这场考验中。为了所有人的安全,他不可能一味的忍让。见者保大土司不示弱,王玉林故作好意地圆场道:

“大土司,这样吧,我斗胆替黄司令做主,钱的数目不能少,只是土司大人一时难以凑足,就在下个月之内先付一半吧,这样我们也好向黄司令交代,大土司也有回旋的日子,大家两相方便如何?”

众人听得真切,都为者保大土司捏着一把汗。见相持不下,刘有义便居中调解道:

“各位,既然是黄司令的意思,我看大家应该为驻军着想,再说黄司令也只是借款而已,我想黄司令决不会赖账的,大土司就不如先应下,至于什么时候需要都好商量嘛。王参谋长回去也替大土司向黄司令说说难处,可不可以在其他地方想点办法,让大土司少负担一点。”

“刘县长言之有理,王某只能尽力而为,至于黄司令怎样决定,那就是我的权限所不能及的,但是还请大土司将钱准备好,我们就先告辞了。”

王玉林说完,根本不顾众人的反应,与郭有财一起迈出大厅。张川柱等一干随从早已候在大厅外,众目睽睽之下,一队人马直出土司衙门大摇大摆地直奔大道而去。

大厅里众人面面相觑,阿尔五各冲者保大土司道:

“岳父大人,他们这不是明火打劫吗?岂可轻易放走,我叫人拦住他们,得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才行。”

“一群豺狼虎豹,你拦得住吗?就怕者保家从此难有宁日了。”者保大土司颓然而言,显出少有的无奈。

“通知属地各头人,尽快将所欠税款凑足缴来,同时加紧训练各地家丁,我们必须做好两手准备,以防不测。”

者保大土司的头脑很清醒。他知道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争斗,别人已是利剑出鞘,自己不可能坐以待毙。他很大度地对众人道:

“各位,我们继续喝酒,刚才打扰了大家的兴致,实者保之过,请大家谅解。”

“黄铭德欺人太甚,大土司,我们不理他。”

“到时我们和他们拼啦。”

“我们每年缴那么多烟税,难道还嫌少吗?这简直是故意刁难。”

“刘县长,你既然是者保家的干亲家,为何还替黄铭德说话?”众人七嘴八舌,义愤填膺。一中年头人不高兴的质问刘有义。刘有义平稳地答道:

“大头人,有义不是替谁说话,刚才不是明摆着非借不可吗?我是替者保家担心,黄铭德我比各位都了解,大家不能和他硬拼,他手下三四千人枪,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我们自己,不如破财免灾,顺他一下,先付一部分,后边的等到下半年烟税开收,他就没了借口,一拖了之。”

“有义老弟,这虽是缓兵之策,但就怕虎狼之口,难以填平啊!此例一开,不仅者保遭灾,恐怕其他土司也难以自保啊。”

者保大土司忧心忡忡,众人一时竟也找不到一个万全之策。刘有义虽为汉人,但长期与彝人为友,深知他们的脾气特质,同时也对他们的处境深表忧虑,他自言自语地对众人道:

“为今之计,大家不妨摒弃前嫌,使宁属彝人团结一致,共同进退,这样方可抗御外敌。黄铭德之心并非区区十万元,他是要独吞宁属呢!大土司你在宁属东道各县义名远播,现在又有阿尔五各相助,应该联络各土司头人做好各种准备,到时方可登高一呼,群起而抗之。”

“有义所见,深合我心,但我彝人千百年来各自为阵,家支林立且各家族争斗不休,积怨深重,一时难以和解啊。”大土司不无忧虑地说道。

“我们愿听大土司差遣。”各头人纷纷表态道。

“这就要靠大土司的宽仁大义去化解各家支的积怨了。另外有义还要提醒大土司一点,郭有财和黄铭德的枪支主要是通过你属地从云南巧家、昭通走私而来,你不得不防啊,但要巧妙而行,既掐断他的枪支通道,又要让他有苦难言。”

刘有义本为行伍出身,所以说出的话也深具军事意义。者保大土司和阿尔五各听到这番话如梦初醒。是啊,这两年怎么就没有引起警觉呢?倒让郭有财钻了许多空子。者保大土司走下座位兴奋地说:

“听有义一席话,者保茅塞顿开啊,者保家有你在暗中相助,何惧黄铭德!”

“有义胡言乱语,怎敢和雄踞一方的者保大土司相提并论?你我既是朋友又是干亲家,何必如此客气。我是希望我干儿子平安吉祥啊!至于其他的则是彝人内部之事,有义只能建议而已,可不敢妄加指点呢。”说完二人相对大笑,众人心中的阴影被二人的笑声一扫而光,大厅里荡漾着一阵喜气。

郭有财和王玉林带着人马行走在官村的大道上。二人边走边交谈。

王玉林:“有财老弟,你也太大胆,黄司令才要八万,你竟敢开口十万,这是?”

郭有财:“我还不是替参谋长着想,你来会理一趟容易吗?山高路远不说,还劳神费力的,有财无以为报,只好借此机会给参谋长意思一下。再说,这些蛮人,你敲他一万他也叫,敲他十万也叫,不如让他一次叫个够,免得麻烦。”

王玉林:“可我看者保很不情愿啊,到时万一弄出事咋办?”

郭有财:“这由得了他还行吗?兄弟们没日没夜地维护地方治安,他出点血不行吗。何况我们还有黄司令的上方宝剑,谅他也翻不了天。”

王玉林:“话虽说如此,我还是担心逼急了,他会咬人。”

郭有财:“参谋长放心,不管怎样,你的那份,有财保证奉上。”

王玉林:“老兄爽快,玉林先谢谢了!”

阳光灿烂,青山连绵。二人在大道上说得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