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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散文选
1.18 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布宁(俄罗斯)

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布宁(俄罗斯)

HBah AJ Iekceehy Byhnh,1870—1953

1933年获奖作家

山口

夜幕已垂下很久,可我仍举步维艰地在崇岭中朝山口走去,朔风扑面而来,四周寒雾弥漫,我对于能否走至山口已失却信心,可我牵在身后的那匹浑身湿淋淋的、疲惫的马,却驯顺地跟随着我亦步亦趋,空荡荡的马镫叮叮当当地碰响着。

在迷濛的夜色中,我走到了松林脚下,过了松林便是这条通往山颠的光秃秃的荒凉的山路了。我在松林外歇息了一会儿,眺望着山下宽阔的谷地,心中漾起一阵奇异的自豪感和力量感,这样的感觉,人们在居高临下时往往都会有的。我遥遥望见山下很远的地方,那渐渐昏暗下去的谷地紧傍着狭窄的海湾,岸边点点灯火犹依稀可辨。那条海湾越往东去就越开阔,最终形成一堵烟霞空濛的暗蓝色障壁,围住了半壁天空。但在深山中已是黑夜了。夜色迅速地浓重起来,我向前走去,离松林越来越近。只觉得山岭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森严,由高空呼啸而下的寒风,驱赶着浓雾,将其撕扯成一条条长长的斜云,使之穿过山峰间的空隙,迅疾地排空而去。高处的台地上缭绕着大团大团松软的雾。半山腰中的雾就是由那儿刮下来的。雾的坠落使得群山间的万仞深渊看上去更显阴郁,更显幽深了。雾使松林仿佛冒起了白烟,并随同喑哑、深沉、凄冷的松涛声向我袭来。周遭弥漫着冬天清新的气息,寒风卷来了雪珠……夜已经很深了,我低下头避着烈风,久久地在山林构成的黑咕隆咚的拱道中冒着浓雾向前行去,耳际回响着隆隆的松涛声。

“马上就可以到山口了,”我宽慰自己说,“马上就可以翻过山岭到没有风雪而有人烟的明亮的屋子里去休息了……”

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每分钟我都以为再走两步就可到达山口,可是那光秃秃的石头坡道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松林早已落在半山腰,低矮的歪脖子灌木丛也早已走过,我开始觉得累了,直打寒战。我记起了离山口不远的松树间有好几座孤坟,那里埋葬着被冬天的暴风雪刮下山的樵夫。我感觉到我正置身于人迹罕至的荒山之巅,感觉到在我四周除了寒雾和悬崖峭壁,别无一物。我不禁犯起愁来:我怎么去走过那些像人的躯体那样黑魆魆地兀立在迷雾中的孤单的石头墓碑?既然现在我就已失去了时间和地点的概念,我还会有足够的力气走下山去吗?

前方,透过飞快地排空而去的浓雾,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一些黑黢黢的庞然大物……那是昏暗的山包,活脱像一头头睡着的熊。我在这些山包上攀行着,从一块石头跨到另一块石头,马吃力地跟着我攀行,马掌踏在湿漉漉的圆石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一个劲儿地打着滑。突然我发现路重又开始缓慢地向上升去,折回深山之中!我不由得立刻停下来,绝望的心绪攫住了我的身心。紧张和劳累使我浑身发抖。我的衣服全被雪淋湿了,朔风更是刺透了衣服,刮得我冷彻骨髓。要不要呼救呢?可此刻连牧羊人也都带着他们的山羊和绵羊躲进了荷马时代的陋屋之中,还有谁会听见我的呼救声呢?我惊恐地环顾着四周:

“我的天啊,难道我迷路了不成?”

夜深了。松林在远方睡意朦胧地发出一阵阵喑哑的涛声。夜变得越来越神秘诡谲,我感觉到了这一点,虽然我并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间,而我又身在何方。现在,连深谷中最后一星灯火也熄灭了,灰蒙蒙的雾淹没了整个山谷。雾知道它的时刻来到了,这将是漫长的时刻,在此期间大地上的万物似乎都已死绝,早晨似乎永远不会再来,唯独雾将会不停地增多,把森严的群山团团裹没,在深夜里护卫着它们,除此而外,还有山林会不停地发出低沉的涛声,而在荒凉的山口,雪将会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为了避风,我掉过身子面对着马。和我在一起的生物就只有这匹马了!可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它已浑身湿透,冷得直打寒战,背拱了起来,背上很不舒服地戳起高高的马鞍。它驯顺地耷拉着脑袋,两耳紧贴在脑袋上。我狠命地拉紧缰绳,重又把脸转向风雪,重又执著地迎着风雪走去。我试图看清我四周有些什么东西,但是我看到的只是漫天飞驰的灰蒙蒙的雪尘,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来。我侧耳静听,能够听到的只是耳畔呼呼的风声和身后马镫相互碰撞发出的单调的叮当声……

然而奇怪的是我的绝望的心情反使我坚强起来。我的步子迈得比以前勇敢了,我恚恨地谴责着某个人逼得我不得不忍受一切,对那人的谴责使我的心情快活起来。满腔的恚恨化作一种郁悒的坚毅的顺从,甘愿对于凡是我必须忍受的事物都逆来顺受,哪怕永无出路我也感到甜蜜……

临了,我终于走到了山口。但此刻我已经对一切都无所谓了。我走在平坦的草地上。狂风把浓雾像一绺绺发辫似的撕扯而去,几乎要把我吹倒在地,可我却根本没去留意这风。单凭这呼呼的风声,单凭这弥天的大雾就可感觉到夜正深邃地主宰着群山—渺小的人类早已在谷地中一幢幢渺小、窳陋的屋子内进入了梦乡;但我并不着急,并不急于去寻个栖身之所,我咬紧牙关走着,不时嘟嘟嚷嚷地对马说:

“走,走。只要咱俩不倒下,就豁出命来走。在我的一生中,像这样崎岖荒凉的山口已不知走过多少!灾难、痛苦、疾病、恋人的变心和被痛苦地凌辱的友谊,就像黑夜一样,铺天盖地压到我身上—于是我不得不同我所亲近的一切分手,无可奈何地重又拄起云游四方的香客的拐杖。可是通向新的幸福的坡道是险巇的,高得如登天梯,而且在山颠迎接我的将是夜、雾和风雪。在山口等待着我的将是可怕的孤独……但是咱俩还是走吧,走吧!”

我磕磕绊绊地向前走去,仿佛在做梦。离拂晓还早着呢。下山到谷地得走整整一夜的时间,也许要到黎明时方能在什么地方睡上一觉—蜷缩着身子,沉沉睡去,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在冰天雪地中跋涉之后进入温暖乡所感到的甜蜜。

天亮后,白天又将以人和阳光使我高兴起来,又将久久地迷惑我……可或许不等白天到来,我就会在山间的什么地方倒下去呢?于是我将永远留在这自古以来荒无人烟的光秃秃的山颠之中,永远留在黑夜和风雪之中了。

戴骢译

深夜

这是一场梦呓,还是酷似梦境的神秘的夜生活?我觉得悲凉的秋月在大地上空浮游已经有许久许久了,现在已到弃绝白昼的一切虚伪和忙碌,好好歇息的时刻。我感觉到整个巴黎,包括最穷苦的贫民窟,都已进入了黑甜乡。我睡了很久,最后,梦终于慢慢地离我而去,就像一个对病人关怀备至而又沉着的医生,在做完救治病人的工作,见到病人终于深深地舒了口气,睁开了眼睛,因为复活而绽出羞怯、愉快的微笑后,便离开病人而去一样。我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置身于静寂、空濛的夜的王国。

我在五楼自己的卧室内,悄无声息地踏着地毯,信步踱至一扇窗子前。我时而望着这间弥漫着轻盈的夜色的卧室,时而隔着窗子最上边那排玻璃,仰望空中的皎月。每当这种时候,月光便洒满我的脸庞,我也不由得举目久久地端详着月亮的脸庞。月光透过淡白色的花边窗帘,染淡了卧室深处的夜色。在那里是看不到月亮的。可卧室的四扇窗子却统统被皓月映得十分明亮,连窗畔的一切也都披上了溶溶的月色。月光由窗户中投到地板上,绘出了一轮轮青白色的和银白色的拱环,在每个拱环中央,都有一个暗淡的烟色的十字架,一个个十字架伸展到浴满月光的安乐椅和靠背椅子上时,便柔和地折断了。在最靠边的那扇窗子前摆着张安乐椅,坐着我所爱的那个女子—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就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她苍白、美丽,由于我们俩所遭受的种种磨难,由于这一切磨难常常使我们俩龃龉、反目,她已疲惫不堪。

她今夜为什么也不睡呢?

我在她身边的窗台上坐了下来,却避免去看她……是呀,已经是深夜了—对面那排五层楼的房子已不见一星灯火。那里的窗户全都是黑洞洞的,像是盲人的眼睛。我朝底下望了一眼,如长廊般的狭窗、深远的街上,也是黑洞洞的,阒无一人。整个巴黎都是这样。只有微微倾斜地高悬在城市上空的淡白色的明月,没有入睡,形单影只地在迅速飘拂的烟色的云朵间浮游,而同时又一动也不动似的。月亮笔直地俯视着我,它虽然皎洁,却稍有亏蚀,因而略带几分凄楚。一缕缕云烟飘移过月亮身畔时,都被它照得发亮,仿佛已经融化殆尽,可是离开它后,又都凝聚起来,变得又浓又厚。待到飘移过屋脊时,已经完全成了阴郁的、沉甸甸的云堆了……

我已很久没有看到月夜!不免触景生情,心重又回到童年时代在俄罗斯中部冈峦起伏的、贫瘠的草原上所度过的那些遥远的、几乎已遗忘了的秋夜。在那边,月亮曾在我故宅的屋檐下窥视屋内的动静。在那边,我第一次见到并且爱上了月亮温柔苍白的脸庞。我在想像中离开了巴黎,刹那间,好像已登临绝顶,正鸟瞰着辽阔的低地,整个俄罗斯的景物恍惚尽收眼底。我看到了似沙漠般一望无垠的、浮光耀金的波罗的海,看到了在苍茫的暮色中向东方迤逦而去的郁悒的松树之乡,看到了森林、沼泽和小树林,看到了在地势低洼的南方,绵亘着无边无际的田野和平原。数百俄里长的铁路轨道,穿过一座又一座树林,在月光下闪耀着昏沉的光泽。沿铁路线闪烁着各种颜色的睡意朦胧的灯光,灯一盏接一盏,一直延伸至我的故乡。我面前浮现出略有起伏的田野,田野上有幢地主的宅第,古老,单调,破败,可在月光下却显得相当舒适……然而,在我儿时曾窥视过我的卧室,此后又目睹我成为青年,而现在又和我一起伤悼我一事无成的青春的那轮月亮,难道就是眼前的这轮月亮吗?是这轮月亮在明净的夜的王国中抚慰着我吗?……

“你为什么不睡?”我听到她怯生生地问我。

在两人固执地不理不睬了很久之后,她首先开口,使我的心既痛苦又甜蜜。我低声回答说:

“不知道……可你为什么不睡?”

我们又久久地沉默着。月亮已坠落到屋顶后面,月光深深地照进了我们的卧室。

“原谅我!”我走到她跟前,说道。

她没有回答,用两手捂住了眼睛。

我捏住她的手,把它们从她眼睛上移开。泪珠正顺着她两腮潸然而下,她的眉毛像孩子那样高高地扬起着,抖动着。于是我在她脚边跪了下来,把脸贴到她身上,非但没去止住她的泪水,自己的泪水反而也夺眶而出。

“难道是你的过错吗?”她惶惑地说,“难道这不全是我的过错吗?”

她破涕为笑,笑得快乐而又痛苦。

我对她说,我们两人都有错,因为两人都公然违背了欢乐地生活所必须遵循的戒条,而人活在世上本来应当是欢乐的。我们前嫌尽释,又相互爱恋了,只有共过患难,吃过同样的苦,有过同样的迷误,而同时又一起在瞬息之间找到过极难找到的真理的人,才会这么相爱。只有苍白、忧郁的月亮看到了我们的幸福……

截骢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