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散文选
1.42 索尔·贝娄(美国)

索尔·贝娄(美国)

Saul Bellow,1915一

1976年获奖作家

耶路撒冷去来

我和我的朋友大卫·沙哈尔步入大街,他的胸部宽阔,他进行着深呼吸,劝我也这样做。耶路撒冷的空气是滋养思想的,圣贤们如此说,我相信它。美好的光线也感染着我。我越过破碎的岩石和圆顶的矮小房屋,俯瞰着死海。它们的色泽和地面一样,在这奇异的死寂中,空气中几乎有着人体重量的压力。这些色泽传递着睿智和哲理的信息。展示在你眼前的是开阔的乱石嶙峋的山谷,终止于一片死水之中。据说在别处你死而分解,在这里你死而融合。沙哈尔带领我从密什克诺·沙南宁大街下山,它坐落在一个山坡上,面对郇山和旧城。我们朝辛隆山谷走去,火神教徒曾在这里牺牲他们的孩子祭神。沙哈尔带领我从辛隆山谷到古老的卡奈特墓地去,在这里你能看到你自己的融合。因为我感到这里的灰尘中一大部分是人骨。我不知道耶路撒冷在地质上是否早于其他地方,但它的白云石和泥土比我以前看到的更白。天空光辉灿烂,大块白云悬在变皱的山峦上,没有迹象昭示地力的衰竭。

市政当局已经把辛隆山谷辟为一个公园,伦敦的沃尔夫逊基金会支付了公园的绿化工程。一个阿拉伯孩子正在把一个足球踢入绿色的谷底。当我们经过时,东耶路撒冷的十四岁左右的阿飞们正在抽着烟,肩膀绷得很硬,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沙哈尔当面训斥他们。沙哈尔秃顶,体格健壮,他的衬衫上装饰着小马,马蹄和鞍—黄色的图案印在深蓝色底上。他是一个作家和思想丰富的人,饶有风趣。我们考察了古老的墓穴和曾经存放过尸体的壁龛。现在货车的挡板搁在那儿生锈,二十世纪的破铜烂铁和伟大的耶路撒冷尸骸混杂在一起。沙哈尔说你可以绝对相信,先知耶利米曾在这条路上经过,就在我们站立的地方。

我和丹尼斯·西尔克一块散步。我读过他的诗和木偶剧本,它们打动了我,我心情愉快,急于去观光。我们从大马士革门进入老城,在有拱顶的窄街上漫步。我发现了有趣而肮脏的市场。当我看到骡背上驮着卧室、卧室兼作坊兼厨房、面包店或篮子编织场,我高兴极了。在小巷里裁缝们脚踏着缝纫机。我很喜欢那些成串挂在门口的廉价旅游品:项链、泥灯、带子、羊皮、膝垫、拖鞋、丛林居民帽、古铜器,以及放在地上的许多东西的碎片—拾荒者的天堂。一些戴着饰有穗带的头巾的阿拉伯人坐在角落里吸水烟袋。

丹尼斯带我来到一家咖啡店中的赌场,人们在摔着大张的纸牌,打袖珍台球。玩的人都很年轻,皮肤黝黑,瘦长,表情严肃。

我们走到维亚·多罗洛莎附近的一个健身房。我把它叫做健身房是因为很难说它是一个体育馆,然而在这里可以锻炼身体。墙壁不是正规的墙壁,而是中空,凸入一个大的建筑物中。整个空间摆满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门口是一间办公室兼看门人的住所。一个戴贝雷帽的粗俗老汉正指挥着众多的活动。阿拉伯小孩正晃动脑袋进行着一场呆板的足球赛,成队的球员踢着一个弹丸般大的钢球。旁边的一个小亭子里,在电灯下一只去头的生鸡正等待着人们的食用,鸡皮是湿漉漉的。隔壁是一间体操室。墙上挂满了穿紧身运动衣和豹皮衣的壮汉的照片。有的单个站着,展现着他们的肩、大腿和臂膀。有的被崇拜的亲属们簇拥着。房里摆满了杠铃、哑铃和扩胸器。两个男孩正在地板上钉皮的鞋底,为举重运动员准备立脚点。他们用严肃的职业化的态度对待他们的工作。在最后一间房子里,一些年轻人正在摆弄杠铃。杠铃靠在桌面的两个支架上。年轻人仰卧着,然后慢慢站起来形成举重的姿态。这些举重运动员身着毛线衣,用狂热的劲头表演着推举动作。我记得一本名为《强身之道》的书,其中刊载了许多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冠军们的照片,运动员蓄着小胡子,穿着紧身衣,表情都很庄严,一副献身的样子。在这间小屋里年轻人轮番推举,直到他们再也举不起来。

从这个简易体育馆出来,我们去访问一个毗连圣墓教堂的村落。沿着一个碎石铺的楼梯走上去,到达一堵短墙,再往下走几步便来到教堂旁一个凹下去的底层,在这里可以看到一些高个子站在低矮的房屋旁。在十二月的雾气中一个穿黑衣的黑人正走过来。他是一个小埃塞俄比亚教派的成员,他们住在这些小屋中,对下面的圣墓保留有某些传统的权力。现在是傍晚,气候潮湿,我们在周围转悠,发现一个狭窄的楼梯,便沿它走下去。丹尼斯说一百一十年前,这个教派的柯普特对手换了门上的锁,以便直接进入教堂庭院,因此一个多世纪以来这些黑人必须绕一段长路才能进入圣墓教堂。直到六天战争后埃塞俄比亚人才换了锁,门又归还给他们。他们有两座悬挂圣像的小教堂,这教堂非常原始,墙上绘着红、绿、黄三色条纹,还挂着白胡子、瞪着眼的主教的画像。这些戴黑色圆帽的僧侣在阴暗中显得栩栩如生。许多世纪以前他们占据了这里,设法依附着这块圣地。

在万·索尔基金会的一个狭小窗户里,我注视着来到隔壁总统府的外国显贵。仪仗队在接受检阅,乐队演奏着“哈蒂克瓦”—不怎么欢快的国歌。光亮的黑色小汽车进进出出,轰鸣的摩托车疾驶。我独自到新城去闲逛,访问赫伯特·斯泰因书店。斯泰因先生是一个精明的老式商人—瘦削,苍白,满脸皱纹,蓄着一大绺浅绿色胡子。店堂后面是一大堆未经整理的德文、阿拉伯文、法文、英文和希伯来文书籍。斯泰因先生很少给那些想买平装书的旅游者提供读物。他大量收集历史学家、圣贤、神话以及犹太经典评论家的著作,还珍藏着许多二十年代的精美德文小说,还有旅游书籍、入门书籍、烹调书籍,以及我青年时代的畅销书:威基·包姆、乔治·瓦威克·狄平、爱弥儿·路德威格、理查德·哈定·戴维斯等人的作品。

这天的晚些时候我的朋友约瑟夫·本·大卫教授带我到人潮汹涌的苏格市场去。星期五它关门较早。我们注视着安息日前一天最后一分钟的抢购。当零点临近时,那些易损商品的价钱非常便宜。我们买了香蕉、玫瑰和核桃般大小的桔子。本·大卫带来一个网兜把我们买的东西装了进去。离耶路撒冷商业中心不到一英里,聚集着一些东方和北非的商人和小贩。男孩子推着独轮车,嚷着“哈罗”、“哈罗”开道。摊贩们正忙着收摊,裹着围巾的女丐涌来拾荒。这天下午空中不大清晰;天灰蒙蒙的。炎热、沉闷。我们把花和水果锁在本·大卫的轿车里,然后在小街上散步。一些人家的水箱在中间稍稍凸起,像个小丘。几个年轻人正在小型运动场上踢足球。在所有的社区中—库尔德人,也门人,说意第绪语的波兰人—每人都在洗衣服、扫除、穿衣、打扮,准备过安息日。戴着皮帽、穿着长外套、神情严肃的老汉们已经缓步朝他们的会堂走去。本·大卫说,由于耶路撒冷市中心的扩大,这一切将要消失。他熟悉这些小社区。将近三十年前他是邻近的一名社会工作者,从事青年罪犯的改造。我已学会对本·大卫提任何意见都要三思,因为他对暧昧的观点和不正确的表述的容忍是有限的。他是一个身材矮小、身体强壮的人。他的蓝色目光是柔和的,看起来爱沉思和梦想,但他很容易发怒。如果我的理由不足,我们的讨论往往会变成争执,因为我尊敬他,一直对他退让。此外,我来自芝加哥,还要回到芝加哥去,这使我不大爱争吵。何况,由于他这样温和,当我们相遇时,我总是微笑着文雅地伸出手来,我注意到他结实的手掌和强劲有力的一握。

我们走进一个也门人的会堂。早来的人已把鞋放在门外,这是阿拉伯人的生活方式。黑脸的有胡须的人沿墙坐着。你可以看到他们把穿着袜子的脚放在读经台下的脚凳上。按照传统他们在星期五下午要高声朗读《雅歌》,现在他们正在用非欧洲人的音调朗读或歌唱它。这种歌唱很像你经过阿拉伯教堂时所听到的集体朗读。

申奥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