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十二

十二

沙马老人下到藤桥边,望炊烟处慢慢走去。岩石下,阿里里呷和几个武士正在喝酒。听见动静立即警觉地大声吼道:

“谁,快出来,不然我们开枪啦。”沙马老人慢慢地从树后闪出向阿里里呷问好:“小伙子们,我是打猎的,你们好哇。”阿里里呷见是一位老人便放下戒心,招呼一起喝酒。“荒山野岭的,小伙子们咋在这儿喝酒?”老人故意打探他们的身份。“我们土司家丢了一头牛,我们在这儿寻找。”即使是老人,阿里里呷也不会据实而说。“喔,原来是这样,可牛过不了这藤桥啊。”老人的问话引起阿里里呷警觉,他用狡黠的目光看了老人一眼,老人自觉失言,忙岔开话题:

“这年头丢牛掉羊的事常发生,前天我们寨子里也丢了几只羊,我看多半是狼叼走了。找不回也算了。”老人边说边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阿里里呷突然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儿,他猛然站起身子,直视老人说道:

“老头儿,我看你说话不对,我问你可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没有?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真的是打猎的,几天也没打到一点东西。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我们寨子里倒是不少。”老人装着受惊的样子,手脚也在不停的发抖。

“滚!”阿里里呷凶狠地叫老人走,待老人转身他用极快的眼神示意同伴跟踪。

老人顺着江边的陡坡走了一截,凭感觉,他知道有一双眼睛一直在他背后盯着。于是他故意爬上坡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但后面那双眼睛一直盯着他。老人在茂密的林子里兜了几个大圈、太阳偏西时他干脆脱下披毡铺在草地上蒙头大睡。直到天黑,跟踪的武士也觉无趣,便回去复命。老人翻身坐起仔细静听一会儿,确认无人后,才趁黑急忙往回赶。

老人一天未回,嘉拉尔戈和木乃弟兄焦灼不安,他们三番五次地在门口张望。总担心老人会出什么事。好不容易才见老人在夜色里匆匆而回,而且神色紧张。进屋后,老人将门关紧急促地说道:

“孩子们,藤桥已被阿都土司家的人把守。而且我已被人跟踪。今晚我们不能在家过夜,赶快收拾一下离开这里。”

嘉拉尔戈心里非常难受。想不到自己又要连累沙马一家。如果不是自己,他们一家虽生活贫苦,却平安如常。都是自己不好,害得他们也要像自己一样东躲西藏。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噙着泪水说道:

“阿甫,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们,尔戈不知怎么报答你们一家。”

“我反正都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了,不如我们一起过江去投靠你舅舅家。”倒是木乃毫无留恋和畏惧之色,反而显得异常兴奋。

“事到如今只好如此了。木乃,将牛羊赶入山林任其自由生长。我们趁天黑到山上去住。”

沙马老人吩咐妥当,从马圈里牵出两匹马,一家人很快向树林隐去。

半夜过后,山冈上掠过几声狼嚎。远远望去,沙马老人家的房子已变成熊熊大火……

次日凌晨,满山都被大雾所笼罩,沙马老人一行隐蔽地向藤桥靠近,在临近桥头的一灌木丛中。老人轻轻吩咐嘉拉尔戈和沙马木乃。

“木乃,我把他们引开,你护送尔戈过江。”

“阿达,还是我来引开他们,你们一起过江,我从下游渡口过江再来找你们。”

“不行,听我的招呼,不准说了。”

沙马老人端着火枪弯着身子转到正对桥头的一处高坡。嘉拉尔戈和木乃屏住呼吸在离桥头不远处等待时机。

突然,沙马老人对准桥头的人连放两枪,桥头一阵惊慌。阿里里呷急令武士们寻找打枪之人。

沙马老人站起来“砰”的又是一枪,这回阿里里呷看得真切,挥舞长剑带人向老人冲去。昨晚上的大火竟然没有将他一家人烧死,真是可恨,今天非将他碎尸万段不可。七八个武士很快便将老人围在中央。

此时,桥头只剩一个武士把守。沙马木乃弹弓飞转,突然手一松,一颗石子应声飞出,正中那武士眼睛。那武士双手捂住眼睛,往后一仰,立脚不稳坠江而去。嘉拉尔戈和木乃飞身直上藤桥拼命往对岸跑去。

藏青儿马一天一夜未见主人,在林子里焦躁不安,未等天亮它就在林子里奋蹄突奔,嘶鸣不已。听见枪声,它放开四蹄向桥头奔去。因林深路陡,它无法接近桥头,急躁之中,它奋力跃上江边一块突出的岩石,看着主人在藤桥上艰难地往前挪动。它只能扬起前蹄仰天长鸣,江面飘动的雾在马儿的长鸣中渐渐散去,江水清澈而平缓。

阿里里呷手下的人进一步向沙马老人围拢。老人的枪里已没子弹,他端着枪,怒目而视阿里里呷,阿里里呷用明晃晃的长剑指着老人吼道:

“老杂种,你活得不耐烦啦!”

“哈哈……”老人朗声大笑,“我沙马约则这条命都是嘉拉头人赐的,今天我可以安心地闭目了。”

初升的太阳已冲破云雾升起,群山被朝霞映成了一片血红。江风乍起,吹动老人绺绺长发。只见阿里里呷手臂一挥,十几柄长剑直刺老人身体的各个部位,顿时鲜血四溅,老人的披毡被染成血红。阳光里,老人面色安详而平和,口里淌下一股血水,面向朝阳直挺挺地倒向大山的怀抱……

听见老人的笑声,已近桥中间的嘉拉尔戈和木乃回头张望。见此情景,木乃伤心欲绝地大喊阿达,嘉拉尔戈也悲愤之极,转身欲回去拼命,被木乃紧紧拽住。

“尔戈,阿达已死,难道我们还要去送命吗?”

“不,不,我们要报仇。阿里里呷,我不将你千刀万剐,誓不为人。”喊声在江面上、山谷里撞击回荡,震天动地。悲愤中,嘉拉尔戈一脚踩空,整个身子从桥面横着的两根木棍间隙之间直往下坠,好在他反应极快,用双手抓紧木棍,身体悬在江面与藤桥之间晃动不止。木乃挪动一步,双脚夹紧藤索。双手抓住尔戈的后襟用力往上一提,尔戈才脱离危险。两人不顾一切地往对岸挪去,藤桥晃动不止,一些朽坏的木屑刷刷地撒向江中。

回头一望,阿里里呷大呼上当,急忙率众返回桥头,怎奈尔戈和木乃已过桥大半。武士连开数枪,但因藤桥晃动过快加之江雾升腾,尔戈和木乃竟毫发未伤,继续往对岸移动。情急之下,阿里里呷挥起长剑向藤桥大砍,其他武士见状,也一齐挥剑齐砍。藤桥的横索本已年久朽坏,加之尔戈和木乃的重力,阿里里呷很快便将四根藤索砍断。转眼间,偌大一座藤桥便连人带桥坠入江中,整个江面峡谷立刻恢复高远而空旷的本来面目。

岩石上的藏青儿马,眼见主人连桥掉入江中,急得在岩石上团团打转,眼里淌出一串血红的泪水,叫声里夹着无尽的哀鸣和忧伤,四脚在岩石上拼命踢打,发出啪啪的铿锵之声。突然,它凝神静气,四肢紧张,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退到岩石边沿时,只见它猛一发力,如一道青色的闪电向江心飞射而去。半空中,它先低头弓身,然后头颅一昂,飘洒的马鬃在阳光里、水面上耀眼夺目。紧接着,江面溅起晶莹剔透的漂亮水花。

眼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阿里里呷惊出一身冷汗,他没有追杀成功的喜悦,更没有急着去请功领赏,而是呆呆地跌跪在奔涌不息的江边,心中惊恐地大叫道:

“天地山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