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金沙江转了个大弯后，在这儿变得异常平坦和温驯，河水宽阔清冽，在阳光里闪动着湛蓝的光泽。两岸的山崖上，开放着零星的花儿，对岸高大笔直的悬崖上方盘旋着一只雄鹰，时而在天空中上下翻飞，时而又停留在一个地方打转。

面对江水，嘉拉尔戈一筹莫展，稚嫩的脸上充满绝望和无奈。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河流，对河水他一无所知，这一次他感到路已走到了尽头。他斜靠着藏青儿马，头紧紧依偎着它的脖子，脸上流着绝望的眼泪。他在心里诅咒着阿都土司，他认得阿里里呷，他是阿都土司的管家。

那一夜，嘉拉尔戈侥幸逃脱后，一夜狂奔三十多里，他不敢走大路，也不敢再乞吃食。他一路隐蔽而行，在山林里昼伏夜行，历尽艰辛，吃尽苦头，恐惧始终伴随着他，好在有藏青儿马相依相伴，否则他早已没有勇气走下去。

自从发现嘉拉尔戈的踪影后，阿里里呷就算定他要渡过金沙江往会理方向去，于是他把手下的人分为两队，一队继续寻找和追击嘉拉尔戈，一队由他亲自率领，抄近道提前到达金沙江边，守住渡口和仅有的一座吊桥。

嘉拉尔戈在江边待了很久，依然无路可走，见天色已晚，便决定折回山林里，想法求人。有了上一次被人抢马的经历，这一次他格外小心，他将藏青儿马的鞍子笼头卸下藏在草丛里，让马儿自由地到山里食草，这样即使被人发现，也难将其逮住。一切处置妥当，他才向一个冒着炊烟的寨子走去。

这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寨，嘉拉尔戈从寨子后面悄悄潜入，突然两条黑狗狂吠着向他扑来，他立即弯身从地上拾起一截木棍和狗对峙着，接着从墙角外传来一个老人吆喝狗的声音，狗很听招呼，悻悻地转了回去。老人问道：

“小伙子，看你一身尘灰，怕是从远处而来吧？是投亲还是靠友？”老人语气平缓真诚。

“阿甫，我是孤儿，四处流浪的，居无定所啊。”尔戈不敢据实而说，情急之中脱口而出。

“流浪孤儿啊？那跟我来。”

嘉拉尔戈顺从地跟老阿甫来到一茅草屋里，老阿甫从火塘里刨出几个烧熟的土豆叫尔戈坐下吃。因饥饿之极，尔戈顾不了许多，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阿甫，家中其他人呢？”尔戈机警地环顾四周，屋里除老人外并无其他人。

“上山种鸦片烟去了，小伙子，我看你不是讨饭的，有什么苦衷可以向我说不？”

“我真是流浪儿。”

“孩子，看你长相方正，一身衣服虽破烂不堪却质地高贵，我看你倒像躲避仇家的亡命之人。”

嘉拉尔戈心中大惊，手中土豆险些掉下，他用惶恐的目光呆呆地看着老人。

“孩子，你别怕，我沙马约则年轻时走南闯北，阅人万千，我不会看错人的。放心，我不会害人，我是受过无数人的恩惠的。”

嘉拉尔戈闻听此言，内心的警戒立刻被打消，也许是年轻不经世故的原因，竟将自己的遭遇向老人和盘托出。

“阿甫，我确实不是讨饭的，我叫嘉拉尔戈，因家人无端被害，只能逃命在外，现准备渡江去投奔舅舅家，求阿甫指点我如何过江。”

老人听完嘉拉尔戈的泣诉，脸现悲痛同情之色，急切地问道：“你是嘉拉一族之人？听说嘉拉一族被满门屠杀，不知你是何人之子？”

“我阿达是嘉拉木基。”

老人一听大惊失色，只见他丢掉披毡，甩开拐杖，跪倒在地，口中念道：“原来是恩人之后，请恕沙马约则有眼无珠。”

嘉拉尔戈被眼前景象吓懵了，急忙扶起老人说道：“阿甫快起，尔戈怎经得起如此大礼。”

老人颤巍巍地告诉尔戈：“孩子，你阿爸是我的大恩人。十几年前，我到汉区去做生意，因钱财原因和恶人结下冤仇，后遭人追杀，是你阿爸出面担保，我才得以逃脱厄运，安全回家。我曾多次想叫我儿子前去谢恩，但一直没有实现，不想你家竟遭此不测，老天无眼啊！”

尔戈听到老人的述说，心里更加敬佩父亲，同时也勾起了他对命运的担忧。这么多天，他不止一万次地想起他们，他在心中乞求祖先显灵，佑护父母平安无事，能够逢凶化吉。

“孩子，你别怕，你先在我家住下，我拼着老命也保你过江，为嘉拉一族保住一点儿血脉，这也算是我对嘉拉一族的报答。”

“谢谢，日后定当报答阿甫的恩德。”嘉拉尔戈泣不成声，泪如雨下。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的好人。一时间，他感到生命不属于他，而是属于这片大山，属于这里所有的人，他有种巨大的冲动，这种冲动源自一股磅礴翻滚的力量，他说不清这力量来自何方，他只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而已，或许祖先显灵，或许是仇恨……

夜晚，寒月当空，大山连绵。沙马约则老人一家围坐火塘边。老人对两个儿子说道：

“这个就是我常说的恩人嘉拉木基之子——嘉拉尔戈。我们父子三人一定要全力保护他渡过金沙江，我们不能走大路，我认识一条小道，从这里顺江往上走二十里山路到大杉村，那里有一座藤桥，平时很少有人过，明天我先去打探清楚。木乃，嘉拉尔戈在我们家住下，明天就和你上山放羊，你们二人要警觉一点，千万别让人发现。尔戈，委屈你一下，你那身衣服要换掉……”

木乃是老人的小儿子，年长不了嘉拉尔戈几岁，样子敦实而憨厚。他从小在山上放羊，皮肤被晒得黧黑，只有一双大眼闪闪发亮。他挨近嘉拉尔戈无邪地问道：

“尔戈兄弟，你有什么能耐？”

“我除了骑马射箭，什么也不会。”

“那可不行，你知道不，我的弹弓可是百发百中，再调皮的羊也不敢乱跑。”

“沙马木乃，别吹牛，明天把弹弓也带上，看你是不是百发百中，阿都土司武士可不是白吃干饭的。”老人教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