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当藤桥轰然被砍断坠江时，嘉拉尔戈和木乃吓昏了，尔戈被抛进江心，立刻沉入冰冷的水中，他感觉到自己正向一个无底的深渊沉落，他拼尽全力想踩到一点硬实的东西，但越挣扎越觉下沉得更快。他已屏不住气了，刚一张口想吸口气，江水便向他嘴里灌去。他脑子一片混沌，眼前亮晶晶的一片，好像有无数的鳞片在晃动，炫目而迷人。突然他又觉得自己正被重重地摔向一团黑色的影子，那黑影子立刻将他弹出抛向空中，在空中他感到鼻孔透进了一些新鲜的气息。心里立刻觉得好受一点。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一撮鬃毛在眼前摆动，他奋力往上一窜，左手便牢牢抓住了那一撮并不真切的鬃毛，他很快从口中喷出一股冰凉的江水，清醒了许多。这时他才看清藏青儿马正靠着他向下游不远的岸边拼命游去。

木乃在藤桥落水的瞬间，死死抓住一根木棍。落水时他反而在藤桥的上面。江水虽然将桥冲出很远，但对岸的藤绳还紧紧地连在岸上，此时的藤桥刚好形成一道连接岸上的软梯。木乃生长在离江不远的寨子里，懂得水性。只见他在江里挣扎几下便抓住藤绳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爬。冰凉的江水像刀一般刺入他的骨肉。此时，江面已起风，江风呼啸着从他头顶四周掠过，悬崖上的岩洞里惊出一群群江燕，燕子唧唧喳喳在木乃头顶盘旋。他紧贴江边笔直的悬崖一直往上攀爬，可到了最后的一步他怎样也上不去。这里的岩石顶端刚好向江中凸出一截，与藤绳形成一个九十度的直角，他抱紧藤桥脚蹬横木一筹莫展地喘着粗气……

马凫三江牛凫回海，藏青儿马先天就会游泳。江水中，它高昂着头，四肢在水中拼命划着。嘉拉尔戈用胳膊支撑着马背，双手紧抓马鬃。江水异常湍急，很快便将马冲到岸边的一块沙滩旁。尔戈的脚终于可以触到柔软的泥沙了。衣服紧贴他的肌肤，四肢已被冻成紫红色，遍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平躺在泥沙上，任随藏青儿马将自己拖向岸边，沙滩被划出一条巨大的泥沟。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天上，惊魂未定的人和马一起躺在沙滩上。尔戈的意识已完全恢复，他记起刚才的一幕幕。他首先想到沙马阿甫，霞光里，沙马阿甫遍身喷出鲜红的血柱，旋转着倒下。接着便是翻滚奔涌的江水劈头向他压来。他无助地奔跑呐喊，然而没有人来帮他，他像漂浮于大海中的一根稻草，瞬间被风浪抛得老高，等他再一次重重地摔在地上时，他发现眼前一片广阔，身下及四周长满青草和鲜花。嘉拉尔戈使劲挥动手臂，他惊喜地发现自己还实实在在地活着，不由得再一次流出一行热泪。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他心中一片茫然，他恨那些追杀他的人，恨灭他家人的阿都土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到追杀，人们难道不能平安相处，为什么非得这样打打杀杀？山那样美，天那样蓝，人们为什么不去好好享受，非弄出这样多的恩恩怨怨不可？十几岁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实在忍不住了，翻身伏在藏青儿马的身上说道：“马儿啊，我俩咋就这样不幸，莫非是老天和祖先要惩罚我们吗？”

哭声在峡谷里随风传得远远的，江风撩起一片黄沙。哭过一场，嘉拉尔戈心里顺畅了不少，他擦干眼泪，站起来久久地凝望江水和对岸，一股磨难中悄悄滋长起来的亢奋之情激荡着他的全身。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惧怕，不再弱小，他曾看见过一只受伤的狼将猎人咬死的场面，那只狼睁着血红的大眼从悬崖上直扑端着猎枪的猎人。瞬间，它咬住猎人的喉咙，狼和人在地上翻滚，草被染成一片鲜红，最后狼和人都血尽而亡。此时，他理解了狼，那是生命的最后一搏，是天地赋予任何生灵的权利。江水滔滔，群山无言，嘉拉尔戈静静地牵马，转身……

木乃在岩石下困了半天，他在做着各种生还的尝试，然而一切都失败了。他低头望着滔滔江水，担心着嘉拉尔戈，不知他能不能死里逃生，他会来救自己吗？但是掉入这无底的大江，即使不被淹死也要被冻死。木乃绝望了，他确信嘉拉尔戈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除非祖先显灵。江风吹过，蓑草萋萋，木乃被冻得瑟瑟发抖，生死就一步之遥，他就是想不出办法超越这咫尺之间的界线。他想过重新下到江里，然后游向下游，这在夏天也许能成功，但在这初春时节，谁也办不到，饥饿和寒冷会要人的命。想了很久，木乃仍一筹莫展，孤独和恐惧吞噬着他的心灵，心理的承受能力几乎到了极限。这时，岩石上方的山林里传出几声凄厉的狼嗥。雄鹰在峡谷里缓慢飞翔，木乃犹如笼子里的困兽一般，纵有啸傲山林的千种雄心万般气概，却一点用处也没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虽一生平淡，却能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血染山林，像晚霞般夺目而壮美。他想像父亲一样死而无畏，但是求生的本能和渴望使木乃无法放弃努力。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只要一息尚存就有希望，老天不会就这样叫他死去。仗着刚铁般的毅力和在大山里练就的强健体魄，木乃准备作最后的一击，只见他向上攀登两步双手紧握最后一根木棍，双腿并拢，突然凭空向上一提，整个人立刻倒立于软梯和岩石间呈平行垂直状态，然后双腿向岩石上面弯去，正好钩住岩石上面一截藤绳，借助双腿的力量双手松开，身子往上一缩便直挺挺地趴在岩石上面。江风呼啸，狼嗥依旧，木乃紧闭双目，他不敢再往岩石下面望，他不敢想象，刚才假如钩不住藤绳，将是一个怎样的后果。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任凭江风吹起破烂的衣衫。

嘉拉尔戈牵着藏青儿马沿小道溯江而上，他怀着侥幸心理寻找着木乃，他清楚地记得木乃并未掉入江心，惊恐中他看见木乃紧紧抓住藤桥的木棍。也许他和自己一样还活着，他不相信老天会如此绝情。

藏青儿马的嘶鸣声惊醒了木乃，远远望去只见嘉拉尔戈牵着马儿正向自己走来。木乃狂喜不已，他一咕噜爬起来，绕过岩石向他们跑去，这边嘉拉尔戈也惊喜地看到木乃飞跑的身影。两人跑近，抱头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