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拉蒙·希门内斯(西班牙)
Juan Ramon Jimenez,1881—1958
1956年获奖作家
白拉铁罗与我白拉铁罗
白拉铁罗长得细小、温柔;身上毛茸茸的,看来那么柔软,简直好像是一团棉花,没有骨架。只有那一双黑玉般亮晶晶的眼珠儿硬得像两只蜗牛。
如果我解脱缪绳,它就会走向草坪,轻轻地用鼻尖抚弄粉红、天蓝和金黄色的小花,连草儿都没有吃几根……如果我轻轻地叫它一声“白拉铁罗”,它就会轻盈地跑过来,蹄儿着地发出的声音就像一只不知名的铃铛的清脆笑声……
我给它什么东西它都吃。它喜欢吃桔子、琥珀葡萄、深紫色无花果,连同那里面的细微结晶体蜜糖瓤儿……
它温柔娇嫩得好像一个小孩子,好像一个女孩儿……但它又坚强严峻得好像一块石头。星期天我带着它从村后的小巷走过,穿着整齐、步行缓慢的乡下人停下脚步来细瞅着:
“这简直是钢铁……”
钢铁,可不是吗?钢铁同时又混合着月色般的白银。白蝴蝶
夜幕降临了,漫天迷雾,一团紫黑。紫红夹着绿色的微光还羁留在教堂尖塔的背后。路儿倾陡,四处充满着树阴、铃铛花、花香、草味、歌声、厌倦和欲望。
突然间,一个黝黑的人,头上戴着便帽,手里拿着探锥,丑陋的面孔在香烟的火光中映红了一下,从一间埋藏在许多煤袋里的破屋那里走下坡儿来。白拉铁罗打了一个冷颤。
“有什么要报税的吗?”
“你自己看吧………一些白蝴蝶……”
那个人要把探锥插进藤筐里,我于是想办法止住他这样做。我打开口袋,他看了什么也没有。理想的食粮,就这样自由而爽快地过了关,没有支付买路钱……黄昏的游戏
在市镇的黄昏里,当白拉铁罗和我打着冷颤走进那一条面对着干涸河床的紫黑色陋巷的时候,几个穷孩子在那里玩着假装乞丐的游戏,吓唬自己。一个头上戴着一只口袋,一个装着瞎子,另一个装着瘸子……
接着,由于儿童突然的奇想,他们身上穿着衣裳,脚下穿着鞋子,他们的母亲自有办法给他们东西吃,他们就把自己当成王子了:
“我的爸爸有一块银表。”
“我的爸爸有一匹马。”
“我的爸爸有一杆枪。”
表儿一清早便把人催醒;枪杆杀不死饥饿;马儿引导人到困境。
大家牵着手儿摆成个圆圈。在悲感交织里,一个小姑娘用柔弱的嗓子,有如阴影中一脉清泉,好像公主一般地有韵律地唱着:我是个可怜的小寡妇,奥力男爵是我的先夫……
……是的,是的。及时歌唱吧,做梦吧,可怜的孩子们!很快地,当你们的青春来到的时候,春天就会戴着冬天的面具,好像乞丐般地吓坏你们。
“走吧,白拉铁罗……”小傻子
每次我们从圣若瑟街走回来的时候,小傻子总是在他家的门边,坐在一张小椅子上,看着别人从他面前走过。这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没有语言的天才,也没有天生的美丽;这是一个快活的孩子,但看了却要叫人发愁;在他母亲看来是千金宝贝,但在别人看来却是一文不值。
有一天—一阵乌黑的恶风吹过这白色街道的一天,我再也看不见门边的那个孩子了。一只鸟儿在孤寂的门槛上歌唱,这叫我想起了好父亲、坏诗人的古罗斯;当他丢掉他的儿子的时候,他问加列戈的蝴蝶:金翅膀的小蝴蝶……
春天到来了,我想起小傻子,他从圣若瑟街到天上去了。在那里,坐在他的小椅子上,他在玫瑰丛中欣赏着天使们金色的行列。鹦鹉
当我们正在友人法国医生的花园里跟白拉铁罗和鹦鹉玩耍的时候,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妇慌慌张张地走下山坡来,一直走到我们跟前。在我面前,她对着我投射她那黯淡而痛苦的眼光,向我央求:
“先生,医生在不在家?”
在她背后,老早就出现了几个衣衫破烂的小孩子,喘着气,在山坡上就用眼光探询着;最后,一群人抬着一个苍白软弱的人走过来。这是个在多雁那私人园林里偷猎麋鹿的猎人。他的猎枪,一枝可笑的用绳索捆绑的古老猎枪爆炸了,炸烂了他的胳膊。
我的朋友轻手轻脚地走向受伤的猎人,解开捆绑得乱七八糟的破布,洗净血污,轻抚着肌肉和骨头,不断地瞅着我说:
“这不要紧的。”
天晚了,从乌尔瓦传来一阵阵的沼泽的味道、柏油的气息和鱼类的腥臭……在粉红色的夕阳斜照中,桔树卷起它那翠绿的天鹅绒般的叶子。在一棵紫丁香树上,在紫绿丛中,鹦鹉,红绿相间的鹦鹉,在枝头爬来爬去,用它那对又圆又小的眼睛偷看我们。
可怜的猎人汪汪的泪水充满着阳光;有时候,他发出呻吟。接着,鹦鹉便叫:
“这没有什么……”
我的朋友给受伤的猎人包上药棉和绷带……可怜的猎人便喊:
“喔唷!”
鹦鹉呢,在紫丁香树上又不断地叫着:
“这没有什么……这没有什么……”十月的黄昏
暑假过去了,跟着几片新黄的秋叶,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寂寞。屋里的太阳光空空洞洞。在幻想中,响着远处的喧嚣和消逝的笑声……
在还开着花朵的玫瑰枝头,黄昏在缓慢地降临。夕阳的火光拥抱着最后的几朵玫瑰,向着斜晖扬起芬芳的火焰的花园,发出一阵阵烧焦了的玫瑰气息。静默。
和我一样烦恼的白拉铁罗,不知如何是好。慢慢地,它走到我的身旁,踌躇着;最后,下了决心,和我一道走进屋子。十一月的牧歌
夜幕来临……当白拉铁罗从田里背负着一大捆当柴火用的松枝回家的时候,它的影儿在一大堆驯服的绿叶丛中简直看不到了。它的脚步轻盈而有韵律,有如马戏班里走铁丝的姑娘,细腻而顽皮……看来好像没有走动一样。两只长耳朵往上翘,活像一只背着壳儿的蜗牛。
在活着的时候,绿枝儿迎接过太阳、金丝雀、清风、月亮、乌鸦—多可怕呀!连乌鸦都要迎接,白拉铁罗!—这飘垂在黄昏小径的白灰尘上的绿枝儿。
一种柔和而发紫的冷气环绕着一切。在这走向十二月的乡村,负着重荷的驴儿发出轻微的湿漉漉的气息,显得多少有些神仙气概。死
我发现白拉铁罗躺在它的稻草床上,眼光温柔而悲惨。我走近它,抚摸它,我向它说话,要它站起来……
可怜的小毛驴突然整个身子立了起来,但却留下一只蹄儿跪在地上……它再也举不起那软弱的蹄儿……我只好重新教它伸着蹄儿横卧地上,我轻轻地抚摸它,并把医生请来。
那老达尔本一看见它便把自己庞大的没牙床的脸靠近小毛驴的腮帮子,那充血的脑袋像钟摆般,尽在胸前摇来摇去。
“看来光景不妙,是不是?”
我不知道他的结论怎样……不知道这可怜的小毛驴到过什么地方……不……不知道它受着什么苦痛……也不知道它吃了什么毒草根……或者草里混杂着什么怪泥土……
正午时分,白拉铁罗死了。它的草花般的小肚儿胀得好像一个地球,它的僵硬惨白的腿儿朝向天空。它鬈曲的茸毛好像陈旧的洋娃娃的虫蛀过的乱发,只要手一碰,便脱落纷飞。
在静寂无声的马厩里,一只美丽的三色蝴蝶飞扑着,它每次飞过窗口,射进来的阳光,都映出火红的光辉。抑郁
黄昏时分,我跟着孩子们走到白拉铁罗的坟上去;那是在松实花园里的一棵古松下。在四周围,四月的天气已经使潮湿的地面铺满了巨大的日光兰。
在头上,镶嵌在蔚蓝的天空里的绿阴枝头,金丝雀在歌唱;这细腻、多姿、欢乐的歌声在温和的金黄色的夕阳中随风飘去,有如一个新鲜多情的美梦。
一会儿走到了,孩子们停止了叫喊。他们木然不动,很庄重地用明亮的眼光盯着我,对我提出许多迫切的问题。
我转向了地面:“白拉铁罗,我的小朋友!如果你真的如我所想的在天上的草坪上,你的毛茸茸的背上驮着年轻的天使,你可曾忘记了我?啊,白拉铁罗,请告诉我:你还想起我吗?”
好像它回答我一样,一只白色的蝴蝶突然飞起—它的灵魂吗?或许是的—在一棵棵的日光兰上飞来飞去。
柳门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