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传说远古的时候天上降下了二场红雪,化成了十二支,在彝人中形成了生命之源,人与杉有了互通的灵性。
于是,彝人总是占山近雪,以杉为性……
民国二十年。宁属。
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使嘉拉家族几乎遭受了灭顶之灾。
嘉拉家族世代居住在螺髻山山脉中部的拉达山梁上,拉达山的雪杉挺拔苍劲,地势雄奇险要。拉达山的梁北踞建昌之咽喉——大箐梁子。站在梁子上极目远眺,建昌古城、浩渺邛海尽收眼底;南扼下普格、宁南、布拖、巧家必经之路,东是一望无际的拖木沟大草原。草原上,水草丰茂,牛羊成群。尤其是每年的四、五月间,杜鹃花盛开,花团锦簇,五彩缤纷,花香飘溢……再往东便是连绵不尽的大宁属腹心地带布拖、昭觉、美姑等地。横贯几百公里的螺髻山,其山势峻峭雄奇,古木参天,崇山峻岭之中高山湖泊星星点点,因海拔及阳光原因,湖水颜色变幻多姿,瑰丽迷人。主峰4000多米,为宁属最高峰,终年积雪,人迹罕至。越过螺髻山主峰,下行几十里山地便是开阔而富庶的安宁河河谷,河谷多为汉族人居住,气候四季如春,盛产稻米、甘蔗、香料,且因品质优良而闻名于世,许多物品成为历代敬献朝廷的贡品。安宁河河谷被螺髻山山脉和西部的横断山主脉夹在其中,上通冕宁、雅安、成都,南接德昌、会理,两山一谷便成了会理、德昌及云南北部的天然屏障。横断山中的金沙江、大小金河天堑更是让人难以逾越,不知道让多少古今英雄豪杰望而兴叹,在这青山绿水之间留下不尽的遗憾。
那是一个寒气逼人的夜晚。
拉达山梁及周围的群山被清凉的月光及螺髻山的雪光所包裹,安详而静谧,听不到一声狗吠鸡鸣。嘉拉家族上百户人家已酣然入梦。自从祖先迁到拉达山梁居住到现在,这是永远不变的规律,日出而放牧劳作,日落而休息生养,过着与世无争的悠然生活。然而一起毁家灭族的血腥屠杀正向嘉拉家族悄然逼近。没有任何征兆和预感,就连最精明强悍的头人嘉拉木基也毫无知觉。午夜过后,两队从普格、布拖过来的人马已在拉达山寨外集合完毕。月光下,隐约可见他们手中握着点燃的火把和各种刀剑。
雪光、月光、刀光剑影汇成一片,透出冲天杀气。一位衣着华丽的老年汉子慢慢行过两队凝神屏气的人马。他面目冷漠而无情,气氛阴森恐怖。他谨慎地巡视每一个人和笼着嘴的骏马,动作仔细缓慢,无言地做着临战前的检查和动员。这是一起不宣而战的行动,他虽外表冷漠而平静,内心却异常焦躁不安。开弓就没有回头箭,这件事必须做得万无一失,如果稍有不慎,传扬出去他将受到所有家支和各地土司的唾骂,甚至遭到血腥的报复和仇杀,想到这儿,一股寒气急速地从他的脊梁透过,但所有的野心和利益又使得他不得不去做这件事。他稍作镇静,闭目仰天。天上繁星密布,万里无云,他告诉自己是时候了,十几年的谋划等的就是这一刻,不能有半点的疏忽和大意,必须果断地做完这件事,绝不可在关键时刻有一丝懦弱和犹豫,更不能让手下的人看出他内心恐惧。他挪动高大的身躯,扶着银饰的马鞍,翻身一跃,双腿在空中分开,挟着一缕寒风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他勒紧缰绳,用目光再一次巡视他的人马,然后从喉咙里滚出几句厚重得让人想发疯的命令:
“点火把,上马,天亮前必须拿下拉达山寨,绝不可走漏一人。”
霎时间,火把齐明,人喊马嘶。两队人马分头向拉达山寨直扑而去。杀手们见房便烧,见人便砍。泛着清冷光芒的月光下,火光冲天,睡梦中的嘉拉家族被完全惊醒,喊声、哭声、惊恐声,喊先人叫祖先,嚷成一片,懵懂中人们不知所措,许多妇女儿童还来不及看上亲人一眼便血溅当场、魂归大山……
嘉拉木基家居寨子中央,他惊醒得最早也清醒得最快,他有丰厚的人生经验,在家支林立,各自为阵的宁属,为了各自的利益会经常发生争斗,有的家族甚至会在这种残酷的斗争中彻底被消灭。望着满天的火光和充斥于天地间的各种声音,他自知嘉拉家族今日恐怕走到了尽头。来不及细想,他冲进马圈,以最快的速度牵出一匹藏青色儿马,然后折回正堂将唯一的儿子嘉拉尔戈从睡梦中拽到院子里,同时顺手摘下挂在墙上的一口宝剑。
嘉拉尔戈十七岁,即使在惊恐中也能看到他一脸的英气。这时,房子已被点燃,整座房子在大火中噼啪直响。
嘉拉尔戈被这一切惊得目瞪口呆,他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尔戈,骑上阿达的马,快从后门逃走!”
“阿达,发生什么啦,咋寨子里到处是火?”嘉拉尔戈已是语句不清。
“孩子,什么都别管,来不及啦。你快骑上马,翻过螺髻山,最好渡过金河,然后弃马步行,尽量走小路,顺江而下到会理去投靠你舅舅家,求他收留你。记住,千万不准停留;更不准再回拉达山寨!”嘉拉木基语调哽咽,泪流满面。
“阿达,我们一起走吧,我不认识路,我害怕。”漫天的大火中,嘉拉尔戈真的害怕到极点,但是形势不容他再哭诉,大火很快将后门堵住,生的希望只在一念之间。刻不容缓,何况外面到处是来历不明的杀手。嘉拉木基的脸被极度扭曲,他愤怒地一把将嘉拉尔戈抱上马背。
“尔戈,记住你是我嘉拉木基的唯一血脉,找到你舅舅,将来重振我嘉拉一族。”嘉拉木基边吼边抽出宝剑,狠狠地向马背拍去,只见马儿驮着嘉拉尔戈飞一般从后门的空隙冲出火海,消失在伴着火光的夜色里。嘉拉木基深深地吁出一口长气,他转回身子,披着满头长发镇静地走向大门口,脸上一片通红。他左手握着剑鞘,右手平挽剑身,他要看看毁他寨子,灭他全族的是什么人。到底是谁和嘉拉家族有如此的深仇大恨,非赶尽杀绝不可?嘉拉木基伫立于院子的大门口,此时,嘉拉木基的夫人已穿戴整齐,毫不惊慌地来到他身边。
“孩子他爸,我都看到了,只要尔戈走了就好。我可以放心地和你在一起了。”
“夫人,都是嘉拉家连累了你,怕吗?”
嘉拉木基的话并不带一丝柔情。
“我者保阿依,出身名门大族,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尔戈他爸为何小看我,我生为嘉拉家的人,死也是嘉拉家的鬼。”
“夫人……”嘉拉木基泣不成声。者保阿依面目清秀,着深色长裙,头上和双领的银饰熠熠生辉,她静静地和丈夫站在一起,庄重而矜持。大火依然在燃烧,杀声、哭泣声、哀鸣声不绝于耳……
螺髻山的雪光、月亮、大地、山林,见证着悲惨的一幕。各路杀手手执刀枪和烧燃的火把渐渐向头人大院围拢。“是何人何族对我嘉拉一族下此毒手?嗯,你们快说,让我死个明白。”嘉拉木基怒目环顾,悲声说道。
“哈哈……嘉拉木基,此时还如此勇武,真是一条难得的汉子啊!”笑声中充满狂傲,透着血腥。话音刚落,只见锦衣老者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来到离嘉拉木基几尺之地。
“嘉拉木基,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我是谁?”嘉拉木基循声望去,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啊,阿都大土司!”“算你还认得我,还不放下手中之剑,快快领死!”嘉拉木基做梦也想不到灭他满族、毁他山寨的仇人竟是自己年年进贡,视若神明的阿都土司。一种被欺骗被玩弄的愤怒油然而起,不觉眼前一黑差点儿跌倒,手中宝剑也险些落地。倒是者保阿依异常镇静。
“土司大人,我嘉拉一族本已是你属地之民,我们年年进贡,岁岁侍奉,好牛好羊,金银珠宝,你是想要就要,想拿就拿,这难道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下此毒手?”
者保阿依虽为女子,但她毕竟出身名震宁属的者保土司之家,所以言辞之间不仅冷静沉着,而且丝丝入理,矜持有度。
“好,看在你也是土司之后的分上,我就让你们死个明白。”此时已是晨曦初露,整个拉达山梁上除了弥漫的硝烟外,就是飘荡于空气中的血腥之气。
阿都土司猛一转身,背对所有人高声说道:
“嘉拉木基,你看看,你看看拉达山四面这大片的草场,这不尽的财富和四通八达的地势,这就是我阿都土司要灭你满族的原因。多年以来,你嘉拉一族雄踞于此,北通建昌汉人和我作对,南仗你是者保土司之姻亲,对我不理不睬,请问,我不灭你,谁该灭你?”
阿都土司说完再度转身面对嘉拉木基和者保阿依,双眼露出贪婪的凶光,继而又轻叹一声,故作悲悯地说: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难道这拉达山不是土司大人的领地吗?你为何不光明正大的,却要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杀人放火?何况我嘉拉一族,喝的是顺流之泉水,走的是成形之路。从不与邻为难,滋扰亲友,你为何要下此毒手!宁属彝人本为一家,你不怕遭天谴?……”者保阿依正言相对。
“夫人,人在家中坐,祸自地上冒,他想灭我嘉拉一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事到如此,多说无用。”
者保阿依还想抗争,但被嘉拉木基止住。他明白,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无论怎样,今日都是难免一死,他在内心不住地祈求先祖保佑,保佑尔戈逃得远远的,躲过这一场满族被灭的厄运,期待有朝一日报此血海深仇……
“不够,这一切都不够,我必须控制拉达山,甚至更多的地方,知道吗?”阿都土司近乎于咆哮地吼道。
杀红了眼的兵丁一拥而上,夺下嘉拉木基的宝剑,将夫妻俩五花大绑起来。
“将他二人挖去双眼,砍掉双脚,押回古家坪打入地牢,所获其余之人分送各头人家充当娃子,永不翻身。”
阿都土司宣布完命令,跨上坐骑率众人迅速离开拉达山寨。
天已大亮,硝烟散尽,山寨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晨风呜呜低咽,吹起缕缕轻烟。晨光里,雪影下,横七竖八的尸首躺满一地,让人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