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阿珠静静地坐在闺房的正中,一块巨大的红绸盖头罩着她的上半身,透过红绸隐约可以看见她雪白的面孔和明亮的双眼,衣服上的串串银饰耀眼夺目。她面前燃烧着一盆红旺的炭火,禄芸、禄玉章的妻子坐在火盆边,几个丫头收拾着嫁妆。屋子里一片火红并充溢着沁人心脾的奇香。
“芸丫头,你唱首哭嫁歌吧。我心里空落落的,咋就嫁人啦?”阿珠幽幽地说道,并吐出一缕带着幽香的气息。
“唉,小姐,你又不是远嫁他乡,唱啥哭嫁歌?弄得人心里怪难受的,阿尔五各是来我们家倒插门,应该他哭才对吧。你们只是搬到一个房间就得啦,我看小姐是笑嫁才真。”禄芸的话惹得小姐和众丫头抿嘴而笑。
“芸妹妹,别开玩笑,这是我们彝人的规矩,不唱总觉少点儿东西,我替小姐唱一段吧。”禄玉章的妻子于是轻声唱道:
“妈妈的女儿哟/在那吉年吉月吉日里降生/降生之夜/用金黄色的母鸡为你洗礼/一生吉祥/……
妈妈的女儿哟/如今已是十七花/父母望嫁女/兄长望彩礼/姻亲世家迎亲忙/……
妈妈的女儿哟/成长岁月里/兄妹同吃一餐饭/共穿同料衣/可如今儿子才是家中人/女儿只是家中客……”
歌声苍凉而忧郁,似乎有不尽的哀怨,悠悠地缭绕在闺房里。此时,嘉拉尔戈和木乃正向阿珠闺房走来。闻听歌声,不禁驻足门口,洗耳静听。伴着忧伤的歌声,两人悲从中来,再次想起自己的经历。特别是尔戈,想起自己家破人亡,飘零至此,父母至今生死不明,音信阻绝。现在自己唯一至亲至爱的表姐又要嫁人,怎能叫他不潸然泪下。见此情景,木乃忍住酸楚,扯了一下尔戈悄声说道:
“嘿,尔戈,咋像女人一样,动不动就淌眼泪,别让你表姐笑话。”
尔戈清醒,两人拭去眼泪,跨入阿珠闺房。禄芸听着歌声,心里也难受,见尔戈二人进来便冲禄玉章的妻子嚷道:
“唱什么啊,大喜的日子弄得人心里难受,别唱啦。”
尔戈趋近身弯腰对阿珠说道:
“表姐,尔戈和木乃给你道喜啦。”
“尔戈,快坐,表姐正在想你们呢,今天表姐嫁人,心里就盼你们来和我多待一会儿,我好想和你们多说点话啊。”阿珠伸手拉尔戈挨自己坐下。很快屋子里便恢复了欢乐的气氛,青春和生命的活力激荡在每个人的脸上,惹得窗外枝头的小鸟也发出欢快的鸣唱。这时,禄芸才真正看清了尔戈的模样,他全身透着高贵的气质,眉宇间闪烁着睿智的灵性,目光里散发出丝丝让人怜爱的忧郁。禄芸心里突然淌过一阵温情,她立刻变得文静而平和,幽黑的眼睛不知看什么好。刚才还唧唧喳喳的她,竟然羞得一脸通红,甚至有点发烫。好在屋子里本来就充满火红,让人难以发现。她心里暗骂自己道:羞死人了,怎么好意思把一个男人看得如此仔细。殊不知,此时的木乃也在大胆地看着禄芸,他天生就胆大且毫无城府,所以看人总是直勾勾的。禄芸手脚无措间,偶然瞟见木乃直视自己,便恶声吼道:
“嘿,你这个黑木头,咋一直盯着我?”
“我咋又变成黑木头了?你好看吧。”木乃并不委屈,他的回答逗得大家发出一阵欢笑。
“芸丫头,别难为木乃兄弟了,他看你一下有什么不可?”阿珠笑毕,为木乃打抱不平道。
“就是不准看,一个大男人盯着女孩子看,好意思不?”
“嘿,你叫我木头,木头能看见人吗?看见了也白看啊。”
木乃的回答让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倒把利嘴的禄芸呛得开不了腔。
“木乃兄弟,别跟女孩子过不去,今天是表姐的大喜日子,我们等会儿不是要背新娘吗?待会儿我们还要将表姐背到南院新房呢。”嘉拉尔戈把话岔开,对木乃说道。
“他背新娘,别人不是要说者保家全是木头、丑鬼吗?不行。”禄芸却是不依不饶。
“要是你嫁人,求我,我还不背呢。”木乃虽气得不得了,却将头扬得高高的。
黎明,整个土司衙门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婚礼达到了高潮,各地和先期到达的客人齐聚一堂。从官村大道到土司衙门几里长的路上全是川流不息、来来往往的客人。客人依地位的尊卑找到自己的席位,大门外几里长路的两边是者保土司属地的百姓娃子,他们三五人一群,或十几人一堆,在路边席地而坐,等待着婚礼的正式开始,每个人脸上都挂满喜悦与祥和。大门内的院子里是各属地区的管家,他们穿戴整齐,略显富态和尊贵,很少有高声喧哗,只是温和地互相问候叙话。东、西、南、北四个大院里则安排各家支的头人就座,他们往往是一大群人,有的家支甚至来了好几桌人,他们充分表现出自己家族的显赫和庞大,一般不与其他人有过多的接触,显得高傲而自信。土司衙门的正厅是接待特殊客人的地方,客人主要包括各地土司、政界要人、汉人中的乡绅名流等等。大厅豪华气派,正上方是一排横桌,桌面由一层白银包裹而成。两边一字摆放着十几张供客人就座的桌几,同样焕发着精美耀眼的光芒。墙壁上挂满图案艳丽、做工精细的毛毯。一看便知主人的富有和尊贵,房上各种雕刻犬牙交错,交相辉映。
者保大土司和阿尔五各笑容满面地立在大厅门口,迎接各路客人。道喜声和致谢声不绝于耳。
郭有财和王玉林穿着笔挺的军装,首先迈步来到大厅门口,者保大土司和阿尔五各分别和他们握手并说道:
“欢迎郭团长和王参谋大驾光临,二位是我者保家今日最尊贵的客人。可惜黄司令不能亲自光临啊。昨天晚上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二位将军海涵,今日本土司和二位将军一醉方休。”
“大土司太客气啦,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我和郭团长有幸参加小姐的婚礼并亲自见识大土司衙门的卓尔不群,真乃三生有幸啊,郭团长,你说是吗?”王玉林也客气地回敬道。
“是,是,今日一见,大土司富甲宁属的说法恐怕要改成富可敌国,让有财大开眼界了。”
“哪里哪里,二位将军言重了,者保家徒有虚名罢了,来啊,快请二位将军入座。”者保土司边说边吩咐下人将二人引入正厅。阿尔五各听着他们的寒暄客气,心里总觉有一种怪怪的滋味儿。紧接着各地土司及各路要人纷纷进入大厅就座。阿都土司和刘有义落在最后,者保大土司迎上几步说道:
“二位真是贵人难请啊,咋落到最后才姗姗来迟?莫不是我者保家有何怠慢?”
“大土司哪里的话。我和阿都土司正在惊讶于你好气派啊,婚礼办得如此盛大,快赶上皇帝嫁女啰。”
“有义老弟,自昭觉一别,你我又好几年不见了。怎可笑话为兄的?我怎敢和阿都土司相比呢,听说阿都土司家近日又得到黄司令的一批枪支。那才叫如虎添翼啊,是吗,阿都土司?”
两人表面的客气却将阿都土司弄得有口难言,他尴尬地冷哼两声然后说道:
“大土司家大业大,名震一方,当然不会在乎什么,我阿都仰慕得很啊。”
“二位土司,今日咱们不谈这些,只拣高兴的话说,能给我这个汉人朋友一点薄面吗?”刘有义不由二人再说,便携着他们的手一同走进大厅。
刚才还是空荡荡的大厅,转眼间已是群贤毕至高朋满座。显贵们在各自位置上互相叙着话,同时赞叹者保土司家的气势。者保土司在上居中而坐,只见他慈眉善目,满面春风。他环视一下整个大厅,见客人们正用期待的目光一齐看着他,便朗声宣布道:
“各位土司大人,亲戚朋友们,今日在下为小女阿珠完婚。感谢大家光临敝府,我想趁此机会祝大家身体安康,万事和顺,同时也希望我们大家在黄铭德司令的指导下,精诚共勉,为宁属事务多做一点儿事。来人啊,传话下去,婚礼正式开始。”
顿时,土司衙门里里外外,鼓乐齐鸣,号角震天,礼炮轰响,人们欢呼雀跃,举杯共饮。各院司仪反复向客人高声致谢敬酒,并安排送上丰厚的酒肉。欢笑声,敬酒声,致谢声,道贺声此起彼伏;青天展颜,群山含笑,整个官村变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大厅里,阿尔五各谦卑地向每位客人敬酒致谢,当敬到刘有义时,他站起来笑吟吟地看着阿尔五各,并不急于喝酒,而是高声说道:
“土司大人,在座各位尊敬的客人,有义首先向大土司道喜,恭喜你喜得佳婿,另外,当着所有客人的面,有义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土司肯不肯赏脸?”
众客人不知刘有义想说什么,都静静地望着他。者保大土司爽快地答道:
“有义兄,今日大喜,你有何指教请尽管直说,你我多年的兄弟之情,我者保岂有不肯之理?”
“好,有义想趁此机会给大土司再添一喜,阿尔五各少年俊才,人见人爱,有义今日想收他为干儿子,也算是我刘有义攀龙附凤吧,大土司肯否?”
“哈哈……有义兄,这是阿尔五各的福气,我求之不得啊。五各,快拜干爹。”者保大土司豪爽之极,说得在场之人羡慕不已。
阿尔五各命身边之人再添酒一杯,然后恭恭敬敬地对刘有义说:
“干爹,五各年少无知,从此有干爹提携教导,乃祖宗之幸,五各之幸,请干爹满饮此杯,五各定视干爹如亲生父母,竭尽孝道。”
刘有义仰头一饮,然后解下随身所戴玉佩系在五各颈上,高声笑道:
“有义何能何德,今日竟喜得义子,此生足矣!”随即,大厅里爆发出一阵舒心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