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梅特林克(比利时)
Maurice Maeterlinck,1862—1949
1911年获奖作家
沙漏
我们常会面对不可知物。那么,我们不妨一开始就畅叙我们对此的理解。亨利·朗贝尔先生撰著了一篇才华横溢的论文,篇名是《关于物理演变和能量玄学的假设》,他的文章一语破的,这是唯一现实、理智和逻辑的态度,超越了一切神秘主义、怀疑主义和犬儒主义,持此态度的人面对冥冥的未知,丝毫也不梦想承认冥冥未知或许可知;而是努力知之。
于是,我们便有了“不可知物”。这个并非合适的字眼显得过于武断,除非我们醒悟:不可知物永远只属于个人,永远只是暂时的。不可知物的存在,仅仅相对于你、相对于我、相对于我们每一个人。倘若照字面理解,它就会将人幽禁于神秘之中,毫无逃脱的希望。但是,我们每天都从曾经幽禁我们的神秘中浮现出来。不可知物只是更高范畴的冥冥未知,比我们无忧无惧、冒昧探頣的冥冥未知更玄虚、更渺茫。它本不存在,但将成为明日的未知。我们缩小了不可知物的疆域,以同冥冥的未知奋战。
一旦最棘手、最紧迫的问题得以回答,一个声音便永远在黑夜里回答我们,仿佛那只是人皆有之的潜意识同谋的声音。
亡人享有特权。我们遗忘了他们的过失;我们只记得那些会原谅他们的事情;我们只夸大他们的善良品质。纵然是身后发现的邪恶、罪过、背叛和堕落,我们也几乎视而不见;似乎不可能让死者对某些事负责,他们若是活着的话,这些事会令他们惶惑之极。他们逝去之后,我们才开始热爱他们,真挚、笃诚而深厚。
对于生者和死者,我们为何不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生命便是美丽的,亦是安逸、悦人和微笑的。但我们从未这么做。难道说,那是遥不可及的吗?时间是永恒的零吗?空间是无限的零吗?
“当一切伟大或渺小的死者伫立在御座之前”(《启示录》),那将怎样呢?依然是每日发生的一切。我们肉体和精神中那一切生命,曾经长久伫立在永恒的御座前,亦将永远伫立在永恒的御座前。
我们深信,对于我们暂时钟爱的友人,他们的亡故亦将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鸿沟。
对于我们所爱的人,我们所知甚少,这是我们永远的遗憾。他们仿佛只在亡故之时才表现自己。他们若是死而复活,瞬间就会丧失死亡所赋予他们的一切。
死者不像生者那样极易失去爱,他们珍藏着我们的爱,直至我们也化为黄土。
吕歇尔·德·夏托布里昂写道:“没有任何事情像死亡那样,将我们驱离了未来。”她所言极是:死亡即是我们的全部未来。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幸存者便逝去了,未来降临的时候,我们已不再属于未来。
神秘的吕歇尔的话,丝毫也不容辩驳。更确切地说:没有任何事情像死亡的思想那样,将我们驱离了未来的岁月。
我们若能像远眺昔日那样远眺未来,那从未存在的乌有就不会像消逝的生命那样令我们颓丧。
我们为何不如此远眺未来呢?生命的特性,即是学会求知。昔日和未来对今日的影响几乎毫无二致,这种影响的唯一依傍,即是我们自己。
自童年起,人们就毕生守望着那不知名的未知。他们认为,他们守望着那遥遥无期的未知。他们迫不及待,就像在荡气回肠的恋情中迫不及待地盼望第一次幽会。直至最后一刻,他们才恍然大悟,他们渴盼已久的冥冥未知不过是死亡罢了;有人无所作为,静心守望;有人则煞有介事地忙碌,没有那么悲哀。但实质上,他们的生命是一样的。
在思索的瞬间,我们才真实地活着,沉思是生命中唯一敏锐的瞬间。一切思想必是忧郁的,尘寰之中,人的命运只是悲剧,终于悲哀、痛苦和死亡。然而,一位美国哲人曾说:“宁与柏拉图同悲,不与槽猪同乐。”
想想:我们那秩序井然的宇宙将溃陷于混沌(如若混沌可能存在的话)。茫茫混沌之中,必将出现新的秩序,否则,混沌本身即是秩序。新秩序会优于旧秩序吗?何以如此?旧秩序摧毁后的发展、新秩序的诞生,必有无数机会浮现在先于一切时间的永恒里。即便是毫无意义、永无止境的发展,我们亦应臻于完美。未臻完美,是因为完美并不存在—不仅绝不存在于我们的地球,亦不存在于一切星球。假如某个星球已臻完美,已至全知全能的境界,它就会竭力让茫茫的宇宙受益于它的完美。谁能阻止呢?什么能阻止呢?
什么是完美,难道不是稳定、静止、永恒和死亡吗?渴望完美,或许是我们最可怜的精神弱点。
严格地说,人,能够想像一种空间的混沌,于是,我们亦应该想像时间的混沌。时间的混沌是怎样的呢?
我们永远不要裁决自然,责备自然,谴责自然。我们应该裁决自己,责备自己,谴责自己,因为自然赋予我们智慧和理智,赋予我们攻击她的武器。贬低自然,即是贬低我们自己。
上帝对耶利米说:“我在子宫里创造你之前,就已深知你;你从子宫里诞生之前……”耶利米书我们那微细的细胞即可这样对一切尚未诞生的孩子诉说。
我们的思想若想超脱我们,最好不要超脱尘世。它们离不开尘世,它们的渊源即是尘世。在异乡,思想有何作为呢?那无所不在的思想难道还有异乡?物质失落的一切,被精神获取;精神摈弃的一切,反归于物质。
我们无须长途跋涉去询问斯芬克司,祈请她的秘密。秘密在我们心中,一样的庄严,一样的渺茫,比斯芬克司的秘密更生动。
我们的眼睛一旦凝望明星,我们便凝望着明星的光芒,虽然它已为亿万的光年所磨灭;我们建立了交流和联系。我们只须阐释。
不要幻想在死亡的时刻融入上帝、返归上帝。我们早已融入上帝。我们不可能身在他方,亦不可能找到上帝身外的地方。但我们仍不知自己已融入上帝。我们会醒悟吗?在死亡之时,我们会醒悟吗?这问题即是一切。
睡时方垂髻,醒来已黄发。我们在摇篮的旅途中,发现自己身在坟墓的边缘。
我们那么好奇,想知道生活在山侧那悦人的小镇里的人在做什么。你希望他们做什么呢?他们正等待着死亡。等待也罢,不等待也罢,死亡总是如期降临。谁选择了那个时刻呢?毋庸置疑,是我们自己。
在我们的世界,生存的斗争是一切生命的基本原则(即死亡所萦绕的生命),在一切领域皆如此,只矿物界例外,矿物界的秘密仍不为人所知,何以这样呢?这难道不像想像爱的原则、善的原则和乐的原则那样轻松吗?通过爱、善、乐的德行,生命才欢乐而安逸。这难道不是一个烦人的象征吗?世上发生的一切为何不发生在异域?世界为何该遭受这般奇特的诅咒?我们在预兆中发现,未来常混淆于昔日。这岂不证明未来、昔日本相邻吗?这岂不证明未来、昔日一衣带水,共存今日吗?
我们的一切都归功于亡人,他们不是死者,他们活在我们中间,或活在身体的细胞里,或活在灵魂的回忆里。我们不与他们往来,我们只与生者往来,他们曾经是、依然是,也将永远是那些生者。作为死者,他们已不再生存,他们从未给予我们生命的迹象。
有人曾问我,那微渺的胚芽和细胞永藏着对死者的回忆,这是什么意思?我说的是世代相传的神秘胚芽,深藏于男人和女人身上:染色体,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如让·罗斯唐所说的“遗传物质的特殊基因座”。远古的祖先将它们传给我们,活在我们身上;它们亦将永远活着,被我们传给最遥远的后代。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但不再是无影无踪的灵魂,不再是假设的灵魂了。在显微镜下,不时会瞥见它们,它们的灵性比呼吸的奥秘要低吗?
它们贮存着先辈的一切经历、一切禀赋、一切瑕疵、一切体魄和德行,这一切亦将永存于后辈的细胞里。它们代表着我们生命中一切活着的死者,也代表着一切即将诞生的孩子。它们是人类和民族的全部过去和全部未来,也将吸收我们的熟人留给我们个人的回忆,因为,我们置身茫茫的人海,亦是人类的后代。在这些细胞的生命里,我们仅只是一瞬,细胞的生命将如地球那么漫长,人类灭绝,它们才随之消失。它们珍藏着整个历史,甚至珍藏着史前史和人类未来的全部历史。
让我们谨记,在这方面,人类如此,天地间一切生命亦是如此。
幸福和悲哀:什么是命运的奥秘?我们应遵奉《福音书》的说法:“无人知之,天使亦不知。”人死之后,我们为何不再纪念他的华诞?纪念仙逝的周年,即是纪念新生。
信奉灵魂的人与怀疑回忆的人,衣饰虽异,差异却远非我们所想的那么多。
生存即是浪掷我们所欠死亡的光阴,永恒的死亡,却不浪掷光阴。
让我们承认灵魂的存在;不因幻象的必要,而因我们要合情合理地告诉自己:不管你以为灵魂多么伟大、多么完美,它永远不会像主宰宇宙的灵魂那么伟大、那么完美、那么全知、那么强劲;否则,宇宙就不复存在了,或者说,从来就不曾存在。
那么,我是在叙说上帝吗?为什么不呢?怎样称呼“他”,随你心之所欲。名称于我,无关宏旨;我只断定,哪一个是。
对于“冥冥的未知”,或称上帝为灵魂,或称灵魂为上帝,或此或彼,毫无二致。
什么是存在与虚无的区别?一切与虚无,不存在任何比较。我们所谓的虚无即是存在,我们说不存在,即是创造了存在。虚无是难以想像的,勉强而思虚无,我们就将虚无化为存在;否则,我们的思想就没有价值。我们只能否定其存在,以肯定存在。
人们辩道:虚无是邪恶的灵魂,是魔鬼,是上帝的敌人。这即是说,邪恶的灵魂并不存在;这也许是真理。邪恶的灵魂只能是我们的无知;否则,宇宙就不会存在,从来亦不曾存在;宇宙若不存在,什么会存在呢?那是无法想像的:一条鸿沟、一个真空、一个深渊?但是,鸿沟、真空和深渊永远存在于某物。它们必困于墙内;否则,它们就是无限而永恒的空间。就此而言,上帝没有敌人。若有一个敌人,他就不再是上帝了。
虚无是胡言,是疯话。
倘若我们只有“非存在”或“虚无”的敌人,那么我们便可以高枕无忧了。除了我们的无知,我们还有敌人吗?这是终极的无知、难逃的无知、绝望的无知吗?缄默的人永远学不会阅读吗?谁会造次而言呢?
时间和空间都是上帝的存在。有了时间和空间,我们方能创造宇宙存在的思想。他不只在时空的核心;他即是时间和空间,或者说,是无限和永恒。我们无法想像改头换面的“他”。
记不清谁说过,我们能以思想消除宇宙万物,却不能消除宇宙。
说上帝创造了宇宙,说宇宙创造了上帝,是同样的无稽之谈。上帝和宇宙浑然一体,共同存在,无生无死,因一切永恒而存在。
人们说,生命即是宇宙,宇宙若无生命,便不存在。我们可以艰难地想像出一个僵死的宇宙,因为我们的幻想是拟人的,并不知何为生命,何为死亡;但僵死的宇宙不是静止的宇宙,而是虚无的宇宙。迄今,我们仍不能表现任何虚无。
一切都是运动。要紧的不是运动的结果,而是运动本身。两种相悖而中和的运动,变成他物,遵循另一种方向。这一切的结局都必是漫无止境的混乱吗?为什么呢?这混乱只是我们视而不见的秩序。一无所失,一无所获,因为一切都发生在无限所包围的容器里。万物不能逃离没有出口的地方;万物亦不能深入没有入口的地方。
我们难以领悟一无所失,我们以为,万物皆在外部,万物皆发生在我们身外;而宇宙中,万物皆在内部,万物皆发生在宇宙之中。万物皆无终极,唯一可以想像的终极就是静止,或抵达虚无一不毁灭自己便不能存在的虚无。
我们告慰死者:“我们将会重逢”;这极可能。芸芸的组合在漫漫的岁月里,重新组合成今日的情形。这一切芸芸的组合意味着什么呢?在我们称为死亡的长睡中,它们倏忽即逝。因此,告慰死者“聚首再相逢”并非愚行,对于亡人,时间已不复存在。
我们若不在身外相逢,我们亦在灵魂里重逢,他们避在我们的灵魂里,我们必与他们相逢。
悠悠的岁月流逝之后,我们与众多的亡灵重聚,这又有何裨益呢?三四十年后,我们与友人相逢,却再也认不出他们了。我们几乎无话可说。同与我们从不交谈,却偶尔照面的邻人相比,他们更淡然,更陌生。
一切先人,一切后辈若不活在我们的灵魂里,那么,他们仍活在来世吗?他们已活在来世了吗?迄今为止,我们毫无理由这么认为。但来世存在吗?为什么不呢?那只能是我们视而不见的世界;但是,说我们视而不见,即是说来世并不存在。
亡魂影响我们吗?亡魂在我们的灵魂里吗?当然!因为亡魂的生命在我们的灵魂里,我们只能是亡魂。当然,我们深知,只有我们的先辈活在我们的灵魂里。异乡的亡魂、血缘不同的亡魂,只能以他们的回忆、他们的典范影响我们——那是我们所唤醒的回忆和典范。
当亡魂仍在我们的灵魂里,仍在那微渺的胚芽中时,我们的后辈便已继承了我们一切思想的回声,我们一切经历、一切痛苦的果实,在出世以前的黑暗中,他们即准备受益于这一切;而我们那无影无踪的先辈,则默默地沉浸在新的获取和征服的欢乐中—获取和征服我们那永恒的生命。
我们深信,我们的后辈将会认识和理解我们所不认识、所不理解的许多事情。在我们的灵魂里,在我们生命那黑暗的深渊里,他们早已认识了总有一天会在耀眼的白日里学习和认识的事情,那一天,他们将如约降生尘世。
我们常常拥有他们将要认识、将要理解的事物,这是极可能的;因为,我们即是未来的他们,即便我们仍是他们的祖先。
可以这么说:我们的意识、我们的理智虽不知晓,我们却早已活在我们的本能中,活在我们那更真诚、更深沉的生命中,那是我们孩子的生命,亦是孩子的生命。我们分享他们的生命,正如我们依然分享着我们父母的生命。我们来自过去,纵然我们仍在今日,我们亦会步入未来。
只要我们活着,昨日和明日便会存在。当我们不复存在的时候,纵然我们仍是明日,我们亦将变为昨日。
在我的最后一本书《面对伟大的寂静》里,我幻想:我们熟知的亡魂和我们同宗的亡魂前来拜访我们,仿佛我们曾邀请他们参加午餐。人们亦可以想像相反的情景;这一次,演员是活在我们的灵魂里却仍未诞生的人。我们未来的孩子、我们的子孙后代,正等待着未来降生人世的时刻,他们将敲响我们的大门,闯入我们的饭厅。我们生育了那些将要参加午宴的人们,他们早已是未来的他们了,想想我们的茫然、我们的惶惑,想想我们的恐惧吧……我们将变成什么样的工程师、化学家、发明家、冒险家、英雄、医生和罪犯呢?我们将变成什么样的奴隶和悲惨的苦命人呢?在消亡的人类中,我们将变成什么样的遗物呢?我们会目睹巨人或侏儒吗?我们会目睹健壮的体魄或不治的堕落吗?什么是生物学和医学呢?我们希望什么,恐惧什么呢?
那千年之后将代表我们的人呢?我们是史前先父的孩子,当我们在他的穴居前走下汽车和飞机,邀请他参加野餐,他会怎么说呢?我们的进化日新月异,我们今日正值危难之秋,难道岁月流逝之后我们不比他更惊讶吗?
此时,我们需要亘古未见的先知天赋,三思之后,我们方知,从“先知”一词的可信意义和词源意义来看,从未有过先知。让我们将此留给每一个人,留给他心中的寂静和秘密,让他自己想像他那未来的孩子;那是他应得的孩子,也是他的奖励和惩罚。我们一旦死去,我们就融入了宇宙。……
田智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