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鲁昆山并不高大,但树密林深,是整个官村的依靠。村子里绝大部分人家都是者保大土司的娃子。因有鲁昆山作为天然的屏障,所以气候温和湿润,种啥出啥,人们日子过得安康祥和。随着阿珠和阿尔五各婚礼的临近,村子里一派繁忙,杀猪宰羊,洗衣煮饭,大人小孩像准备过节一样翘盼婚礼的到来,土司衙门更是人来人往,人声喧哗。门口高耸入云的旗杆上已挂满大红灯笼,两个石狮的颈上也系上了红绸结的彩花,两根红布彩绳顺两旁拉出很远,一直伸延到大道上。晚霞与红绸相映生辉,形成一条鲜红的迎宾大道。
者保大土司领着阿尔头人和阿尔五各在衙门里各处巡看,他脸上挂满笑容,这是他一生最为高兴的时刻。几十年的土司生涯让他费尽心思,想起来总是苦多乐少,尤其是自己膝下无子这一点,曾让他痛苦,甚至在人们面前抬不起头。在彝人中没有子嗣是最让人瞧不起的,自己虽贵为土司亦无法免俗。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到续弦,然后生很多的儿女。但想到阿珠,他就心痛无比。许多年来阿珠是他生存的唯一支柱,他不愿让阿珠有丝毫的不快乐。随着时光流逝和自己年龄的增长,他放弃了许多,特别是收养了阿尔五各后,他便打消了续弦的想法。对人世间的许多事,他想得很通,他认为谁也无法将身前身后的一切做得圆满无缺。何况几十年的人生转眼就过去,该留下的终归无法带走,不该留下的是注定要化为虚无。想自己的祖父历尽苦难,挣得土司之位,现老人家又在何处?还不是一堆柴火,一把大火,顷刻间化得无影无踪。倒是一些善举却让人口口相传。所以他认为人生天地间,只要力所能及时,该凭良心办好一些可以办到的事也就可以了,大可不必凡事计较。阿珠是他的一块心病,他原本也不想把婚礼办得太过显眼。正所谓山高就积雪,树大就招风。如果再铺派浪费,恐怕会引起黄铭德、郭有财等的疑忌。这两年,郭有财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自己的窥视,只是暂时还相安无事罢了,迟早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另外各家支头人、土司,这几年也少有沟通,本来宁属彝人为一家。但是这两年在黄铭德的拨弄之下,各地家支内争斗频繁,已显出内乱的迹象,所以借阿珠的婚礼做些沟通不失为一个较好的策略,再者可以通过婚礼将这些年来积的一些财富做些疏散。这兵荒马乱,风云四起的年代。今天是黄铭德对宁属军政双管,说不定明天又是猪铭德,狗铭德,财富多了毕竟不是什么吉利的事,反正都是来自娃子百姓,不如趁此机会大赈一下他们,从而再现者保土司家厚德传家的风范。想着这些,者保大土司对大头人和阿尔五各说:
“大头人,这几天除在衙门内招待各地客人外,你赶快通知所属各区、乡的头人,叫他们把者保名下的牛羊宰杀一些,要让每个人都能吃上几坨肉,就说是阿尔五各和小姐安排的。从今往后,五各就应该是者保小土司了,以后的具体事务你就多帮五各办理,我就不再过问了。”
“土司大人,协助五各是我分内的事,请大人放心。只是如果让每个人都吃上几坨肉,耗费太大,不如就算了,反正每户的烟捐也免了不少。”阿尔大头人望着者保土司。
“唉,烟捐是烟捐,肉还是要吃的,要让属地内的每个人都能沾到小姐的喜气,再说我者保土司还花得起这点钱,这事一定要办得漂亮点,知道吗?”
“是,土司大人。”
“岳父大人,前几天郭有财又派人来催促今年鸦片扩种的事,看咋回答他?”阿尔五各征询者保大土司道。
“你的意思呢?”者保大土司反问道。
“这几年,大片土地都变成了鸦片烟地,只有两成用来种粮食,百姓娃子已怨声载道。如果再扩种会使他们衣食无靠。还有,每年的鸦片必须往外销。除去郭有财的捐税,百姓娃子们所剩无几,去年属地就交了十五万元大洋。有些属地的娃子已向云南逃亡,这样下去恐怕不好收拾。我的意思还是岳父大人那句话:最好拖掉,实在拖不过去,就给郭有财摊牌。属地已有一千条枪支,他实在要硬来,我们也不惧他。”阿尔五各振振有词地说道。
“好,五各,岳父没有白疼你这么多年。有你这种气概,岳父可以放心了。但一定要稳重,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轻举妄动。但当需要我们作出决定时,决不向任何人示弱。阿尔大头人,你说是吗?”者保大土司内心非常自豪和骄傲。
“土司大人说得对,这几年五各确实长进不小,大有土司大人的风范。从此土司大人就后继有人了,恭喜大人。”
阿尔头人的话说得者保土司哈哈大笑,而阿尔五各却一脸的不自在。
“后天就是正日子,明天各地客人应该都要到齐了,不知准备得怎样?”者保土司笑毕接着问道。
“回土司大人,吃住都已安排就绪。再多的客人都没有问题。”
听到阿尔头人的话者保土司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嘱咐五各道:
“各碉楼多加点人值守。越是这时,越要小心,我者保一向与人为善,虽不至于有大问题但也得小心点儿。”
三人交谈中,不觉天已黄昏,几抹晚霞透过云彩洒在整个官村上空,天地一片宁静。
忽然有家丁来报,说衙门外有几个人求见土司大人。
“噢?!哪家客人,来得这么早。走,去迎接客人。”者保土司自语道,说罢领着二人顺走廊向大门走去。走到大门口,三人看见夕阳里站着一队衣着褴褛的人,前排是三个年少小伙。居中者面红齿白,轮廓明晰。旁边两人一黑一白,但都英气勃发。后边是两男一女,神情都凝重而木然。因天近黄昏,光线不甚明亮,一时难以辨清。阿尔五各朗声问道:
“请问来客是哪家亲戚?”五各话音未落,只见前排居中少年一个踉跄跌至者保大土司面前悲声喊道:
“舅舅,我是嘉拉尔戈……”
惊闻此言,者保大土司直觉血液奔腾,全身发麻,心中一阵惊悸。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真的。这阵子他一直派人四处打听尔戈的下落,得到的消息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基本上不抱一点希望。在绝望中,他将嘉拉一族的深仇大恨深深地埋在心中。他想等给阿珠办了婚礼后再慢慢寻找证据,然后再作决定。但此刻尔戈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梦一般的情景打乱了他的思绪。他忍住直想往外淌的眼泪和揪心的疼痛,弯下身躯,扶起尔戈,仔细端详。在尔戈的脸上,他仿佛看到了妹妹的影子,一股无法割舍的亲情直撞脑门,待他确认这不是梦时,他一把将尔戈搂入怀中,泪水纵横地喃喃说道:
“尔戈,孩子,真的是你,你真没死,舅舅有愧于你啊……”
“舅舅,尔戈没死,我就是尔戈啊……”
嘉拉尔戈仰望者保大土司的面庞,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表弟,我是阿尔五各,快起来……”此时阿尔五各也俯身拉住尔戈,三人将手紧紧拉在一起。天地静静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只有亲情和悲情在三人心中流淌。
“恭喜大人,这真是双喜临门。”阿尔头人边说边用手抹着眼泪。
嘉拉尔戈泣毕站起来将布哈、木乃、禄玉章等一一向者保大土司介绍并叙述了一路的经历,说得大土司等人欢喜不已。望着历尽艰辛并结下生死之情的一行人,者保大土司喜不胜喜。他吩咐道:
“传话下去,赶快给尔戈他们做饭,尔戈,从今天起,这土司衙门就是你们的家。”
者保大土司说完拉着拉铁的手道:
“你们受苦啦,今晚我要代表我妹妹多敬你们几杯酒,以后再慢慢报答。”
拉铁阿甫激动得说不出来话,一时间,人们奔走相告,整个土司衙门沉浸在一片激动中。最高兴的要数阿珠,在闺房听说表弟平安无事,喜得热泪直流。她急忙拉起禄芸,两人直奔大厅而来,刚一进门,只见大厅里已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她不顾一切地嚷道:
“阿达,尔戈表弟呢?”
“阿珠,你看,这不是你表弟尔戈吗?”者保大土司看见阿珠喜气十足地说。多年未见,想不到尔戈已变成了英俊挺拔的小伙子,这时阿珠才感到自己早已不是小时候的表姐了,于是羞得脸上一片通红。同时发现大厅里还有许多不认识的面孔,阿珠发现自己因喜极失态便低下头站在一边。听见阿珠的声音,嘉拉尔戈心里流过一股亲切的暖流。看到阿珠不好意思,他大方地站起来亲切地对阿珠道:
“表姐,尔戈好想你们。”两人又是一阵唏嘘。
沙马木乃走上来,悄悄地拉着嘉拉尔戈的衣襟低声说道:“尔戈,你表姐好漂亮。”
“木乃,不准乱开腔。”尔戈轻轻地瞪了木乃一眼。
阿珠拉着身边的禄芸告诉尔戈道:“表弟,这是禄芸。”
禄芸嫣然一笑:“我已听小姐不止说过一百遍了,尔戈果然好生秀气。”说得尔戈满脸绯红。
大厅里喜气洋洋,人们喝酒叙话直到下半夜才依依不舍地各自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