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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散文选
1.32 阿尔贝·加缪(法国)

阿尔贝·加缪(法国)

Albert Camus,1913—1960

1957年获奖作家

反与正

这是一个古怪而孤独的女人。她和各种精灵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参与他们的争吵,拒绝见家里的某些人,因为他们在她藏身的那个世界里名声不好。

她从姐姐那儿得到一笔小小的遗产。这五千法郎到了人生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来,颇使人有困扰之感。应该把这笔钱投在什么地方?几乎每一个人都会使用一笔巨大的财富,可当这笔财富很小的时候,困难就来了。这女人始终不变。她快死了,想使自己那一把老骨头日后有个遮蔽。这时有个真正的机会送上门来。她那个城的公墓里,有一块出租墓地刚刚到期,土地的所有者们在那里起了一座壮观的地下墓室,线条简洁,砌有黑色的大理石,一句话,的确是一件珍宝,他们四千法郎就让给她了。她于是买了这座墓室。这可是一笔稳稳当当的证券,不受金融波动和政治事件的影响。她让人整理了墓坑,随时都可接待她的躯体。一切就绪,她让人用金色的大写字母刻上她的名字。

这件事使她深感满意,竟对这墓产生了一股真情。开头,她来看看工程的进展,后来就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必到了。这是她唯一的外出和唯一的消遣。快到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她走了很远的路,来到城门,那里就是公墓了。她进了墓室,仔细地关好门,跪在跪凳上。就这样,她面对着自己,比较着过去的她和将来的她。她找到了那一条断链的环,不费力地看破了上帝隐秘的意图。通过一种奇特的象征,她有一天甚至恍然大悟:她在世人的眼中已然死了。万圣节那天,她比往日到得晚了些,发现门下虔诚地铺满了紫色堇。原来是一些不相识的同情者,他们非常细心,看到墓前竟没有鲜花,就分担了家人的痛苦,一起来怀念这被遗忘的死者。

现在,我还得再谈谈这些事情。窗户的另一头有一座花园,我只能看见它的围墙,还有光影流动的几丛树叶。往上,仍旧是树叶。再往上,就是太阳了。人们感到外面的空气兴高采烈,世界一片欢乐,然而我却只看见枝叶的影子在我的白色窗帘上晃动。五束阳光耐心地在房间里撒下一股干草的香味儿。一阵微风吹过,窗帘上的影子活跃起来。一片云遮住了太阳,随即又飘走,从阴影中射出了那一瓶金合欢花的灿烂的黄色。这就足够了:只一缕微露的光亮,我的心头就充满了一种模糊的、使人昏昏然的快乐。正是那个一月的午后使我面对世界的反面。空气中还透着寒冷。到处是一片片似可捏碎的阳光,但已蕴含着永恒微笑的种种迹象了。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我只能投入这枝叶和阳光的游戏之中。化作这一片光,我的香烟在其中燃烧;化作这一股温柔和激情,它们在空气中呼吸。倘若我想认识我自己,那就是在这光的深处。倘若我想理解和享受这种交出了世界的奥秘的滋味,那就是我在宇宙的深处所发现的我自己。也就是说,我自己就是使我从环境中解脱出来的这种极度的感动。

在此之前,我说的是另一些事情,说的是人和他们所购买的坟墓。现在,让我从时间之布上剪下这一分钟吧。有些人在书页中夹一朵花,藏起一次使他们动情的散步。我也散步,但那是一位神祇在抚爱我。生命是短暂的,虚掷光阴就是犯罪。有人说,我是活跃的。然而活跃仍旧是虚掷光阴,因为人在消耗自己。今日乃是一次暂停,我的心前去迎会它自己。如果说那种焦虑仍在压迫着我,那就是感觉到了这不可能知的瞬间正像水银珠一样地从我指间流走。有些人愿意对着世界转过背去,那就由他们吧。我不抱怨,因为我看着我长大。此时此刻,我的全部王国在这世界上。这阳光,这阴影,这炎热,这来自空气深处的寒冷:一切都写在这窗口之中,我透过它看见天空撒下它的完满去迎会我的怜悯,我还会去问某种东西是否正在死去,人是否在受苦吗?我可以说,我一会儿就说,重要的是合乎人情,朴实单纯。不,重要的是真,于是一切尽在其中,例如人情和纯朴。那么当我活在这世界上,我什么时候更真呢?动欲之前我已被满足。永恒在那里,我希望着。现在我所希望的已不再是幸福,而仅仅是自觉。

一个人在观照,另一个人在掘墓,如何将他们分开?如何将人及其荒诞分开?看哪,天微笑了。光在膨胀,夏天快到了吗?这就是那些应该爱的人的眼睛和声音啊。我以我所有的姿态眷恋着世界,我以我所有的怜悯和感激眷恋着人。在世界的这些正与反之间,我不愿选择,我不喜欢人们选择。有些人不愿意别人是清醒的、嘲讽的。他们说:“这说明您不善良。”我看不出其间的联系。当然,我听人说某人不道德,我的理解是某人需要一种道德;我听人说某人蔑视智力,我认为他是承受不了怀疑。反正我不喜欢人们作假。睁开双眼正视光犹如正视死亡,这才是大勇。说到底,问题在于如何指明这种对生活的酷爱和隐秘的绝望之间的联系。如果我倾听蜷缩在事物深处的嘲讽,它就会慢慢呈现。它会眨着小而亮的眼睛说:“生活吧,就像……”尽管多方求索,我的全部学问尽在此了。

无论如何,我并不能肯定我说得对。我是否想到人们讲给我听的那个女人,这无关紧要。她要死了,她还没有咽气,女儿就给她穿衣服入殓。实际上,四肢还没有变硬时,事情似乎更容易些。不过,我们生活在匆匆忙忙的人们中间,这究竟是很可奇怪的。

郭宏安译

西西弗的神话

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荷马说,西西弗是最终要死的人中最聪明最谨慎的人。但另有传说说他屈从于强盗生涯。我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矛盾。各种说法的分歧在于是否要赋予这地狱中的无效劳动者的行为动机以价值。人们首先是以某种轻率的态度把他与诸神放在一起进行谴责,并历数他们的隐私。阿索玻斯的女儿埃癸娜被朱庇特劫走。父亲对女儿的失踪大为震惊,并且怪罪于西西弗。深知内情的西西弗对阿索玻斯说,他可以告诉他女儿的消息,但必须以给柯兰特城堡供水为条件。他宁愿得到水的圣浴,而不是天火雷电。他因此被罚下地狱。荷马告诉我们西西弗曾经扼住过死神的喉咙。普洛托忍受不了地狱王国的荒凉寂寞。他催促战神把死神从其战胜者手中解放出来。

还有人说,西西弗在临死前冒失地要检验他妻子对他的爱情。他命令她把他的尸体扔在广场中央,不举行任何仪式。于是西西弗重堕地狱。他在地狱里对那恣意践踏人类之爱的行径十分愤慨,他获得普洛托的允诺重返人间以惩罚他的妻子。但当他又一次看到这大地的面貌,重新领略流水、阳光的抚爱,重新触摸那火热的石头、宽阔的大海的时候,他就再也不愿回到阴森的地狱中去了。冥王的召令、气愤和警告都无济于事。他又在地球上生活了多年,面对起伏的山恋、奔腾的大海和大地的微笑,他又生活了多年。诸神于是进行干涉。墨丘利跑来揪住这冒犯者的领子,把他从欢乐的生活中拉了出来,强行把他重新投入地狱,在那里,为惩罚他而设的巨石已准备就绪。

我们已经明白:西西弗是个荒谬的英雄。他之所以是荒谬的英雄,还因为他的激情和他所经受的磨难。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这必然使他受到难以用言语尽述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而这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人们并没有谈到西西弗在地狱里的情况。创造这些神话是为了让人的想像使西西弗的形象栩栩如生。在西西弗身上,我们只能看到这样一幅图画—一个紧张的身体千百次地重复一个动作:搬动巨石,滚动它并把它推至山顶;我们看到的是一张痛苦扭曲的脸,看到的是紧贴在巨石上的面颊,那落满泥土、抖动的肩膀,沾满泥土的双脚,完全僵直的胳膊,以及那坚实的满是泥土的人的双手。经过被渺渺空间和永恒的时间限制着的努力之后,目的就达到了。西西弗于是看到巨石在几秒钟内又向着下面的世界滚下,而他则必须把这巨石重新推向山顶。他于是又向山下走去。

正是因为这种回复、停歇,我对西西弗产生了兴趣。这一张饱经磨难近似石头般坚硬的面孔已经自己化成了石头!我看到这个人以沉重而均匀的脚步走向那无尽的苦难。这个时刻就像一次呼吸那样短促,它的到来与西西弗的不幸一样是确定无疑的,这个时刻就是意识的时刻。在每一个这样的时刻中,他离开山顶并且逐渐地深入到诸神的巢穴中去,他超越了他自己的命运。他比他搬动的巨石还要坚硬。

如果说,这个神话是悲剧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若他行的每一步都依靠成功的希望支持着,那他的痛苦实际上又在哪里呢?今天的工人终生都在劳动,终日完成的是同样的工作,这样的命运并非不比西西弗的命运荒谬。但是,这种命运只有在工人变得有意识的偶然时刻才是悲剧性的。西西弗,这诸神中的无产者,这进行无效劳役而又进行反叛的无产者,他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在他下山时,他想到的正是这悲惨的境地。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就造就了他的胜利。不存在不通过蔑视而自我超越的命运。

如果西西弗下山推石在某些天里是痛苦地进行着的,那么这个工作也可以在欢乐中进行。这并不是言过其实。我还想像西西弗又回头走向他的巨石,痛苦又重新开始。当对大地的想像过于着重于回忆,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这就是巨石的胜利,这就是巨石本身。巨大的悲痛是难以承担的重负。这就是我们的客西马尼之夜。但是,雄辩的真理一旦被认识就会衰竭。因此,俄狄浦斯不知不觉首先屈从命运。而一旦他明白了一切,他的悲剧就开始了。与此同时,两眼失明而又丧失希望的俄狄浦斯认识到,他与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就是一个年轻姑娘鲜润的手。他于是毫无顾忌地发出这样震撼人心的声音:“尽管我历尽艰难困苦,但我年逾不惑,我的灵魂深邃伟大,因而我认为我是幸福的。”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里洛夫都提出了荒谬胜利的法则。先贤的智慧与现代英雄主义汇合了。

人们要发现荒谬,就不能不想到要写某种有关幸福的教材。“哎,什么!就凭这些如此狭窄的道路?……”但是,世界只有一个。幸福与荒谬是同一大地的两个产儿。若说幸福一定是从荒谬的发现中产生的,那可能是错误的。因为荒谬的感情还很可能产生于幸福。“我认为我是幸福的”,俄狄浦斯说,而这种说法是神圣的。它回响在人的疯狂而又有限的世界之中。它告诫人们一切都还没有、也从没有被穷尽过。它把一个上帝从世界中驱逐出去,这个上帝是怀着不满足的心理以及对无效痛苦的偏好而进入人间的。它还把命运改造成为一件应该在人们之中得到安排的人的事情。

西西弗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样,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在这突然沉重又沉默的世界中,大地升起千万个美妙细小的声音。无意识的、秘密的召唤,一2011-9-1切面貌提出的要求,这些都是胜利必不可少的对立面和应付的代价。不存在无阴影的太阳,而且必须认识黑夜。荒谬的人说“是”,但他的努力永不停息。如果有一种个人的命运,就不会有更高的命运,或至少可以说,只有一种被人看做是宿命的和应受到蔑视的命运。此外,荒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在这微妙的时刻,人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西西弗回身走向巨石,他静观这一系列没有关联而又变成他自己命运的行动,他的命运是他自己创造的,是在他的记忆的注视下聚合而又马上会被他的死亡固定的命运。因此,盲人从一开始就坚信一切人的东西都源于人道主义,就像盲人渴望看见而又知道黑夜是无穷尽的一样。西西弗永远行进,而巨石仍在滚动着。

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脚下!我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杜小真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