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列·帕斯捷尔纳克(俄罗斯)
BopHcJIeoHNHoBHyIIacTepHaK,1890—1960
1958年获奖作家
三个影子
一
1917年7月,爱伦堡受勃留索夫之托,找到了我。于是我认识了这位聪明的作家,他的气质跟我是完全相反—他能干、开朗。
那时,政治流亡者们像潮水一般,开始大批涌向国内。当年这些人,还有其他一些人,在国外赶上了战争,因而被禁止离境。安德列·别雷从瑞士归国,爱伦堡也回来了。
爱伦堡对我谈起茨维塔耶娃,赞不绝口。他还把她的诗拿给我看。革命初期,在一次募捐晚会上,我听过她和别人一起朗诵诗歌。军事共产主义时期,有一年冬天,我为了什么事情去找她,我讲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她在回答中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那时我不习惯于茨维塔耶娃的声音。
那时,我的听觉为稀奇古怪的遁词和对周围惯用语的破坏所糟蹋。正常话我全听不入耳。我常常忘记,语言本身,除了附加给它的花哨东西以外,也含有一些内容,也可以有一定的意义。
正因为茨维塔耶娃的诗写得十分和谐,诗的意思清晰明确,正因为她的诗只有优点而无缺陷,反而成了我接受时的阻力,妨碍我理解它的实质。我处处寻找的不是实质,而是不相干的俏皮。
我对茨维塔耶娃长期估计不足,同样由于不同的原因,我对其他许多人—巴格里茨基、赫列勃尼科夫、曼德尔施塔姆、古米廖夫也都估计不足。
我已说过,不善于有见识地表达思想并把胡言乱语视为美德和迫不得已的独出心裁的青年人当中,只有两个人,即阿谢耶夫和茨维塔耶娃,还像个正常人在讲话,并用古典的语言与风格写作。
突然,这两个人都放弃了自己的特长。阿谢耶夫被赫列勃尼科夫的榜样所迷惑。而茨维塔耶娃,在她的内心中发生了变化。不过,我早已被变化前的、原来的、继承传统的茨维塔耶娃征服了。
二
她的诗必须精读。当我如此做了之后,展现在我面前的是无限的纯洁和力量,使我为之目瞪口呆,周围从未见过类似的东西。还是让我讲得简练一些吧!除了安年斯基和勃洛克,还有稍加限制的安德列·别雷之外,早期的茨维塔耶娃是所有其他象征主义者,甚至他们的总和所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我这么说并没有违心之意。当那些人的语汇在臆造的公式和没有生命的古体文的世界里徒劳无益地挣扎时,茨维塔耶娃已冲破重重的困难,正在真正创作的上空自由翱翔,她以不可比拟的高超技术轻易地完成了创作任务。
1922年春,那时她已经在国外了,我在莫斯科买了一本《里程》—她的小小的诗集。茨维塔耶娃抒情诗的形式有一种威力,立刻把我制服了。这是她呕心沥血摸索出来的形式,它不是软绵绵的,而是浓缩精练的,读她的诗不会在每一行上有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而是让你不间断节奏,一气读完下面的诗句,这些诗句又根据各自阶段而有所发展。
这些特点中含有一种亲密关系,也许是我们受过相同的影响,或者在性格形成方面有一致的动力,或家庭与音乐起了同样的作用,还有相同的出发点、追求相同的目的和相同的偏爱。
我往布拉格给茨维塔耶娃写了一封信,满篇赞美和惊讶,因为我是这么长久地忽略了她,又是如此迟晚才认识了她。她给我回了信。我们开始通信,到了二十年代中期来往书信尤为频繁,那时她的《手艺》一书已问世,莫斯科人也晓得了她那几部大规模和内涵博大、新颖夺目、不同凡响的长诗《未了之诗》、《山峦之诗》、《捕鼠者》。我们成了朋友。
1935年夏,我到巴黎出席反法西斯大会,当时的我不能自持,我患了将近一年的失眠症,几乎要得心脏病了。我在那儿认识了茨维塔耶娃的儿子、女儿,还有她的丈夫,我像爱兄弟一般爱上了这个有魅力的、细心的和坚强的人。
茨维塔耶娃的几位家属坚决主张让她返回俄罗斯。一部分原因是思乡和对共产主义、对苏联的同情在他们身上起了作用;另一部分原因是他们认为茨维塔耶娃不能在巴黎久留,她在那儿如在空洞之中,没有读者的反应,她会白白死掉。
茨维塔耶娃问我对此有何看法。我没有明确的观点。我不知道应当向她提些什么建议,我生怕她和她那可爱的一家人,到了我们这儿,生活会感到困难和不安定。这一家人总的悲剧大大超过了我的顾虑。
三
这篇随笔的开头,写童年的那几页里,我提供了真实的场面,记述了真实的事件,可是写到中间,我改为概述,只限于白描式地描写人物性格。这样做是为了简洁。
如果一件事一件事地讲下去,一个情况一个情况地写下去,记述把我和茨维塔耶娃连在一起的志向与兴趣的过程,那么我就得远远超出自己所规定的写作范围,我就得将它写成整整一部书,因为那时我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这些事千变万化,有喜有悲,总是出人意料,又总是使双方一次比一次更扩大自己的视野。
在这里,以及在其余的几节里,我不谈个人的私事,只讲一讲实质性的和共同性的东西。
茨维塔耶娃是女人,但她有一颗男性的能干的心,她办事果断,雷厉风行,难以遏制。她在生活中,在创作中都一往直前,贪婪地,甚至像野兽般凶猛地追捕完整性和明确性,在这种追捕中她前进得很远,走在众人的前头。
除了我们所晓得的、为数不多的作品以外,她还写了大量我们尚且不晓得的作品,这是一些气势磅礴的鸿篇巨制,有的采用俄罗斯民间故事的风格,有的利用众所周知的历史传说和神话的主题。
这些作品如能发表,对祖国的诗歌来说将是一桩大喜事,一个大贡献,一下子就会以这些迟到的和及时的馈赠装点祖国的诗坛。
我认为,茨维塔耶娃有待于彻底地重新认识,等待她的将是最高的荣誉。
我们是朋友。我保存过她近一百封回信,我早已说过,损耗与遗失在我一生中曾占有何等地位,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竟会把这些细心保存的珍贵书信失掉。它的消逝是由于对它过分细心地保管所致。
战争期间,我经常要去看望疏散到外地的家属。斯克里亚宾博物馆有一位工作人员,她对茨维塔耶娃崇拜得五体投地,是我的好朋友。她建议由她来保管这些信,同时还有我双亲的信,还有高尔基与罗曼·罗兰的几封信。她把这些书信都锁在博物馆的保险柜里,至于茨维塔耶娃的信—她不肯让它离开自己,不肯撒手放在一边,她甚至不相信不怕火烧的保险柜的牢靠的柜壁。
她全年住在郊外,每天晚上回到自己的住地时,随身总是带着装有这些书信的手提箱,到了第二天,天一亮,她又带着它进城去上班。那一年冬天,她返回别墅的家时已经筋疲力尽。下车以后,走到半路上,在森林里,她忽然想起装有书信的手提箱忘在电气列车车厢里了。茨维塔耶娃的信就这样乘车去了,一去未归。
四
自《安全证》一书发表后,几十年来,我多次想到,如果该书再版的话,我一定补写一章:关于高加索和两位格鲁吉亚诗人。光阴在流逝,没有补写的时机。没有写的这一章,是唯一的空白。现在我把它写出来。
大约在1930年前后的一个冬天,在莫斯科,诗人帕奥洛·亚什维里和他的夫人来看望我。亚什维里是社交界红人,有教养,善言谈,欧洲人派头,美男子。
不久以后,我的家和友人家,两家都出了事,错综复杂,变化多端,给当事人造成精神痛苦。有一段时间,我和我的女伴,后来她成了我的第二个妻子,没有安身之地。这时亚什维里便在他的梯弗里斯家中为我们提供了避难之处。
那时的高加索、格鲁吉亚,那里的人、人们的生活,对我来说都是新发现。样样新颖,事事惊奇。黑色的石头大房子悬在梯弗里斯所有的小胡同上空。最穷的人家把生活从院里搬到街上,他们比北方人更大胆,更少遮掩,他们的生活绚丽多彩,坦荡无遗。民间传说中的象征,充满神秘色彩和救世主降临说,使人们对生活产生种种幻想,如同在信仰天主教的波兰,人人都变成了诗人。在那个年代,社会中先进人士具有如此之高的文化水平和脑力生活,是不多见的。梯弗里斯市内设备良好的区域,颇似彼得堡,二层楼的窗棂弯弯曲曲,如同花篮和竖琴,小巷分外漂亮。不管你走到哪里,板鼓敲打列兹金卡舞曲的节奏声都会跟踪相随。风笛,还有别的乐器的声音像羊咩。黄昏降临到这座南方城市,星斗满苍穹,处处洋溢着从花园、食品店与咖啡馆飘出来的芳香。
五
帕奥洛·亚什维里是象征派时代以后的杰出诗人。他的诗歌建筑在感觉准确的资料上和证据上。他的诗与别雷、汉姆生、普鲁斯特等人的最新的欧洲散文一脉相通,如同这散文一样,有意想不到的情景和准确的观察,给人以新鲜感。这是极富创新精神的诗歌。诗中塞满了种种印象,但又不失之冗赘。诗中有足够的空间和空气。它在动,在呼吸。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亚什维里正在巴黎的索尔朋大学读书。他绕道返回自己的故乡。在挪威一个荒凉的小车站上,由于大意,他乘的火车开走了,自己还没有发觉。一对年轻的挪威夫妇,农场的主人,从遥远的边区乘雪橇到车站来取信件,他们发现了这位黧黑的南方人的马虎和马虎带来的后果。他们可怜亚什维里,也不知道是怎么和他讲通的,把他带回到自己的农场,在那里等候第二天才能路过此地的下一趟火车。
亚什维里讲话时绘声绘色。他天生善于讲述历险故事。而这类意想不到的事,像小说里的情节一般,又总是让他碰上。他少不了奇遇,他跟奇遇有缘,俯拾即是。
他才华横溢。他的眼睛闪烁着心灵之光,他的双唇燃烧着激情之火。他在各种经历中迸发的热情烘烤着他的面颊,使它变得黝黑,所以他显得比年龄要大,像是一个历尽沧桑、阅历丰富的人。
我们到来的那一天,他把自己的朋友,还有他的小组的成员都召集齐了,他是那个小组的牵头人。我已记不得,当时都是哪些人到了场。大概有他的芳邻、感情真挚的一流抒情诗人尼古拉·纳吉拉泽,还有奇奇昂·塔比泽和他的妻子。
六
那间屋子,我现在仿佛仍然看得清清楚楚。我怎能把它忘记呢?那天晚上还不晓得在那间屋子里竟会发生如此可怕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它,以免把它碰碎。我把那间屋子和后来在那间屋子里及它的附近发生的所有可怕的事,都深深地埋在心底。
为什么让我认识了这两个人?我们之间算是什么关系?他们两人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不偏爱其中任何一人,他们是分不开的,彼此取长补短。他们两个人的遭遇,还有茨维塔耶娃的遭遇,是我经受的最大的悲痛。七
如果说,亚什维里一切表露于外,如同离心器,那么奇奇昂·塔比泽则处处内向,他写的每一句诗,走的每一步路,都在邀请你到他丰富的、充满悬念和预感的心房中去。
他的诗的主要特点,是给人一种感觉,觉得它有无穷无尽的抒情能量。每首诗都是如此,未尽之言和要说的话比已经说出的分量更重。这心中尚未触及的储备的存在,造就出一种衬景和他的诗歌的第二层,使诗带有一种特殊情绪,这种情绪贯穿了他的所有诗作,形成了诗主要的、苦涩的美。他诗中的心和他本人的心一般博大,这是一颗复杂的、隐秘的心,它全部趋向善良,并有明察一切的本能和自我献身的精神。
当我怀念亚什维里时,市内的一些场面便映入脑海,房间、争论、公开场合的演说,还有他在热闹的晚宴上火花四迸的口才。
塔比泽则使我联想到大自然的造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农村景色,鲜花盛开的辽阔的平川,大海的波涛。
云朵在飘拂,远方,与流云并排的是起伏的山峦。身体健壮、个子不高的诗人,含着微笑,和白云和群山融会在一起了。他走路时有些抖瑟,欢笑时全身颤动。瞧,他站了起来,侧身靠在桌前,用刀子敲了敲酒杯,准备发言。他习惯于把一个肩膀抬得比另一个肩膀高一点,所以觉得他有些歪斜。
在科焦雷,公路转弯的地方,有一栋房子。公路沿着房子的正面向上爬去,然后绕过房子,又经过它的后墙。因此,从这栋房子可以前后两次望见沿着此路步行的和乘车的所有人。
在那紧张的年月里,按别雷的挖苦的说法:唯物主义的胜利消除了天下的物质。没有吃的,没有穿的。周围没有感受的东西,只剩下了思想。要说当时我们没有死掉,多亏梯弗里斯能人朋友们的功劳,他们不断地弄到和送来一些东西,也不知道出版社凭什么预支我们款项。
我们聚到一起,交流新闻,共进晚餐,相互之间读些作品。凉爽的风阵阵袭来,如同用纤细的手指头迅速地翻弄着白杨树的银色叶子,叶的背面像白色的丝绒。空气里散发着南方醉人的芳香。夜,宛似车上挂的斗子,在高空中慢慢地转动,把它那缀满星星的笨重的车厢翻转过来。公路上,人在走,牛车和汽车迤逦,而从这栋房子里可以两次看到他们。
我们在格鲁吉亚军用公路上,也许是在博尔若米,或在阿巴斯图马尼,也许是在云游之后,赏美之后,冒险之后,豪饮之后,我们每个人随身带着自己的东西,我带着自己在巴库利纳摔倒时碰伤的眼睛,来到列昂尼泽家中做客。列昂尼泽是独具一格的诗人,他比任何人都与他用之写作的语言的奥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他的诗也最难翻译。
夜间在森林中的草坪上举行宴会,有美丽的主妇,两位可爱的小女儿。第二天,吹着风笛的民间流浪诗人突然光临。他出口成章,依次即兴祝愿全桌各位,他对每位客人都有一套相应的祝词,他善于抓住任何一个理由来敬酒,比方说,为了我那碰伤了的眼睛。
我们或者在海上,在科布列基,在暴雨下骇浪中,西蒙·契科瓦尼和我们同住在一家旅馆里,他后来成为塑造色彩鲜明的形象的大师,不过那时他还非常年轻。在崇山峻岭的线条之上,在地平线上,一个微笑着的诗人的头和我并行,还有他那不寻常的天才的光明特征,他的微笑和脸上留下的悲伤与命运的影子。如果我现在在这几张纸上再次跟他告别,那么让他把这视为是和其他所有回忆在告别吧!
乌兰汗译
1960年获奖作家圣琼·佩斯(法国)Saint John Perse,1887—1975
海标
一
而你们,大海,在更广漠的梦境中朗读,你们会在黄昏时,在公立纪念碑与铜制葡萄藤饰的城市讲坛舍弃我们吗?
更为壮盛,啊,人群,我们的观众在不曾式微的时代斜坡上:大海,浩渺而碧绿如人类东方的晨曦,
大海,在庆典中的程序俨然岩石的颂诗:就像我们边疆地区的祭典前夕与祭日,高地人类的喃喃与祭日—大海本身就是我们的不眠夜,如同一则上帝的敕谕……
玫瑰的送葬气息不再浸漫墓茔的栅栏;棕榈树具有生机的时刻不再使异乡人的心灵缄默……苦涩吗?我们具有生机的双唇曾否如此?
我见过伟大的节日事物朝海上的火光微笑:我们梦境中庆典的大海,宛如绿草的复活节,宛如我们正在庆祝的祭日,整个大海在白云的饲鹰场下,局限于疆界内庆祝,宛如免税之域,宛如世袭之地,宛如以野草做赌注的穷乡僻壤……
啊,微风,淹没我的诞生吧!而我的嗜好溺毙于比瞳孔更大的溪谷!……南方的标枪颤抖于喜悦之门前。虚空的鼓声臣服于光之笛音。海洋的每一部分,以其重量倾压枯死的玫瑰,
于岱塔克昂首的我们的钙土台地上!
二
“……我会让你哭泣,我们之间有太多的感激。”“由于感激才哭泣,并非由于痛苦,有最美妙歌曲的歌手说”;“由于心灵的纯粹感动,我却不知其来源”,“仿佛比微风早先到来的海上单纯顷刻……”如此海上人类说话,海上人类谈话。如此赞美,赞美爱情与大海的愿望。而四面八方地朝向大海,流动依旧是快乐之泉。“这是我要说的故事,这是你会听的故事。”这是我要说的故事,仿佛它应该被说出来,“这样感激地将之说出,你必会因此欢乐起来。”必定如此,你想听的故事,凌驾死亡的无忧无虑中,“这么一则故事,在它的逼真,在无记忆的人类心灵”,“让它成为我们的新嗜好,如同河洲的微风看得到陆地的灯光。”
“而那些要听的人们,坐在忧愁的大树下”,
“有少数人没有站起来,他们跟我们一样没有站起来,没有走开,微笑”,
“在幼嫩的凤尾草与枯萎卷叶的舒展中。”
三
诗用来伴奏海之荣耀的吟诵过程。诗用来协助海之周围的进行曲。仿佛祭坛周围的动静与合唱时回旋曲的引力。
这是一支不曾唱过的海歌,是大海为我们而唱的歌:
大海,引导我们,直到尽情呼吸与结束发展;
大海,是我们,引导海水丝状的声音,与全世界所有侥幸获得的伟大凉爽。
诗用来缓和航海旅途中守夜的兴奋。诗用来使我们的守夜在大海欢悦时,更为痛快。
这是不曾梦过的海上梦幻,是大海为我们而梦的:
大海,摇晃我们,直到它那深渊的荆棘丛;大海,是我们,摇晃它那伟大的光之时刻,及伟大的黑暗痕迹—
所有的放肆,所有的诞生,所有的悔悟,大海!大海!都在大海的汹涌,
泡沫的汇聚里及其乳液的天赋智慧里,啊!在母音的神圣兴奋里—那群圣女!—那群圣女!
大海本身所有泡沫,俨然持花的女巫,静坐铁椅上……
四
那么赞美,啊,大海,你被无怨的颂扬包围。那么邀宴,你是不表功绩的主人。而大海本身不成问题,但是它的权势在人类内心:就像呈给君王的请愿中,夹放象牙或碧玉是好的,当着领主的面与侍臣的颂扬。
我,以无卑的躬身倾向你的荣耀,
竭尽躯体的敬意与平衡。
而欢乐的烟缕将熏黑虔诚的头部,
而甜言蜜语的喜悦将引发会心的感激……
你受到如此礼遇的欢迎,啊,大海,使得大伙如同心内的消遣一样永远追忆着。
五
……然而我品赏这首诗已有如此长时间了,整个这项关联,远远地,以海面的伟大光辉,糅合我的白日诺言—仿佛森林的边缘,介于黑漆的树叶,出乎意外的天蓝色海岸线与宝石天空:鲜明的鳞片,在鱼网间,被钩住鱼鳃的一条大鱼!
在我的神秘诺言中,谁令我吃惊呢?矜持着微笑与殷勤;讲跟我同血缘侨民的话——也许在“公园”的角落,或正好在“总理衙门”的金质栏杆旁;也许在我说话当儿,侧影遮挡面孔,视线望向远方,有只鸟在港务局长的屋顶上吟唱它的颂诗。
因为我品赏这首诗有如此长时间了,我这么对它有好感是为了保持一份嗜好:仿佛石蚕的乳液,我全然被这首伟大诗篇侵袭、包围、吓坏了;当它泛滥时,我驯服了,仿佛在午夜的摸索,当大海的脉搏轻轻地拉扯我们的绳索与船缆,梦中的大水缓缓升高。
而它如何靠近我们去激发那首诗的精神,有说明的必要。然而那不足以觅得快乐吗?天啊!多么好!在它未离开我们之前,让我留神些……孩子,去看看,在街头拐角处,看看穿着炉火女神似的衣服的美丽的天上访客,仿佛哈雷的女儿们,加入象牙饵的夜晚,急于回到椭圆形的轨道。
远离妻子的贵贱结婚,这结合,秘密的!……啊,大海,婚礼之歌将为你歌唱:“我的最后之歌!我的最后之歌!那将是大海的男人……”假若不是这首歌,我问你,如何证明大海的恩典—没有石碑,没有廊庑,也没有柱廊的大海;环形台阶上没有达官显要的纪念碑的大海,也没有成列的驮兽,其翅膀似的鞍具垂直于交通干线上吗?
我,我逮到写作的机会,我深感荣耀于这项写作。仿佛一个人在立过誓的伟大作品开始,他就献身叙述本文与注解;被捐赠协会盘问时,他唯有这项天赋。没有人知道他如何着手创作:在某区内,他们会告诉你,是屠夫或铸工—人民暴乱的时期—介于熄灯信号的钟声与部队黎明时鼓声之间……
已经破晓了,新生而讲礼仪的大海在飞檐上对他微笑。如同一位异乡女自赏于她的文章……因为他品赏这首诗已有如此长时间了;拥有如此的天赋……在如此柔和的黄昏,表明他的嗜好;如此耐心让步。而这微笑也促使我们与它结合……“我的最后之歌!我的最后之歌!……而他将是大海的男人……”
六
而这就是在戏剧的石阶上走向我们的大海:
连同君王,摄政王,穿着盛装与甲胄的使者,瞎眼的大牌演员与被桎梏的先知,在木屐上跺脚的女魔术师,布满黑色血块的嘴,以及走在赞美歌的耕地中贞女的贡品,
连同牧童,海盗,幼王的保姆,遭放逐的老流浪汉与悲歌的公主,显赫骨灰下绝顶孤寂的寡妇,伟大的王位篡夺者与远方殖民地的奠基人,受俸教士与商贾,产锡省份的伟大受让人与骑在稻田牛背上遨游的伟大圣贤,
连同人与妖的所有契约,啊!不朽寓言的所有衍生,结合成群的奴隶与农奴,诸神的高大私生子,种马的大女儿—匆匆站在历史桥孔的人群,成群走向竞技场,在黄昏的初袭凛冽与海藻味里,
迈向作者与面具上涂有一张嘴的诵诗。
因此,大海在它伟大的时代与伟大的波涛起伏中走向我们—整个大海,夹其海的屈辱,以单一部分及单一侧面走向我们!
仿佛新奇语言的一群人走向我们,仿佛新奇措辞的一种语言走向我们,通往它的青铜桌子的最高命令,
借着幽默的伟大掀起与语言的伟大膨胀,借着意象的伟大浮雕与鲜明阴影的斜坡,奔至定期精美风格的巨大辉煌,如此,置身于其鳞片与闪电的伟大火光中,就像侧身一群勇者的中间,
大海运动着,在其无定踪的伟大肌肤的滑顺中行进,黏性的大海在胸膜的滑顺上,以高潮汹涌的海水全然地在其黑蟒般的环节上走向我们,
非常伟大的事物迈向黄昏,迈向神圣的逾越……
日落时分了,被内脏塞的黄昏初袭凛冽中,在镂刻金字的庙宇上,在被光销蚀的古老铁片围成的圆形竞技场内,神圣的幽灵从介于岩缝间巨大植物猝然生动的鸱枭巢窝中醒来。
仿佛我们奔赴约好的梦境,位于承载祭品与角兽的红土高度斜坡上,仿佛我们踩在用葡萄藤与香料装饰,正面如同缀着流苏与丝带的公羊祭品的红土上,我们看到我们梦境的另一面在远方升起:水平线上的神圣事物,大海,陌生的,在那儿,守望着异域的不眠夜—无法相容的,怪异的,与永远不能匹配的异域—无足踪的大海跌入迷惑的陷阱。
高举我们的臂弯,以支持我们的“啊……”,我们在人类的局限中发出属于人类的这声呼喊;在我们的睑上具有祭品的巨大负荷:整个我们祈望的熏黑大海如同装着黑色胆汁的木桶,如同由主祭摆放庭院内装着肠肚与宰杀物的大水桶!
我们有,我们有……啊!再说一遍,果真如此……我们有—那是如此辉煌的胆汁与黑酒!—高过我们的脸,高过我们的灵魂的大海;在它那高过我们的灵魂无以为名的放纵里,整个它那天空之鼓上的粗皮,仿佛废弃的伟大土墙,
在四根木柱上,伸展!一张水牛皮交错挂着。……更高,已经更高了,我们是否看到高过我们意识的大海,
在符号消隐中被遗忘洗刷的脸,以浮雕与谷粒解放我们的石块吗?—更高,更远,大海更高更远……一切数字明朗而单纯,闪亮的柔和书页没有镀银之物作为夜晚的背景吗?
啊!多么伟大的光之树在此取得牛奶之泉!……我们不曾喂养过那种牛奶!我们不曾名列那种地位!凛于她们的肌肤,亡者之女曾是我们暂时伴侣……梦境,啊,突出你那人类与不朽之梦的梦境!……“啊!让文曲星靠过来,我为他口述……”
负责庆典与游戏的程序的大祭司,他不曾梦见同样空间与闲暇的梦吗?天啊!在我们体内,丝毫没有那种冲动的生存欲望来认定我们吗?……不要闭上你的眼睑,除非你攫住那样公平的瞬间!“啊!让别人靠过来,我为他口述……”
穹苍转换成海鸥般的蓝色,已经恢复我们的面目,攻陷的海湾上,我们那些无数的许愿灯迷乱起来—仿佛为了提高人类的视境,把朱砂投入火焰中。
因为你会回到我们中,存在!随着黄昏的第一阵风,
在你的本质里、在你的肉体里、在你的海的重量里,啊,泥土!在你那牛棚与纪念碑的石头颜色中,啊,大海!—在已诞生的人类与他们的橡树国度之间,你,力量与耕犁的大海,散发磷质与女性子宫香气的大海,在诱拐的伟大鞭子挥扬声中!紧握住心灵最美丽行动的灯火的大海!……(野蛮人进入宫廷驻足片刻,与农奴的女儿结合,是否使她们因为血液的高度激动而自觉身份提高呢?)
“欢乐,引导我走在整个大海的旅程上;每一阵短暂清醒的微风吹拂,仿佛穿上双翼衣饰的鸟儿……我前往,我前往双翼之路,那儿忧伤的只不过是羽翼而已……美丽的故乡再次征服,打从童年就不再看见美丽的王土,而它的防御编入我的歌中。命令,哦,笛手,行动,依旧是只把喜悦之剑放在我们双手的爱情感激!……”
而你们,哦,诸圣,你们究竟是谁?哦,诸圣,以便谴责我们!倘若海的命运在它的季节内,依旧哺育一首超乎理性的伟大诗篇,你们拒绝我靠近吗?我的封土,让我进入,我!无愧于我的喜悦……“啊!让文曲星靠过来,我为他口述……”那么,源自人类,谁无罪站在我的喜悦之旁呢?
—就是那些与生俱来,凌驾知识,拥有他们的观念的人。
莫渝译
大漠远行
牝马交易法,游移不定的法律。还有我们。(人的肤色。)
我们的旅伴,强劲的龙卷风,大地上运转的刻漏。
还有庄严的倾盆大雨,降自奇妙的实体,交织着胡沙和昆虫,都在大漠上追赶我们,宛如人头税压顶。
(按我们心灵的尺度销尽了多少别离之情!)
这段旅程并非徒劳,踏着声息不通的乘骑的蹄音(我们的纯种马已双眼见花),在精神的黑暗王国留下许多事体依稀可寻—多少事体悠然呈现在精神王国的疆界,伟大的赛琉古王朝史册发出弹丸的飞鸣,剩下这片任凭解释的大地……
另外,这重重阴云—天对地的渎职……
骑士们穿越这样的人类家族,怨恨往往难平,犹如山雀鸣唱,还容我们扬鞭挥斥信手拈来的、阉割过的词语?—人啊,用麦粒称量你吧。这个国度可不是我的家园。除去牧草起伏,这个世界还留给我什么?……
抵达一处名为枯树的地方:
但见一道饥瘦的闪电给我指出西部的省份。
然而,那边闲暇最充分,已是辽阔的、无记忆的牧草之乡。无血缘又无纪念日的年岁,添彩的是晨曦与野火。(以黑绵羊的红心燔祭清晨。)
天下的道路啊,正沿着你们当中的一条,凌驾大地的全部信自
啊,远行人,你乘这股黄风,倒见灵魂的意趣!…而这粒印度柯苟籽,你说的,只须细嚼,便领略到它醉人的功效。一条伟大原则—暴力向来左右着我们的风尚。
叶汝琏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