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散文选
1.9 罗曼·罗兰(法国)

罗曼·罗兰(法国)

Romain Rolland,1866—1944

1915年获奖作家

论创造

生命是一张弓,那弓弦是梦想。箭手在何处呢?

我见过一些俊美的弓,用坚韧的木料制成,了无节痕,谐和秀逸如神之眉;但仍无用。

我见过一些行将震颤的弦线,在静寂中颤栗着,仿佛从动荡的内脏中抽出的肠线。它们绷紧着,即将奏鸣了……它们将射出银矢一那音符—在空气的湖面上拂起涟漪,可是它们在等待什么?终于松弛了。永远没有人听到乐声了。

震颤沉寂,箭枝纷散。

箭手何时来捻弓呢?

他很早就来把弓搭在我的梦想上。我几乎记不起何时我曾躲过他。只有神知道我怎样地梦想!我的一生是一个梦。我梦着我的爱,我的行动和我的思想。在晚上,当我无眠时;在白天,当我幻想时,我心灵中的谢海莱莎特就解开了纺纱杆;她在急于讲故事时,把她梦想的线索搅乱了。我的弓跌到了纺纱杆一面。那箭手,我的主人,睡着了。但即使在睡眠中,他也不放松我。我挨近他躺着;我像那把弓,感到他的手放在我光滑的木杆上;那只丰美的手、那些修长而柔软的手指,它们用纤嫩的肌肤抚弄着在黑夜中奏鸣的一根弦线。我使自己的颤动融入他身体的颤动中,我颤栗着,等候苏醒的瞬间,那时神圣的箭手就会把我搂入他怀抱里。

所有我们这些有生命的人都在他掌中;灵智与身体,人,兽,元素一水与火—气流与树脂—一切有生之物……

生存何足道!要生活,就必须行动。您在何处,primnsmovens?我在向您呼吁,箭手!生命之弓在您脚下横着。俯下身来,拣起我吧!把箭搭在我的弓弦上,射吧!

我的箭如飘忽的羽翼,嗖地飞去了;那箭手把手挪回来,搁在肩头,一面注视着向远方消失的飞矢;而渐渐的,已经射过的弓弦也由震颤而归于凝止。

神秘的发泄!谁能解释呢?一切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此—在于创造的刺激。

万物都期待着在这刺激的状态中生活着。我常观察我们那些小同胞,那些兽类与植物奇异的睡眠—那些禁锢在茎衣中的树木、做梦的反刍动物、梦游的马、终身懵懵懂懂的生物。而我在它们身上却感到一种不自觉的智慧,其中不无一些郁悒的微光,显出思想快形成了:

“究竟什么时候才行动呢?”

微光隐没。它们又入睡了,疲倦而听天由命……

“还没到时候呐。”

我们必须等待。

我们一直等待着,我们这些人类,时候毕竟到了。

可是对于某些人,创造的使者只站在门口。对于另一些人,他却进去了。他用脚碰碰他们:

“醒来!前进!”

我们一跃而起。咱们走!

我创造,所以我生存。生命的第一个行动是创造的行动。一个新生的男孩刚从母亲子宫里冒出来时,就立刻洒下几滴精液。一切都是种子;身体和心灵均如此。每一种健全的思想是一颗植物种子的包壳,传播着输送生命的花粉。造物主不是一个劳作了六天而在安息日上休憩的有组织的工人。安息日就是主日,那伟大的创造日。造物主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日子。如果他停止创造,即使是一刹那,他也会死去。因为“空虚”会张开两颚等着他……颚骨,吞下吧,别做声!巨大的播种者散布着种子,仿佛流泻的阳光;而每一颗洒下来的渺小种子就像另一个太阳。倾泻吧,未来的收获,无论肉体或精神的!精神或肉体,反正都是同样的生命之源泉。“我的不朽的女儿,刘克屈拉和曼蒂尼亚……”我产生我的思想和行动,作为我身体的果实……永远把血肉赋予文字……这是我的葡萄汁,正如收获葡萄的工人在大桶中用脚踩出的一样。

因此,我一直创造着……

孙梁译

自由

这次战争显示了我们文明的宝藏是多么脆弱。在一切财富中,我们过去最引以为豪的“自由”到最后却显得比什么都软弱。千百年来,人类用牺牲、苦难、坚韧的努力、英雄精神和不屈不挠的信心赢得了自由;我们呼吸它珍贵的气息;我们很自然地享受它,正如我们享受那拂过大地、充塞在我们肺部的清鲜空气一样……而只要几天,这颗生命的宝石就被人偷去了;几小时内,在全世界,一片窒息的网罗便笼罩在“自由”的战栗的翅膀上。人们抛弃了它。不但如此,他们做了奴隶还要欢呼。我们又重新体会了那古老的真理:“没有一次争取是一劳永逸地完成的。争取是一种每天重复不断的行动。人们必须一天又一天地坚持,不然就会消灭。”

呵,被出卖的自由,到我们忠实的心灵中来避难吧,掩上你受伤的羽翼!将来,它们一定会重新辉煌地翱翔。那时你又将成为千万人的偶像了。现在压迫你的人到那时就会歌颂你。现在你被人掠夺,被人打击,你是悲惨的,但在我们心目中,你从未像现在这样清丽。你双手空空,你已经没什么可以贡献给爱你的人了,除了危险和你大无畏的眼睛里的笑意。然而,世界上一切财富都不能和这件礼物相比。跟随舆论和膜拜胜利的人决不会跟我们争这件礼物。可是我们要昂起头,追随着你,被鄙视、被排斥的基督,因为我们知道你会从墓中复活。

孙梁译

《贝多芬传》序

我愿证明,凡是行为善良与高尚的人,定能因之而担当苦难。

贝多芬(1819年2月1日在维也纳市政府语)

我们周围的空气多沉重。老大的欧罗巴在重浊与腐败的气氛中昏迷不醒。鄙俗的物质主义镇压着思想,阻挠着政府与个人的行动。社会在乖巧卑下的自私自利中窒息而死,人类喘不过气来。—打开窗子吧!让自由的空气重新进来!呼吸一下英雄们的气息。

人生是艰苦的。对于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那是一场无止境的斗争,往往是悲惨的,没有光华的,没有幸福的,在孤独与静寂中展开的斗争。贫穷,日常的烦虑,沉重与愚蠢的劳作,压在他们身上,无益地消耗着他们的精力,没有希望,没有一道欢乐之光,大多数还彼此隔离着,连对患难中的弟兄们一援手的安慰都没有,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只能依靠自己;可是有时连最强的人都不免在苦难中蹉跌。他们求助,求一个朋友。

为了援助他们,我才在他们周围集合一些英雄的友人,一些为了善而受苦的伟大的心灵。这些“名人传”不是向野心家的骄傲申说的,而是献给受难者的。并且实际上谁又不是受难者呢?让我们把神圣的苦痛的油膏,献给苦痛的人吧!我们在战斗中不是孤军。世界的黑暗,受着神光烛照。即是今日,在我们近旁,我们也看到闪耀着两朵最纯洁的火焰—正义与自由:毕加大佐和蒲尔民族。即使他们不曾把浓密的黑暗一扫而空,至少他们在一闪之下已给我们指点了大路。跟着他们走吧,跟着那些散在各个国家、各个时代、孤独奋斗的人走吧。让我们来摧毁时间的阻隔,使英雄的种族再生。

我称为英雄的,是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只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好似他们之中最伟大的一个,就是我们要叙述他的生涯的人所说的“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认还有什么优越的标记”。没有伟大的品格,就没有伟大的人,甚至也没有伟大的艺术家,伟大的行动者;所有的只是些空虚的偶像,匹配下贱的群众:时间会把他们一齐摧毁。成败又有什么相干?主要是成为伟大,而非显得伟大。

这些传记中人的生涯,几乎都是一种长期的受难。或是悲惨的命运,让他们的灵魂在肉体与精神的苦难中受磨折,在贫穷与疾病的铁砧上锻炼;或是目击同胞受着无名的羞辱与劫难,而生活为之戕害,内心为之破裂,他们永远过着磨难的日子;他们固然由于毅力而成为伟大,可是也由于灾患而成为伟大。所以不幸的人啊,切勿过于怨叹,人类中最优秀的和你们同在。汲取他们的勇气做我们的养料吧;倘使我们太弱,就把我们的头枕在他们膝上休息一会吧。他们会安慰我们。在这些神圣的心灵中,有一股清明的力和强烈的慈爱,像激流一般飞涌出来。甚至无须探询他们的作品或倾听他们的声音,就在他们的眼里,他们的行述里,即可看到生命从没像处于患难时的那么伟大,那么丰满,那么幸福。

在此英勇的队伍内,我把首席给予坚强与纯洁的贝多芬。他在痛苦中曾祝望他的榜样能支持别的受难者,“但愿不幸的人,看到一个与他同样不幸的遭难者,不顾自然的阻碍,竭尽所能地成为一个不愧为人的人,而能借以自慰”。经过了多少年超人的斗争与努力,克服了他的苦难,完成了他所谓“向可怜的人类吹嘘勇气”的大业之后,这位胜利的普罗曼德,回答一个向他提及上帝的朋友时说道:“噢,人啊,你当自助!”

我们对他这句豪语应当有所感悟。依着他的先例,我们应当重新鼓起对生命、对人类的信仰!

孙梁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