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嘉拉一族一夜之间被残酷屠杀的消息很快震动了宁属各家支和各土司。各家支头人和有名望的土司纷纷汇聚古家坪阿都土司衙门,他们要了解这一血案的真相。一时间阿都土司家门庭若市,杀猪宰羊,迎来送往,热闹异常。正厅上,阿都土司坐在火塘的上方,一脸庄严肃穆,宾客分坐大厅两边。各头人、土司除要了解事情真相之外,似乎是来比富有的,一个个穿戴豪华,显出一副贵族气派,主人更是不甘示弱,盛酒装肉的全是银杯玉盘,连斟酒上菜的婢女丫头都穿金戴银,雍容华贵。席间果基头人首先向阿都土司发问道:
“土司大人,嘉拉一族源自我果基家支,如今在土司大人的属地惨遭灭门大祸,难道土司大人事先一点什么也不知道吗?你能在今日给我们大家一个圆满的说法吗?”
阿都土司轻呷一口酒,面容庄严地答道:
“果基头人,问得好,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嘉拉一族遭此横祸,我也非常痛心,我正在派人调查此事。据我猜测,有可能是黄铭德部所为,自从他来到宁属,彝人就没有安宁过,现在又犯下如此血腥大罪。今日是嘉拉一族被灭,明天岂不是我阿都土司所属之地都要被灭掉吗?我阿都土司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阿都土司此话一出,大厅里人们立刻交头接耳,有表示赞同的,有摇头表示怀疑的,只有会理者保大土司忧伤地沉默着,他身后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此人中等个子,肤色微黑,体格伟岸挺拔,头帕上高翘着一支彩色的英雄结,给人一种威武而精明的感觉。
待众人议论平息,者保大土司才缓缓站起对众人说道:
“刚才阿都土司大人所言并非事实,此次我妹妹家遭灭顶之灾非汉人所为,乃我彝人内部争斗所致,且发生在阿都土司大人的所属之地,你如果解释不清楚,我者保一族将视为阿都土司所为,从此结下不解之仇。”
者保大土司语句铿锵,掷地有声,众头人及土司皆愕然不语,阿都土司内心恐惧,脸色铁青。
“者保土司大人。我们也是几代姻亲,你怎么能如此信口雌黄,血口喷人,该不是对我们阿都属地另有所图,在此挑拨离间吧?你有何证据说明不是汉人所为?”
“证据?好,阿尔五各,将你所见告诉在座的各位头人、土司,让他们来主持公道。”者保大土司针锋相对,毫不示弱,被叫做阿尔五各的就是刚才那英俊小伙子,只见他上前几步大声地说道:
“各位大头人、大土司,在来这里之前,我尊我家土司之命去了一趟拉达山寨,据附近村寨的人所言,当天夜里只见火光冲天,而未闻枪声。我们大家知道,黄铭德的人都是使用枪炮而不用刀剑的,这是其一;其二,汉人掳我彝人,不外为了勒索银钱,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人告诉我们该往什么地方送银钱。另外我在查看山寨时并未发现嘉拉头人和者保阿依的尸体,说明他们夫妻二人还活着,只是至今下落不明。”
阿都土司已坐不住,他陡地站起来打断阿尔五各的话,怒声训斥道:
“此人是谁,竟敢在此一派胡言!来人啊,给我轰出去。”
“土司大人,不用你轰,我们自己会走的,他是阿尔五各,我未来的女婿,也是我者保家未来的掌印土司。”
者保大土司转身扫视了众人一眼又悲愤地接着说:“都想乌鸦不黑,但它身上的确漆黑一片;都想喜鹊洁白,但它身上的确黑白相间。请阿都土司好自为之。”说完,者保土司和阿尔五各愤然离开了大厅,跨上骏马奔驰而去。大厅里顿时乱作一团。
但是阿都土司毕竟不是一般的人,他并没有被眼前的景况乱了方寸,他故作镇静,然后客气地对众人道:
“今天招待不周,被者保土司乱了场面,请各位家支头人原谅。但是,强人他示他的威,我阿都自有我的心。待我查明事情真相,一定还嘉拉一族一个公道。现在请大家好好喝酒。”
经此一搅,阿都土司内心产生了后悔,自己原本想灭了嘉拉一族后,进一步联络各家支好好地和黄铭德干一次,以此来扩大自己的地盘,但是现在自己反而遭到怀疑。难道在什么地方走漏了风声,他对整个计划和行动认真进行了一次回忆,自认是天衣无缝而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嘉拉一族迁来拉达山之前,属果基血脉,果基家势力极大,如果他们前来兴师问罪,阿都土司难成其对手。唉,真是“山峰之上有观者,道路之旁有人证”。他忘不了果基头人和者保大土司离开时那怨恨的目光,而现在最关键的是嘉拉木基夫妇还被关在地牢里,是杀是留?对阿都土司而言非常难以取舍,杀了吧,可以永无后患。留下吧,也有好处,如果事情败露,毕竟还有两个活人向者保大土司和果基头人交代,只要请人居中调解,自己或许还能在宁属留得一席之地,可嘉拉一族那连绵不尽的草场,成堆的金银珠宝,遍地的牛羊又让他难以放手,想到这些,阿都土司脸上升起一阵恶毒的杀气,他决定彻底干净地除掉嘉拉木基夫妇。大不了和者保、果基成为冤家对头。自己凭着普格的优越地形是可以和各部族进行周旋的。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阿里里呷却给他带来了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消息。阿里里呷三十岁出头,为人精明凶狠,他不仅是阿都土司的管家娃子,而且还直接参与了血洗拉达山寨的谋划。
阿里里呷气喘吁吁地立在阿都土司面前,惊慌地说道:
“土司老爷,大事不好啦!”
“什么事?快说!”
“求老爷开恩,否则里呷万死不敢说。”
“好,免你不死。快说!”
“老爷,我在清点所获嘉拉人口时,发现唯独少了嘉拉木基的少爷嘉拉尔戈。莫不是趁乱逃走了,嘉拉尔戈虽年少稚嫩,却聪明过人,如果逃走必成大患。”
“为什么不早报?”
阿都土司气得两眼发黑,真是百密一疏,怎么就忘了拉达山后还有一小道直通螺髻山。如果让嘉拉尔戈从那里逃走,以后的事简直不敢想象。但事已至此,必须采取补救办法,重要的一点是千万不能让嘉拉尔戈逃到会理者保家。
“阿里里呷,你马上带二十精干人马,沿嘉拉尔戈逃跑的路线追查并重点防止通往金沙江下游的各关口要道, 务必将嘉拉尔戈劫杀,如有差错,我砍了你。”
“是,土司大人。”阿里里呷转身而去。
“来人,打开地牢。”阿都土司吩咐下人。
阿都土司家的地牢极其隐蔽,洞口只有土司本人和两个贴身娃子知道。洞口只能容两人平行通过,下过几级石板阶梯后便是一块正方形的主牢,两边依次凿有两个土牢和水牢,异常狭窄,仅容一个囚犯站立或者坐下,根本无法躺下,尤其是水牢,里面养有青蛙、蛇、蝎等令人发呕的动物。阴森恐怖,仅有一线光从洞口射入,令人毛骨悚然。
嘉拉木基夫妻不知道已在地牢里待了多久,他们心里充满怨恨,恨嘉拉一族平日视阿都土司为自己的主人,却不知道他竟是这般残忍卑鄙,真是藏于家园之内的虎狼最恶,躲在坟墓之中的妖孽最毒。恨苍天无眼,让好人遭此厄运。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堂堂一家族头人竟不能保护自己的族人,让他们落得身首异处,血溅家园,甚至沦为别人的奴隶娃子。他们在忍受痛苦折磨的同时又心存希望,希望嘉拉尔戈能逃过厄运,昭雪族人的天大奇冤,他们相信祖先会在冥冥之中保佑尔戈,因为这是嘉拉一族最后的血脉,祖先不会撒手不管的,他们又担心着尔戈的命运。此去会理,跋山涉水,千难万险,尔戈能平安活下来吗?而且阿都土司是绝不会停止追杀的。想到这些,夫妻俩内心痛楚难忍。
突然,地牢的洞口豁然一亮,只见阿都土司手执火把下到地牢的平台,身后跟着两个腰挎长剑的贴身护卫。阿都土司故作悲悯地对嘉拉夫妇说道:
“木基头人和夫人,说来我们也是亲戚啊,让你们落到如此地步,其实我也不忍心,彝人都是一家,没有不亲的,只有不认识的。我来的目的是想问一下,你们把嘉拉尔戈藏在什么地方,或者叫他逃到什么地方,只要说出来,我们还是亲戚嘛!我立刻把你们放出地牢,待若上宾。”
听到阿都土司的话,夫妻二人脸上同时掠过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欣慰。
“土司大人,说得真轻松,有对亲戚这样的吗?我嘉拉一族上百条人命岂是几句话就可以勾销的?我夫妻二人今日落在你手里,生不如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如皱一下眉头便不是嘉拉家人。至于犬子尔戈早已葬身火海,请大人再勿关怀。”嘉拉木基满腔愤怒而又无不挖苦地直斥阿都土司。
“好,既然如此,你们就等着,等我抓到嘉拉尔戈,送你们一起上路。免得路上孤单。”
阿都土司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人,他对嘉拉一族虽心存疑惧却缺少耐心。他走出地牢后爬上一处山坡登高四望,面对巍峨群山中的这一切,他内心不由升起几许征服者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