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浒传》与江湖社会
中国历代的风俗习惯,在官方主编的正史中,是很难看到的,倒是在小说中还能窥见一鳞半爪。水浒研究专家何心曾就这一点说:“《水浒传》虽是叙述宋朝的故事,因为作者是元末明初人,而改编润色者又都是明朝人,所以书中所描写的风俗习惯,可能有许多是元朝或明朝的,不能认为全是北宋时代的社会情况。可是我们不管它是宋朝的,是元朝的,或是明朝的,能在一部小说中看到几百年前的许多风俗习惯,这总是可喜而不应当轻易放过的。”
一 话说“江湖”
有人拿《水浒传》中的风俗描写跟绘画史上罕见的风俗画长卷《清明上河图》相比,仅就涉及民俗的范围而言,《水浒传》所描写的无疑更加广泛。明代天都外臣(汪道昆)的《水浒传序》说:“载观此书,其地则秦、晋、燕、赵、齐、楚、吴、越,名都荒落,绝塞遐方,无所不通;其人则王侯将相,官师士农,工贾方技,吏胥厮养,驵侩舆台,粉黛缁黄,赭衣左衽,无所不有;其事则天地时令,山川草木,鸟兽虫鱼,刑名法律,韬略甲兵,支干风角,图书珍玩,市语方言,无所不解;其情则上下同异,欣戚合离,捭阖纵横,揣摩挥霍,寒暄嚬笑,谑浪排调,行役献酬,歌舞谲怪,以至大乘之揭,真诰之文,少年之场,宵人之态,无所不该。”在《水浒传》所涉及的包罗万象的民俗中,引起我们兴趣的首先是其中的江湖社会的风俗。
据说《水浒传》还有一个名称,叫做《江湖豪客传》。不管这种说法可靠与否,《江湖豪客传》这一名称确能揭示出小说所描写的主要人物的身份。
“江湖”一词,原指江河湖海,后来用以泛指五湖四海各地。旧时官员贬谪外地,常常以为自己是处“江湖之远”,是流落江湖。唐代诗人杜牧《遣怀》诗云:“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实际上只是从京城贬到外地任官。还有一些人,没能进入仕途,也以江湖人士相称,如宋代有《江湖小集》、《江湖后集》等诗集,收录了南宋“江湖诗人”的作品。这些作者往往是未能进入仕途的失意文人。还有一些人,他们绝意仕进,主动从政治中游离出来,“无官一身轻”,遂以逍遥江湖自命。如唐代诗人陆龟蒙即因此自号“江湖散人”。可以看出,“江湖”的含义与原初的意义有所不同,渐指一种疏离政治、远离政治中心的人群。不过,这种人物,用一句古话说,是“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网之下”,或者说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们的心理,仍与朝廷王化紧密相连。
在《水浒传》中,“江湖”同样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而且指一种社会人群。这种人群,不只是与政治中心疏离,而且走得更远,他们与正统的政治伦理观念背道而驰,远离传统意义上的文化教养。
《水浒传》第三回里第一次提到“江湖”二字。这一回史进与鲁达相遇,两人一见如故,便到潘楼酒店饮酒,出茶坊之后,遇到史进早些时候的师父李忠。
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众人围住白地上。史进道:“兄长,我们看一看。”分开人众看时,中间里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把纸标儿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史进看了,却认得他,原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叫做打虎将李忠。
这里“江湖”一语,并非一个地理概念。“江湖”上的人,是失去正业的人,他们只能四海为家,以卖艺卖药为生或者从事其他不固定的职业。
此后,“江湖”一语屡见于小说之中。第二十八回,武松刺配孟州府,路过十字坡,与开黑店的张青相交,这里出现了一个喜剧性的场面:
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柴大官人庄上。”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
“江湖”既然是失去正业者的谋生之地,那么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强盗也可被视为江湖人物。“江湖”之广,也包括了“绿林”。第二十七回写到的张青,他本人是一个江湖好汉,而他的岳丈大人山夜叉孙元,据张青说,“江湖上前辈绿林中有名”。一句话里用上了“江湖”与“绿林”,可见这两者的区别并不明显。
“江湖”是与“王化”相对立的场所,其中荟萃的基本是非主流社会的人物。但是“江湖”又不能单以此为限,江湖人物的触角可以向主流社会延伸,或者说许多身处主流社会的人物,他们的所作所为以及心理状态都可以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们也构成了江湖社会的一个部分。第九回介绍柴进:“你不知,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姓柴名进,此间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他是大周柴世宗嫡派子孙,自陈桥让位有德,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予他誓书铁券在家中,谁敢欺负他?专一招接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第十八回介绍宋江,说他“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宋江、柴进之类的人物,与江湖人物气味相投、声息相通,不妨视为江湖人物的一部分。他们在江湖上的名声如日中天,用江湖人物石勇的话说:“老爷天下只让得两个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泥!”“老爷只除了这两个,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这两个人就是宋江和柴进。石勇因为赌博一拳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投奔过柴进,又欲投奔宋江。在江湖人物看来,柴进、宋江这些人,虽然身份与他们不同,可是仍属于自己的同类。至于他们后来也落草为寇,更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人物了。
这样一来,“江湖人物”的范围就比较清晰了,它不仅包括无正业为生、流浪四方的人,也包括落草为盗的人物,以及在心理上认同他们、给他们以同情和资助的人物。
这些人物,小说里统名之为“好汉”。“好汉”是个好听的称号,不少读者因为这个称号误认为《水浒传》对梁山好汉一律加以肯定。小说在一些地方也有意造成这种印象,比如,百二十回本第七十一回大聚义之后,小说来了一段骈语,专道梁山泊的好处:
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合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言语,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从这里看,一百零八条好汉似乎个个都讲“忠诚信义”,个个都值得大书特书。但是,说到底,小说作者对一百零八条好汉的态度是不相同的。从文学技术上说,把一百零八条好汉写得“忠诚信义并无差”,就会使不同的人物面目雷同,从而使小说完全归于失败。更重要的是,从作者本身的观点上说,他也不可能不加区别地对待品类复杂的江湖人物。小说中的“好汉”,可以分为不同的层面,作者对他们有的加以赞赏,有的加以贬斥。
二 闾里之侠
小说作者最欣赏的是江湖好汉中的豪侠,他们是好汉中的好汉,英雄中的英雄。
说《水浒传》写的是江湖人物,没有人怀疑;说它写了豪侠,可能会引起读者的疑虑:好汉当中有豪侠吗?
至少,《水浒传》的作者是这样想的。在洪太尉误走妖魔的故事发生之前,作者预先点明:“水浒寨中屯节侠,梁山泊内聚英雄。”小说第二回,作者用这样的诗句赞扬第一位出场的梁山好汉史进:“只为衣冠无义侠,遂令草泽见奇雄。”可见小说有意把一些好汉写成“义侠”和“节侠”。明清两代不少读者也爱把《水浒传》与《史记》中的《游侠列传》、《刺客列传》联系在一起,在他们看来,小说的前七十回,鲁(智深)十回、武(松)十回、石(秀)十回以及散见于各处的李逵故事,都可以当作游侠传来读。
现代读者有时会忽略这一点,他们在读《水浒传》时,几乎没想到梁山好汉会是侠客。现代读者心目中的侠客,常常是《三侠五义》以来的侠义公案小说和二十世纪形成浪潮的新武侠小说中的侠客。拿这些小说里的侠客和鲁智深、武松、李逵一比较,差异马上就显示出来了。这种现象又怎么解释呢?
这要从历史上的“侠”说起。侠始终是活跃在社会大舞台上的一种特殊群体。值得注意的是,侠不是一个特殊的专门的职业,也不构成一个特定的社会集团,构成侠这一社会群体的是一些具有特殊气质、特殊的社会角色意识的人群。从各种文献来看,“侠”所指称的范围具有很大的弹性。有些文献中把横行乡里,危害社会的人物称为“侠”;有时干脆把杀人越货的人物也称作“侠”。但是,般情况下,人们推崇为“侠”的,是那种救人于困厄之中,维护正义,舍己为人,勇于复仇,即使违反禁令也在所不惜的人物。他们之所以行侠,并非为了谋生,而仅仅因为他们喜欢行侠,喜欢受血气之性的驱使,喜欢以自己的方式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传统上侠有不同的分类。按侠的行为方式划分,有所谓“义侠”、“轻侠”、“奸侠”、“武侠”、“豪侠”等称呼,《水浒传》称梁山好汉为“义侠”、“节侠”当然主要是就他们的行为的主导面即“行侠仗义”这一点着眼的。我们读小说中鲁(智深)十回、林(冲)十回、武(松)十回、石(秀)十回,不难感觉到,他们的确无愧于节侠与义侠的称号。如果按照侠的出身及活动的范围划分,又有所谓卿相之侠与闾里乡曲之侠等的不同。《水浒传》里所写的多数好汉,他们出身于下层社会,活动于民间,尤其是城市与村镇,正是所谓的“闾里乡曲”之侠。
证诸历史,无论何时,无论对于哪一种侠,传统社会都保持着警戒,将他们视为非主流社会的人物。因为行侠仗义的侠客,不能看作一般的见义勇为者。豪侠有许多负面的行为,即使在他们行侠仗义的作为里,也往往包含着令主流社会望而生畏的内容。
在描写侠这一社会群体时,近代以来的侠义小说和《水浒传》走的不是同一路数。近代以来的侠义小说中,侠客的惟一事业就是以超绝的武功行侠仗义,读者觉得他们可敬可佩,可亲可近。这些小说之所以让侠客形象大放异彩,是因为它们塑造人物形象依据的是“侠义精神”。这种侠义精神实质是从侠的正面行为中概括出来的,这种概括,既然抽去了侠的负面行为,也就使其中侠客的形象不完全符合历史的真相。
《水浒传》则不同。它在描写梁山豪侠时,既描写了他们行侠仗义的行为,也相当全面地展现其他生活内容,包括豪侠的负面行为。换句话说,《水浒传》比较忠实地按照侠的本来历史面目进行塑造,使读者对侠的真实面目有比较深入全面的了解。
鲁智深,既有拳打镇关西、痛打小霸王、大闹野猪林这一类令人击节赞赏的侠行义举,可是他也抢酒喝,为了抢酒还出手伤人;武松斗杀西门庆、醉打蒋门神、血溅鸳鸯楼,让清初的评点家金圣叹惊呼为“天人”,可是他也有醉打孔亮的表演——还不说他当初曾酒后一拳下去差点打出人命,他正是为此才流落江湖的。《水浒传》在反映“侠”这种人物时,用的是写实的手法,写出了他们既令人爱又令人怨的两面,读者所看到的,基本是豪侠生活的写真,而不是关于侠客的浪漫想象。对于“义侠”与“节侠”,《水浒传》在写出他们行侠仗义、打抱不平、除暴安良的同时,也写出了他们不那么可爱的一面。这可以从小说里的几个细节中加以体会。武松成了打虎英雄后,巧遇兄长武大,武大对他说:“我又怨你,又想你。”想他,是因为武大生性懦弱,受人欺负时没人做主。至于怨他,则是因为:“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李逵在江湖上算是一个极有义气的好汉,他回家取母,哥哥李达一见他就生气:“你这厮归来则甚?又来负累人。”其原因也和武大郎怨武松相同。
小说写梁山好汉,写他们“负气诵义”的举动时,作家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也跟武大郎对武松的态度一样,既赞赏他们仗义除恶等侠行,又不满他们常常惹是生非甚至胡作非为。豪侠这种特殊的非主流社会人群的生活场景,通过这种独特的视角,就得以比较真实地反映出来了。从民俗的角度考察《水浒传》,我们首先感到有兴趣的地方正在于此。
三 绿林“好汉”
《水浒传》中好汉的“大聚义”,实质是一百零八条好汉都沦落为“盗”,并且形成了自己的组织体系。如果“盗”这个字眼带有过多的贬义色彩,不足以说明小说对落草好汉的复杂态度的话,我们不妨用“绿林好汉”这个字眼概括他们。
自古就有“侠盗”一说。侠盗指的是那种以盗的身份而行侠的人物。从历史上看,侠者的出路与下场之一,就是沦落为盗,而盗中也不乏行侠仗义的人物。《水浒传》里既写了一些豪侠如何沦为盗,又写了一些强盗如何行侠仗义。
小说里第一个为好汉赢得同情与喝彩的豪侠是鲁智深。他拳打镇关西,不得不上五台山当了和尚;又大闹野猪林,连和尚也当不成。林冲,一个本来安分守己的军官,虽有绝艺在身,却从不张扬,为高俅所逼,不得不一步步沦落,先是成了囚犯,后来连囚犯的境遇也保不住,只好杀掉一步步逼他的人,挺身上了梁山。解珍、解宝兄弟,为恶霸所诬,陷入死牢,不能不劫狱出逃,杀掉仇人,归人梁山;武松被蒋门神伙同张都监陷害,不能不杀人出逃。以至于连小说里最早出现的三个绿林人物,朱武、陈达、杨春也说:“小人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似乎其情可悯。
已经落草为寇的史进、鲁智深曾先后前去行刺为官贪滥、苦害良民的贺太守;在晁盖、宋江那里,好汉们讲究的是“替天行道”。他们所作的主要有两类事情,一类是惩罚贪官污吏,一类是抢劫为富不仁欺压良善之辈。
《水浒传》重点描写的好汉都带有一些侠义精神,按照武侠现代小说中常用的一个词来说,他们是“白道”中人。他们因为行侠仗义或者被人逼迫,不得不落草为盗,即使当了强盗,也常常干出侠义之举。这样的设计,为好汉们赢得了同情。——读者明知道梁山好汉就其实质而言是一群“强盗”,也还是把他们当作“侠盗”来看待。
小说在描写侠义行为的同时,常常交织着对于“黑道”生活的描写,展示出江湖中可怖可畏的一面。
小说对有的绿林好汉,径直称为“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之徒,或者以皮里阳秋的手法写出其人品的不足称道。比如,桃花山的小霸王周通,一出场就带着一群小喽啰到刘太公庄上抢亲,被鲁智深痛打一顿。清风山的矮脚虎王英,一出场就要取“牛子”心肝作醒酒汤喝;接下来,抢了一位命官的夫人,丢下客人不管,跑到房里向那妇人“求欢”,连他的同伙燕顺都说他不是“好汉”。
占山为王的绿林人物有一些共同或相似的组织习惯:由于他们处于与正常社会对立的地位,他们不得不常常活动在一些荒僻的山区。他们占住一座山,为了防范官府对他们的围剿与搜捕,他们划定势力范围,不许周围的居民到附近渔猎。山寨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组织,好汉们在山上设下一个“聚义厅”,供寨主们议事。寨主们坐在交椅上,两边侍立着大小头目,厅堂下是没有头衔的强人,他们的名号叫“小喽啰”。好汉或是含冤受屈,被逼无奈成为强盗,或是为非作歹,事发之后无处藏身,不能不上山,进入这样的山寨里,都叫做“落草”。落草以后,头领们要举行仪式,表示“聚义”,从此以兄弟相称。要是有人不满意大头领,以下犯上,将大头领干掉取而代之,这叫“火并”。山寨里有许多规矩和禁忌,比如,好汉相见行礼,不再叫做下拜,而要称为“剪拂”,抓住的过往行人,在这里称之为“牛子”……
除了这些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之外,还有另一类绿林人物:
一群客商正在路上走着,突然从树林中跳出一个大汉,头裹红巾,大声喊道:“是会的留下买路钱。”于是机灵一点的,丢下行李落荒而逃,要是不机灵,要跟那汉子拼命,说不定连性命也丢了。几位旅客搭上一条船,船到江心,那艄公突然拿出一把泼风也似的快刀,厉声喝问:“你几个却是要吃板刀面?却是要吃馄饨?”客人战战兢兢地问:“怎地唤做板刀面?怎地是馄饨?”那艄公圆睁眼睛:“若要吃板刀面时,我只一刀一个,都剁你几个下水去;若要吃馄饨时,快脱了衣裳,都赤条条地跳下江里自死!”一个客人风尘仆仆地投到一个店里,也许他太累了,要来一杯酒喝,这一杯酒下肚之后,马上天旋地转,醒来时,已经被绑在一条板凳上,浑身上下被剥得精光,无助地等着死神的降临。
这里不是一群公然为非作歹的匪徒,只有久走江湖的人才了解他们的勾当。这种人无代无之,可是在一般的史料中却极难看到对他们生活的详细记载。借助小说,我们可以知道:头戴红巾,是他们的行头;“剪径”是他们的职业;“板刀面”、“馄饨”是他们的行话;蒙汗药是他们的作案工具……
可以看出,绿林好汉虽然出身各别,品类也有不同,但是一旦进入这个典型的非主流社会中,他们身上就不能不表现出一些共同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比如,行动上要讲义气,尤其是在他们生活的小社会中,一定要讲究义气,患难相扶、吉凶相救成为他们共同的信念;他们有自己的行话和隐语;他们有自己独特的忌讳等等。
四 闲汉与流民
《水浒传》中所写的大多数好汉,在出场时,已经只能栖身于主流社会的边缘。这些人中,一些是市井无业游民,一些是飘荡江湖以卖艺等为生的人物。前者我们简单地称之为“市井闲汉”,后者我们称之为“流民”。
说到市井闲汉,一般读者所想到的就是跟在高衙内或殷天锡身后的那一般人:“拿着弹弓、吹筒、粘竿”,跟着高衙内寻花问柳;或者,“手执弹弓、川弩、吹筒、气球、拈竿、乐器,城外游玩了一遭,带五七分酒,佯醉假颠”,四处欺压良善。
但是闲汉还不只是这一些人。闲汉,指所有无恒产、无正业的人物。宋人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和吴自牧《梦粱录》中均称之为“闲人”,其品类蔚成大观,成为宋元都市一大景观。《水浒传》所写最多的一类闲汉,是“帮闲”,他们的职业,是围在有钱人身边起哄,帮那些有钱人使钱。此外,小说里屡屡提到的“破落户”、“泼皮”,也可以包含在“闲汉”之中。
闲汉中的猥下之徒,或是跟着高衙内、殷天锡一流恶少横行霸道,或成为泼皮流氓,骚扰市坊,而其上者,则可以成为侠义英雄。比如,天巧星燕青,他的身份看似仆人,实则是一个典型的“闲汉”。小说这样写燕青:
不则一身好花绣,那人更兼吹的、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
果然是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棍棒参差,揎拳飞脚,四百军州到处惊。人都羡英雄领袖,浪子燕青。小说曾将发迹前的高俅作为帮闲描写,我们不妨拿对高俅的描写与对燕青的描写作一对比:
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气球。……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颇能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府尹把高俅断了四十脊杖,迭配出界发放。
可见,一个闲汉如果具备“仁义礼智”、“信行忠良”,也能成为真正的好汉。
水浒好汉中还有其他一些人也出身于闲汉。如石勇,作者说也“日常靠放赌为生”;邹渊,“自小最好赌钱,闲汉出身”,其侄邹润当是同一路人;白胜既是闲汉,也是赌客;马麟,“原是小番子闲汉出身”;邓飞,“本是襄阳关扑汉”……这些人被抛出正常生活轨道以后,不得不学会一套不正当的谋生手段。
还有一些好汉,他们在落草以前,以杂役小吏、刽子牢卒的身分混迹于市井之中。这里要说一说黑旋风李逵。他在入伙梁山以前,曾是江州牢城里的一名牢卒。李逵连居住的地方都没有,周围的人这样介绍他:“他是个没头神,又无住处”,“只在城隍庙间壁观音庵里歇”。此外,铁叫子乐和、铁胳膊蔡福、一枝花蔡庆,甚至病关索杨雄、神行太保戴宗,他们的身份都是隶卒。虽然不能说他们是闲汉,然而在社会上看来,他们这个行当同样相当低贱。宋元话本小说《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有这样的句子,反映出宋元时代人们对于“娼优隶卒”的看法:“若数着‘良贱’二字,只说倡优隶卒四般为贱流,倒数不着那乞丐。看来乞丐只是没钱,身上却无疤瘢。”说他们连乞丐也比不上,主要是他们的品质有“疤瘢”,与一般的“良民”有差异。
同市井闲汉一样,这种人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不能令他们自己满意:他们与江湖人物接触的机会很多,受到的江湖习染也最重,因而也容易成为江湖人物。
小说里还写到不少“冲州撞府”的好汉。这些好汉与市井闲汉相同,无恒产,无正业,所不同的是,市井闲汉还能够守住一片居所,而冲州撞府则四海为家,成为流浪江湖的游民。“冲州撞府”一语,在好汉口中说起来很响亮,实际颇为辛酸。菜园子张青曾对武松说过,他开的黑店里,决不对江湖上行院妓女下手:“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赔了许多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可见,与其说是“冲州撞府”,不如说是在江湖上跌跌撞撞,一路艰辛。
沦为江湖流民,通常的生涯就是卖艺。行院妓女出卖色相演技,而江湖好汉一般是出卖武艺。打虎将李忠就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靠卖膏药为生的人,如何能爽气?所以,在资助金翠莲一事上,他不大爽快地从怀里摸出二两银子,也在情理之中。飘荡江湖的艰辛还不止此,第三十七回,卖枪棒的薛永,因为得罪了地方恶霸穆春、穆弘兄弟,被他们抓起来吊打,并且差点被捆成一团丢进江里。流浪江湖的,还有乞丐,还有小偷。例如时迁,作者称他“偷营高手客”,为了糊口,他甚至不得不盗墓;段景住,作者写他“平生只靠北边地面盗马”。借助小说,我们看到,行走江湖卖艺,摆开场子,这叫“打野呵”,到了一地,要去拜码头;四处行乞,口唱莲花落,手里弄着蛇;行窃者,要会相脚头,手里拿着迷香……
《水浒传》在揭示三教九流的好汉如何落草为盗,如何成为梁山泊好汉的同时,为我们展示了下层社会,尤其是非主流社会这一类边缘人物的生存状态与民俗风情。这在官方文献中是难以见到的。
传统社会依据出身和职业将人们分成三六九等,认为有的行当尊贵,有的行当卑贱。传统的主流社会所认可的生活是这样的:一等人忠臣孝子,两样事读书耕田。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士和农都是正经的生涯。而梁山好汉呢?大部分好汉既不读书,又不务农。落草为盗,固然是犯上作乱,与主流社会形成正面冲突;在落草为盗之前,他们中大多数人混迹于市井,飘荡于江湖。杂役小吏、刽子牢卒、小商小贩、工匠艺人、渔民船夫、浪子闲汉、小偷,各色俱有——也不足以跻身于主流社会。
我们称梁山好汉是非主流社会的人物,主要还不在于他们的出身和职业,而在于他们的行为方式。好汉们之所以成为好汉,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对于传统主流观念的背离,他们多数人不愿意遵循正统的生活方式。结果,他们中大多数出身于乡曲里巷,却又不同于普通的市井之徒;他们成了“好汉”,却又不是正统社会所赞赏的正人君子、忠臣义士。
《水浒传》为读者勾勒了江湖社会色彩斑斓的图景。在这幅巨型图画的中心,是光彩动人的豪侠,生动地反映出人们对豪侠的认识、理解、想象和渴望;在豪侠的四周,点缀着江湖上其他诸色人物,他们身上略带阴暗的斑点烘托出豪侠的光彩。当我们进入江湖社会神游时,我们的目光将集中在豪侠身上,余光所及,也将在其他人物身上略作停留。毕竟,对于读者来说,豪侠以其超迈的人格引起他们潜意识中的向往,而“江湖”则以其神秘、陌生而对他们构成了强大的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