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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散文选
1.38 亚·伊·索尔仁尼琴(俄罗斯)

亚·伊·索尔仁尼琴(俄罗斯)

AJIekcaHiiPNcaeBnyCknkehneHnlibih,1918—

1970年获奖作家

我们不死

显而易见,我们很成熟,我们拒绝死亡与死者。

假如家庭里有人去世,我们避免写信,避免造访,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对待死亡。

提起坟场是不当之举。你不会对人说:“抱歉,我星期天不能来,因为我要去坟场造访我的亲戚。”既然那个人不再能请你吃饭,干吗还去理会他?

把一个死人从一个城镇运到另一个城镇—哪有这种事!没有人会为此把车借给你。如今,要是你没有身份,你就得不到一辆灵车,也不会有一个送葬行列—你只配一辆卡车的急速运输。曾经,人们在礼拜天到墓地去,漫步在坟墓间,唱着美丽的颂诗,撒播芬芳的香料。这些让你的心灵获得安宁,平息你对死亡的恐惧。死者好像在坟墓里微笑着说:“没有关系……不要怕。”但今天,假如有一处墓地还维持着,总有一个告示牌:“死者的亲属,保持整洁,否则罚款!”但更常见的是:推土机把坟场铲平了,变成了运动场与公园。

有些人为了祖国死去—这样的死亡还可能发生在你我身上。曾经,教会专定一天来怀念战场上倒下去的死者。世界上大多数的国家都有这类纪念日。

像这样死去的俄罗斯人太多了,可是我们已经没有这种纪念日。要是你停止工作去思念死者,谁来建设新世界?在三次战争中,我们死掉这么多的丈夫、儿子和情人;然而,我们厌恶去怀念他们。他们死了,死了就忘了。他们躺在木头标志的下面,干吗让他们来干扰我们的生活?因为,“我们”自己永远不死。

颜元叔译

在叶赛宁故乡

四个单调的村庄连续出现在这条路上。灰尘。没有花园,没有丛林。篱笆摇晃。这里那里有颜色俗艳的百叶窗。路中间有一台抽水机,一头猪在上面磨痒。一辆单车的影子掠过,引得单列的鹅伍一齐回头,同时发出抗议的嘎嘎声。鸡群在路上、在院子里,匆忙抓耙泥土—在寻找野食。

就是村里的杂货店,看来也像一座松垮的鸡舍。碱鱼。几种伏特加酒。黏黏的煮制糖果,十五年前人们就不吃它了。圆滚滚的黑面包,比城里的重两倍,看来刀也切不开,非得挥动斧头不可。

在叶赛宁的茅舍内,可怜的间隔,上面不到天花板,把空间分成方柜或方盒,难称房间。外面是围起来的小院落。这里曾经有一座浴室,谢尔盖常常把自己关在黑暗里,创作他的第一批诗篇。篱笆外面是一个小牧场,那是常有的。

我在村里到处走走。这个村庄跟许多其他的村庄一样。村民们关心的还是庄稼、赚钱,跟邻舍看齐。我很感动。神圣的火曾经烧灼这一片乡土,而今它还在烤灼我的脸。我走在奥卡河的陡岸上,以惊奇的眼光注视远方—难道真是远方那一线克佛罗斯托夫丛林,引发了下面的激动诗句:“松鸡的哭泣喧嚣在丛林……蜿蜒于草原的奥卡河如此宁静”;是否是同一条河使他写出:“阳光的大草堆稳存于水波深处……”

造物者向这座村庄投掷了一个伟大的天才霹雳,投入到这位脾气急躁的乡下孩子的内心,这个震撼打开了他的双眼,让他看到如许的美—在火炉边,在猪栏里,在打谷场上,在原野里。这种美,后来的人完全忽视了,把它踏在脚下。

颜元叔译

破桶

是的,卡顿森林,让一位往日的士兵去重访,是令人悲惋的地方。森林一处,还留着十八年前的遗迹。虽然部分坍塌了,战壕与阵地还依稀可寻。这是强壮的苏俄士兵,穿着破烂的大衣,挖洞藏身的处所。掩体的梁木已经不见,壕沟却依旧深刻在泥土里。

我没有在这里打仗,我的战场就在邻近不远。我穿过一个个掩体,想像当时的情况。当我从一个掩体走出,一脚踢上了一个破桶,想必这是十八年前的遗物。

就在大战的第一个严冬,这水桶可能变了形。很可能,一个聪明的士兵在什么火后的村庄里发现了它,把它的底敲掉,把它敲成圆筒,连接着火炉与烟囱。于是,在这个掩体里,在漫漫的长冬里,九十天乃至一百五十天,在战况胶着的拖延中,多少烟火就从这个破桶吐出去。炉火烧得这个破桶热得发红;士兵们向它伸手取暖,在它身上点烟,在它面前烘面包。当烟火不尽地吐出时,吐不出的是围在炉边的人的思绪,要说而无法说的话,要写而写不成的信—而后来,唉,他们就这样沉默以终。

于是,一天早晨,情况突变,掩体要被放弃,军官命令士兵:“走!快走!”一个勤务兵用水浇熄了炉火,把炉子搬上卡车,只是这个破桶被留了下来。

“这个破家伙带它干吗?”上士大叫,“到下一个营地,另外找一个就是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此外春天也快到了。手持破桶的勤务兵犹豫了一下,终于把它丢在掩体的门口。

从那时起,变化很大。屋梁被人拆走,木床木桌被人搬走,只有这个忠实服务过的破桶还留在掩体的门外。

当我驻足在这个破桶边,热泪涌上了我的眼眶。我想起了战时的那些朋友,他们是多么美好。那支持着我们的精神,我们的希望,还有无私的友谊—这一切都像烟一般消失了;如今,再也用不着它,这个锈烂的破桶便被完全遗忘了。

颜元叔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