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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散文选
1.8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印度)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印度)

Rabindranath Tagore,1861—1941

1913年获奖作家

生命一心灵

我的窗前是一条红土路。

路上辚辚地移行着载货的牛车;绍塔尔族姑娘头顶着一大捆稻草去赶集,傍晚归来,身后甩下一大串银铃般的笑声。

而今我的思绪不在人走的路上驰骋。

我一生中,为各种难题愁闷的、为各种目标奋斗的年月,已经埋入往昔。如今身体欠佳,心情淡泊。

大海表面波涛汹涌;安置地球卧榻的幽深的底层,暗流把一切搅得混沌不清。当波浪平息,可见与不可见,表面与底层处于充分和谐的状态时,大海是平静的。

同样,我拼搏的心灵憩息时,我在心灵深处获得的所在,是宇宙原初的乐土。

在行路的日子里,我无暇关注路边的榕树,而今我弃路回到窗前,开始和他接触。

他凝视着我的脸,心里好像非常着急,仿佛在说:“你理解我吗?”

“我理解,理解你的一切。”我宽慰他,“你不必那么焦急。”

宁静恢复了片时,等我再度打量他时,他显得越发焦灼,碧绿的叶片飒飒摇颤,灼灼闪光。

我试图让他安静下来,说:“是的,是这样,我是你的游伴。于百年来,在泥土的游戏室里,我和你一样,一口一口吮吸阳光,分享大地甘美的乳汁。”

我听见他中间陡然起风的声响。他开口说:“你说得对。”

在我心脏血液的流动中回荡的语音,在光影中无声地旋转的音籁,化为绿叶的沙沙声,传到我的身边。这话音是宇宙的官方语言。

它的基调是:我在,我在,我们同在。

那是莫大的欢乐,那欢乐中宇宙的原子、分子瑟瑟抖颤。

今日,我和榕树操同一种语言,表达心头的喜悦之情。

他问我:“你果真回来了?”

“哦,挚友,我回来了。”我即刻回答。

于是,我们有节奏地鼓掌,欢呼着“我在,我在”。

我和榕树倾心交谈的春天,他的新叶是嫩黄的,从高天遁来的阳光通过他的无数叶缝,与大地的阴影偷偷地拥抱。

六月阴雨绵绵,他的叶子变得和云霭一样沉郁。如今,他的叶丛像老人成熟的思维那样稠密,阳光再也找不到渗透的通道。以往他像贫苦的少女,如今则似富贵的少妇,心满意足。

今天上午,榕树脖子上绕着二十圈绿宝石项链,他对我说:“你为什么头顶砖石,坐在那里?像我一样走进充实的空间吧。”

我说:“人自古拥有内外两部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榕树摇摇身子。

我进一步解释:“我们有两个世界—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

榕树惊叫一声:“天哪,内在世界在哪儿呢?”

“在我的模具里。”

“在里面做什么?”

“创造。”

“模具里进行创造,这话太玄奥了。”

“如同江河被两岸夹着,”我耐心地阐述,“创造受模具的制约,一种素材注入不同的模具,或成为金刚石,或成为榕树。”

榕树把话题扯到我身上:“你的模具是什么形状,请描述一番。”

“我的模具是心灵,落入其间的,变成纷繁的创造。”

“在我们的日月之侧,能够稍稍显示你那封闭的创造吗?”榕树来了兴致。

“日月不是衡量创造的尺度。”我说得十分肯定,“日月是外在物。”

“那么,用什么测量它呢?”

“用快乐,尤其是用痛苦。”

榕树说:“东风在我耳畔的微语,在我心里激起共鸣。而你这番高论,我实在无法理解。”

“怎么使你明白呢……”我沉吟片刻,“如同你那东风被我们捕获,带入我们的领域,系在弦索上,它就从一种创造抵达另一种创造。这创造在蓝天或在哪一个博大心灵的记忆的天空获得席位,我不得而知,好像有一个情感的不可测量的天空。”

“请问它年寿几何?”

“它的年寿不是事件的时间,而是情感的时间,所以不能用数字计算。”

“你是两种天空、两种时间的生灵,你太怪诞了,你内在的语言,我听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我无可奈何。

“我外在的语言,你能正确地领会吗?”

“你外在的语言衍变为我内在的语言,要说懂的话,它意味着称之为歌便是歌,称之为想像便是想像。”

榕树伸展着他所有的枝桠对我说:“停一停,你的思绪飞得太远,你的议论太无边际了。”

我觉得他言之有理,说:“我来找你本是为了宁谧,但由于恶习难改,闭着嘴,话却从嘴唇间泄流出来,跟有些人睡着走路一样。”

我掷掉纸和笔,直直地望着他,他油亮青葱的叶子,犹如名演员的纤指,快速弹着光之琴弦。

我的心灵忽然问道:“你目睹的和我思索的,两者的纽带何在?”

“住嘴!”我一声断喝,“不许你问这问那!”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时光潺潺流逝。

“怎么样,你悟彻了吗?”榕树末了问。

“悟彻了。”

一天悄然逝去。

翌日,我的心灵问我:“昨天,你凝望着榕树说悟彻了,你悟彻了什么?”

“我躯壳里的生命,在纷乱的愁思中变得混浊了。”我说,“要观瞻生命的纯洁面目,必须面对碧草,面对榕树。”

“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太初的生命包孕纯正的欢愉。他非常仔细地剔除了他的绿叶、花朵、果实里的糟粕,奉献丰富的色彩、芳香和甘浆。因而我望着榕树默默地说,‘哦,树王,地球上诞生的第一个生命发出的欢呼声,至今在你的枝叶间荡漾。元古时代质朴的笑容,在你的叶片上闪烁。在我的躯壳里,往日囚禁在忧思的牢笼里的原初的生命,此刻极其活跃,你召唤他,来呀,走进阳光,走进柔风,跟我一道携来形象的彩笔,色泽的钵盂,甜汁的金觞。’”

我的心灵沉默片时,略为伤感地说:“你谈论生命,口若悬河,可为什么不有条不紊地阐明我搜集的材料呢?”

“何用我阐明!它们以自己的喧嚣、吼叫震惊天宇。它们的负载、复杂性和垃圾,压痛了地球的胸脯。我思之再三,不知何时是它们的终极。它们一层层累积多少层,一圈圈打多少个死结,答案在榕树的叶子上。”

“噢—告诉我答案是什么?”

“榕树说,没有生命之前,那些材料不过是一种负担、一堆废物。由于生命的触摩,材料浑然交融,呈现为完整的美。你看,那美在树林里漫步,在榕树的凉阴里吹笛。”

渺远的一天的黎明。

生命离弃昏眠之榻,上路奔向未知,进入无感知世界的德邦塔尔平原。那时,他没有丝毫倦意和忧愁,他王子般的装束未沾染灰尘,没有腐蚀的黑斑。

细雨霏霏的上午,我在榕树中间看见不倦的、坦荡的、健旺的生命。他摇舞着枝条对我说:“谨向你致敬!”

我说:“王子啊,介绍一下与沙漠这恶魔激战的情况吧。”

“战斗非常顺利,请你巡视战场。”

我举目四望,北边芳草萋萋,东边是绿油油的稻田,南边堤坝两侧是一行行棕榈树,西边红松、椰子树、穆胡亚树、芒果树、黑浆果树、枣树茂密交杂,郁郁葱葱,遮蔽了地平线。

“王子啊,你功德无量。”我赞叹着,“你是娇嫩的少年,可恶魔老奸巨猾,心狠手辣。你年幼力单,你的箭囊里装的是短小的箭矢,可恶魔是庞然大物,他的盾牌坚韧,棒棍粗硬。然而,我看见处处飘扬着你的旌旗,你脚踏着恶魔的脊背,岩石对你臣服,风沙在投降书上签字。”

他显露诧异之色:“在哪儿你见到如此动人的情景?”

我说:“我看见你的阵营以安详的姿态出现,你的繁忙身着憩息的衣服,你的胜利有一种温文尔雅的风度。所以修道士坐在你的树阴下学习轻易获胜的咒语和轻易达成权力分配的协议的方法。你在树林里开设了教授生命如何发挥作用的学校。所以倦乏的人在你的绿阴里休息,颓唐的人来寻求你的指教。”

听着我的颂赞,榕树内的生命欣喜地说:“我前去同沙漠这恶魔作战,与我的胞弟失去了联系,不知他在何处进行怎样的战斗。刚才你好像提到过他。”

“是的,我称他为心灵。”

“他比我更加活跃,他不满意任何事情。你能告诉我那不安分的胞弟的近况吗?”

“可以讲一些。”我说,“你为生存而战,他为获取而战,远处进行着一场为了舍弃的战斗。你与僵死作战,他与贫乏作战,远处进行着一场为了积蓄的战斗。战斗日趋复杂,闯入战阵的寻不到出阵的路,胜败难卜。在这迷惘的彷徨之际,你的绿旗高喊‘胜利属于生命’,给战士以鼓舞。歌声越来越高亢,在乐曲的危机中,你朴实的琴弦鼓励道:‘别害怕,别害怕!我已谱写了乐曲的基调—太初的生命的乐调。一切疯狂的调子,以美的复唱形式,融和在欢乐的歌声中,所有的获取和赋予,如花儿开放,似果实成熟。’”

白开元译

地球

夕阳西坠,黄昏的祭坛下,地球,接受我双手合十最后的顶礼!

女中俊杰,你历来受到英雄的尊崇。

你温柔而刚烈,禀性中糅合着男性、女性的迥异气质;以不堪忍受的冲突摇撼人们的生活。

你右手擎着斟满琼浆的金钟,左手将其击碎。

你的游乐场响彻尖刻的讥嘲。你剥夺英雄们享受高尚生活的权力。你赋予“至善”以无上价值,你不怜悯可怜虫。

你在繁茂的枝叶间隐藏了无休无止的拼搏,果实里准备胜利花环。

海洋,陆地,是你惨烈的战场—面对死亡宣布战胜者的胜利消息。

在你“冷酷”的地基上,建起文明的凯旋门,稍有纰漏,付出的最高代价是倾覆。

你历史上鸿蒙初碎的时期,颟预、野蛮、酷虐的恶魔,拥有不可抵御的权势。

恶魔的手指粗硕,不加修饰;挥舞铁杵捣弄沧海、群山。它的烈焰毒雾,噩梦般地混沌了青天。

它是无生命世界的太上皇,对生灵怀有盲目的忌恨。

此后出现了天神,喃喃诵念降伏恶魔的咒文—无感觉物的气焰大为收敛;孕育生物者危坐在铺展的绿茵上,朝霞伫立在东方的山颠;西方海滨降临的黄昏,头顶着安静的金罍。

太初的带镣的野蛮的恶魔,变得略为驯顺,但兀自死死抓住你的历史,出其不备地把“骚乱”塞进太平盛世;它盘纡地从你本性的、黝黑的洞穴里钻出来。你的脉管里残留着它的癫狂。

白天,黑夜,天神以高亢、雄浑的声音诵念,诵念的经文传遍苍穹、空气、丛林。

从你胸膛的深处,恶性未绝的蛇妖不时吐舞芯子—逼迫你鞭打你的物象,破坏你自己的创造。

为着你生气勃勃的美好名声,在你善恶皆有的足前,我献上伤痕累累、备受凌辱的生命的敬意;以全部的身心,我感觉了、接触了你沃土下隐秘的博大的生与死。

千秋万代,无数人的骨殖腐化在泥土里,我也将遗留几掬黄土,把我一切悲欢的总和,羼入吞噬姓氏、形态、身世的无语的泥土里。

禁锢于不可撼动的樊笼里的地球,从星云团中逃遁的地球,在山岳的神圣的冥想中入定的地球,海涛不眠的喧豗的地球,饱饮,你妩媚丰腴;饥馑,你瘦骨嶙峋。

有的地方,是稻穗垂首的丰饶的田野,喜悦的旭日,每天以金色的罗绡拂拭晶莹的露珠。

绿浪起伏的稼穑上,夕阳无声地说:“我非常欣慰。”

有的地方,是无水无果、可怖、阴惨的荒漠,幽灵在禽兽的骷髅上乱舞。

初夏,我看见你的风暴像黑鹰,争夺电光之鸟啄住的地极,天空像雄狮振鬃嘶叫,尾巴扫过片片林野,树神呻吟着跌落尘埃;破屋的茅草随风飞扬,像一群敲碎铁链越狱的囚犯。

春天,我看见温煦的南风,把离合时的戴欷散布于芒果花香;天宫醒醐的泡沫溢出月亮的玉觞;一阵聒噪的夜风搅扰得飒飒的秀木丧失心境的宁静。

地球,你温存而凶狠,古老而年轻,你诞生于无从推算的往昔的早晨太古创造的祭火中。

你驾舆前去朝觐,沿途撒下陈旧历史的无谓的残骸;毫不痛惜地把过时的创造物掷弃于无数遗忘的渊薮。万物的滋育者,你养育我们在短暂时光的小笼里。里面,限制着一切的游戏,湮灭着一切的功业。

今日我站在你面前,不抱任何的奢望;虽说我平常日夜编织花环,却无意向你提出升天的要求。

你亿万年围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上,无量的瞬息忽闭忽合,它的一个微小的瞬息里,假若我提供了一个席位的真实价值,在一生的某个富有成果的阶段中,假若我战胜了巨大悲痛,那么,愿你在我的额头点个吉祥如意的泥痣。

它将隐逝在所有遗迹化为谜团的夜里。

呵,冷峻的地球,被你彻底忘却之前,此刻,让我匍匐在你冷淡的足下,稽首施礼。

白开元译

天各一方

你送来新鲜生活的美好形象,送给我心房第一阵惊喜和血液中第一阵激浪。

朦胧的爱情的甘甜,好像黎明缀有金饰的黑色面纱,排斥着纯洁目光的交换。

那时心林的鸟啼还不大胆,绿叶的飒飒声时而响起,时而平息。

人丁兴旺的家庭里,神不知鬼不觉建造了我们俩幽秘的世界。

有如燕子营巢用的是草屑,我们世界的建筑材料也很普通,不过是流动的时辰,飘浮的怀念。

但它的价值在于共建,而不在于材料。

后来我从我们俩的航路上不慎落入水中,一个人凄凉地漂流;你怔怔地坐在对岸的沙滩上。

写作,娱乐,你我的双手,从此没有机会配合。

我们生活的纽带断为两截。如同潮汐身后袭来的强大台风,一刹间抹去平如明镜的大海的背景上绿岛的肖像,你我苦乐的新芽萌发的稚嫩的世界,轰隆一声塌为一片废墟。

数十年弹指间逝去。

暴雨将临的黄昏,我在心里见你全身依然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你依然拥有灵秀的韵华。

你春天的芒果花,依然散发沁人心脾的芳香,如今正午的杜鹃,和你那时一样凄婉地啼鸣。

我对你的回忆融合在年年岁岁的自然景色里。

你纤柔的身姿,深深地印在不可撼动的土地上。

我的生活之河没有停止流动。

在崎岖的山路上,在险恶的深谷里,在善恶、矛盾、对抗之中,我照样憧憬、思考、求索,有成就,也有挫折,走到了远离你熟稔的疆域的地方;在你眼里是异乡人。

今日云吼的黄昏,你若坐在我跟前,会发现我迷离的目光滑过青翠的林径,飞往高渺天海的岸边。

你会坐在我身边悄声倾吐你那天未倾吐的心里话?

但此时巨浪在咆哮,兀鹰在怪叫,乌云在轰鸣,娑罗树浓密的枝梢剧烈摇摆。

有关你的信息,仍在旋涡急转的疯狂的海面上飘荡的纸船里。

那时你我的心息息相通,谱写一支支新歌,分享最初创作成功的喜悦。

我感到你我的关系,实现了几个时代的夙愿,每天新鲜的阳光,似太初睁开眼睛的星星。

我乐器的弦丝,已增加了几百倍,没有一根是你熟悉的,你练习的乐曲,在这弦上会感到羞愧。当年抒发感情的乐谱,终究要被揩尽。

而我的眼眶仍不禁涌满泪水。

我弦琴的魔力来自你纤指最早的抚摸。

是你首先从绿岸将少年的轻舟推入人世之河,轻舟才扬帆远航。如今我在河中央一唱起渔歌,你的名字便和歌声一起荡漾。

白开元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