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吉布·马哈福兹（埃及）

Najib Mahafuz，1911——

1988年获奖作家

死亡

我第一次去吊唁，是祖母去世的时候。那时，人死对于我来说乃是一件新鲜事，就像穿过一条马路。从人们的谈话中我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至于我真正的感受，认为那是离大地很远的天上的事。因此直到人们放声大哭才打破了我的宁静。我知道死亡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溜进那间给我讲述着动人故事的房子里。

我觉得自己很小，又觉得它像一个巨人。它的气息在所有房间里荡漾，每个人都念叨它，每个人谈它的时候都说它是注定的事。

这种气氛我承受不了，急忙躲进我的房间，享受一分钟的宁静和孤独。

突然门打开了，进来一位梳着长长黑色辫子的女孩，她亲切地悄悄对我说：“不要一个人呆着。”我的心激动起来，突然涌起一阵疯狂，我抓紧她的手，用尽力气把它放到我的胸口上，我的心充满了悲哀和恐惧。生病

小的时候，有一次我生病了，躺在床上几个月。我周围的气氛突然一下子全变了，而且对待我的态度也改变了。恐怖世界没有了，我受到了极好的关怀和照顾，母亲寸步不离，父亲上班前下班后都要过来看我，哥哥们也总是带着礼物，再没有考试不及格时那种责备和训斥。

当我刚刚恢复健康，我最害怕的就是再回到地狱去，于是我发自内心要做一个新人，我决心要保持住大家对我的关心和厚爱。如果勤奋就是一把开启幸福的钥匙，我一定努力，勤奋学习，不管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要取得一个接一个的成功，让所有的人都成为我的朋友和喜欢我的人。

像我这样的病，得到这样美好的记忆恐怕是不多见的。人生路口

在我们家里都管她叫“先生的母亲”，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其实那位“先生的母亲”是我的姑姑，她常常坐在屋子里的长沙发上，头用头巾包起来，手拿念珠。每当我想多要几个钱时，就偷偷溜到她坐的地方。每间隔一段时间就有一辆汽车停在我们的小家门前，下来一位先生，他个子不高，但很庄重，当他离去的时候，先生吻她的手，为她祈祷。

他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了快乐和荣幸，而且每次还都带来一盒糖果。还有一位先生，每周五都来看望“先生的母亲”，他的长相与先生一模一样，但他身穿大长衫，一双便鞋，一顶小帽，一副冷冰冰的可怜相。

姑姑总是很热情地欢迎他，让他坐在离她很近的位置。我困惑了，母亲提醒我，每当这位先生在屋里的时候，不要在屋里玩。但她最后还是对我悄悄地说，他是你姑姑的儿子。我惊奇地问道，那么他就是先生的兄弟了？母亲回答说：“是的。你要尊重他和尊重先生本人一样。”

他一下子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超过了我对先生本人的好奇心。甜美的日子

小的时候，我与一个小伙伴同住一条街，我俩的年龄在八岁到十岁左右。他的身体很健壮，超过了他实际年龄，他还坚持举重运动，以使肌肉更结实。他的行为是粗暴和野蛮的，随时无缘无故和人打架，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打架的，而我们小伙伴们没有一个不挨他的打的，他成了我们生活中的恶魔。有一天，当我们得知他们全家要搬走的时候，你就别问我们有多高兴了，我们真正感到，我们要开始一种友爱、真诚、和平的新生活……

有关他的消息一直没断，他以体育为职业，成绩出众，并多次获冠军称号，后来由于他的心脏不好，不得不辞职。由于年纪大了，也离得远了，我们几乎都把他忘了。

一天，我坐在侯赛因咖啡馆，突然发现他朝我走来，年纪大了，显然行动也有些不便。他看到了我，也认出了我，他微笑着不用别人让座就自己坐下了，他显得有些激动，掰着手指数着我们分开了多少年头，接着又问起他还记得的朋友和邻居们。然后，他叹息一声，亲切地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那段甜美的日子吗？”黎明前

她俩盘腿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和蔼亲切地在一起聊天。守寡的媳妇七十岁，她的婆母八十五岁，现在两人生活在一起，彼此早已忘记了那些充满忌妒和怨恨的岁月。故人在世的时候能够公平判断人世间的是非，却没有办法在母亲和妻子之间摆平，也无法回避。他走了，两个女人第一次为一件事坐到一起来了，那就是对死去的他沉痛怀念。婆婆耄耋之年改变了以往的蛮横，打开了聪明智慧的天窗，现在她衷心地祝福媳妇健康长寿，媳妇也在祈求安拉延长婆婆的生命，免得留下她一人孤独和寂寞。幸福

为了送殡，我回到了离别多年的那条马路，然而原先曾在我记忆中留下美好印象的那条马路却荡然无存了。

马路两旁，在原先别墅的位置上建起了高楼，街上挤满了汽车，尘土飞扬，行人摩肩接踵。

每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使我感到自豪的是曾出现过辉煌和传播过茉莉花的芳香。

我记得当她出现在窗口时，像太阳光照映在马路上的行人身上。你说她的坟墓在死人城的什么地方？

我想起了一位哲人的话：“初恋是一次锻炼，只有后来的幸运者，才能享受到它。”唱歌他微笑着挡住我的路，伸出手来，我们互相握着手，我心中想，这位老人是谁？他拉我站到路边上说：“不记得我了？”我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人老了记忆力……”他说：“在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是邻居，过去，一有闲空，我就为你们唱歌，我记得，过去你非常喜欢音乐的……”当他对我的记忆力完全失望后，伸出手对我说：“我不能再耽误你很多时间了。”

我对自己说：遗忘多么惊人，如同不存在，甚至遗忘本身就是不存在。但是，我过去和现在确实是非常喜欢听音乐的。信

在我整理书籍时，发现了散落在书架后的干花瓣。

我笑了。在长时间的埋没之后，发现了过去的一束光辉再现了摆脱时间控制的短暂的五分钟的怀念。

干瘪了的花瓣，发出了窃窃私语的芳香。我想起一位哲人说的话，记忆力的残酷表现在已经遗忘的东西却又回忆起来。警示

我坐在大棚子里，等着送殡，往时的回忆笼罩着我。

往时的人们一个个都来了，当时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走一步，大地都会颤抖。今天，他们老态龙钟被人遗忘，没有一个人再提起他们。今天，大地在他们的接班人脚下颤抖，他们坚定的目光想说明他们主宰了大地和时间。

最后死者的棺木来了，人们肩起棺木，大家都迈开步子，走了。求职最终，我站到了办公室主任面前。这是经过我的不懈努力和托付有名望人士说情后得来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我交给他的信函，说：“替你说情的人很有分量，的确很有分量。但是这里考试的唯一标准是真理。”我充满信心地回答说：“我准备接受考试。”“噢，那祝你成功。”我又殷切地问：“那么我们什么时候考试？”他没有回答，又问：“你为什么要对需要付出很多辛劳的这个职务感兴趣呢？”我坦率地说：“只是喜欢而已。”他笑了，未加任何评论。

回到家后，我想起了一位哲人的话：“谁拥有生活和意志，谁就拥有一切。拥有了生活和意志的人，也是最贫穷的人。”公正

我毫不犹豫地去找那位有名望的律师。他对我说：“你是有理的，可是你的对手也是有理的。”他的话，说得多么坦率。

我对律师说：“我曾向我的对手建议，找一个我俩都信得过的人评理。”

律师说：“在我们这个时代，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我有一些挂号信，法院会从这些信中知道我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们会说这些信是伪造的。”

“我的确是百分之百的清白无辜。”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百分之百清白无辜的人。”

“事情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不是在生气的时候，威胁说要杀死他吗？”

“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我的话当成真的。”

“相反，他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他找好了墓地，许了愿。”

我大笑起来。

“他是发疯了。”

“那么你就拿出证据，说明他是个精神病人，特别是他的律师要从他那方面证明你是个精神病人。”

我又大笑起来，直到律师说：

“没什么可笑的。”

“说我是精神病人，实在令人可笑。”

“不，实在令人忧郁。”

“我的先生，为什么呀？”

“精神病是令人忧郁的。”

“我理智、清醒，对这种指控是不会介意的。”

“但是，不介意本身就说明精神上有毛病。”

我惊奇地问：

“你怀疑我的头脑有问题？”

“是的，我确信，你们长期有矛盾就证明你们都是精神上有毛病的人。”

“你原来说要全力为我辩护的。”

“这是我的职责。”

律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别忘了，我和你们一样，也是个精神病人。”

陈燕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