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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失如来
1.28 第二十八章  长去发如瀑的女孩

第二十八章 长去发如瀑的女孩

那阵优美的小提琴声传来的时候,他们刚刚从一间提供给病人的活动室前走过。琴声让薛苑停住了脚,隔着窗户朝里看去,只见一个长发如瀑的女孩背对窗户,拉着小提琴。

萧正宇与李又维、张玲莉在欧洲的行程比原先计划的多了几天。

筹备大型画展不是轻松的事情,尤其是这样与国外的博物馆的联合画展,头绪太多,他们走访了四五个国家的美术馆、博物馆,等到画展的种种细节定下来时,一个月的时间基本上过去了。

最后他们来到了意大利。回国的前几天,几个人去参观了意大利的教堂、美术馆、博物馆等等。

那是座安静的教堂,李又维和张玲莉在意大利这边的负责人陪同下参观着。他们站在墙边,细致地观摩墙壁上永恒静止的装饰浮雕。萧正宇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只是微微仰起头,看着文艺复兴时的教堂墙上的壁画,华丽的穹顶到今天还颜色鲜明。看着壁画,他想的却是薛苑。他想,如果她来了,不知道会对这些华丽的壁画做出什么评价。

他微微合上双眼,不可抑制的怅然涌上心头。可惜她不在,他真的非常想念她,想她的每一个神情、她的一言一行,几乎到了想起她手都在发抖的地步。

睁开眼的时候萧正宇发现李又维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微微点头,又看了看门口。他会意,站起来跟着他走到教堂外。

两人并未走远,就在教堂门口站住,门外有一片欣欣向荣的花园,虽然这个季节已经可以称为冬季,但花园里的草木依然茂盛,在早上的风中愉快地舒展着枝叶。

花园里景色很美,可异两个人都无暇欣赏。

李又维心平气和地开口,“其他的恩怨我们暂时不提,你这几年帮我管理博艺画廊,这件事,无论怎么样我都要谢谢你。”

两个人都是成年人,这点儿面子上的功夫还不在话下。于是萧正宇也面带微笑着平静回答:“不客气。我只是做了能做的事情,张总做的事情更多,你应该去感谢她。”

“但有几件事情我不明白。”李又维又看他一眼,“我爸心脏病犯的那天晚上,他手术后单独见了你,说了些什么?”

萧正宇没想到李又维说起这件事情,微微愕然。

那天晚上,萧正宇跟薛苑分手之后,连夜开车赶去了医院。他差不多跟李又维一起到达,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冷着目光谁都没说话。上楼的时候,手术恰好做完,从医生那里得到了李天明性命暂时无忧的消息。晚上萧正宇在医院里待到半夜,在医院的长椅上昏昏欲睡,忽然被护士摇醒,说李先生请他进去病房。

“那时候他病重,以为自己朝不保夕,想见见我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只是这样?”

“不止,他跟我说了遗产的问题。”萧正宇看他一眼,补充了一句。

李又维唇角挂上一丝笑,“哦,遗产啊,真有趣。这么多年他都没当成你的好爸爸,一定很内疚,他要把全部的遗产留给你?”

“他是内疚,但不至于那么内疚。”萧正宇言简意赅地纠正,“他问我要什么。”

萧正宇记得李天明在手术后还是存在很大的危险,但见他坚持要说话,为了让他宽心,就回答说,等你好起来我们再讨论这个。

李又维眉目不动地冷笑一声。

萧正宇其实满脑子还是薛苑,他踱着步,眼角余光留心到李又维那难看的脸色,慢慢摇头,“现在才觉得当年的那些事情真是愚蠢,曾经跟你争的那些遗产、名分,我都不要了,你全部拿去就好。”

李又维漫不经心地开口,“以你现在的身家,恐怕也不在乎这些遗产。”

萧正宇脸色没有丝毫改变,“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又维貌似随意地说了个公司名。

萧正宇的情绪和声音并没有因为这个名字而起任何的变化,听完依然神色自若。李又维在调查他的事他一直知道,某晚无意中在薛苑的电脑上看到过她正在翻译的几份文件,那时他就心里有数了。

萧正宇只说:“原来你一回来就查到这么多,我是看低你了。”

李又维还是漫不经心的口气,“我不是真想查你,这是无意的收获。算起来,三年前博艺画廊遇到了困境,某笔资金的注入,挽救了博艺画廊。我想查查是谁这么伟大做的好事,结果不小心查到你和费夫人身上了。费夫人是你的什么人?”

萧正宇依然微微笑着,没开口。李又维瞥他一眼,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全是漠然,“哦,我爸的情妇,你的生母?难怪费夫人对你一直这么好。我记得,这次的联合画展是你先拿出的方案,如果不是费夫人在其中斡旋,恐怕也没这么顺利。”

“如果你只想跟我谈这个,那我也没有别的话好说。我这是为博艺画廊。”

李又维轻松地笑了,“你的手段我都看在眼底,的确做得相当不错,再加上你母亲,你的确可以用博艺画廊的生死存亡威胁到我。我在商业运作上不如你,但看透这点是没有疑问的。”

萧正宇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谈判口吻,“你知道就好。我的底线是薛苑。一回国我就会辞职,我希望你别找薛苑的麻烦,给我们一个清净。”

“你那么有把握她选择你?”

萧正宇气定神闲地微笑,“我有把握。你呢?”

两个人交谈时隔开了一定的距离,但李又维忽然大笑着朝萧正宇走过来。李又维是如此愉快,甚至伸手拍了拍萧正宇的肩膀,“你有没有玩过牌?玩牌比的不只是运气,玩牌比的是技巧。我告诉你,那就是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要把全部的底牌亮给敌人。”

这句话让萧正宇心生警惕,冷下脸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正宇,我没想到你为了薛苑肯走到这一步,”李又维愉快得很,“但是你不可能放手,我怎么会放手?她最后是不是选择你,我真的很有兴趣知道。”

相隔万里的薛苑不可能知道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发生着一场关于她的谈话。她埋头于电脑和词典之间,忙着翻译丁依楠带回来的文件。因为太过忙碌,她甚至都困惑了,照理说辞职后应该轻松,怎么会变得更加忙碌?

丁依楠坐在床上看着她辛苦的背影,猛然扑上去,在她耳边说:“明天我们公司组织活动,在市里的体育馆,你也跟我去吧。”

薛苑没有从厚厚的词典上抬起头,闷声回答:“你们的活动,我就不去了。”

“不行的。我们领导一直夸你翻译得好,态度很认真,很想见见你这个幕后人物呢。意。”更何况去的外人也不止你一个。我体育那么烂,跟谁组队别人都不乐

无奈之下,薛苑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丁依楠拉着出了门。快到体育馆时,遇到了几个丁依楠的同事。这群女人跟何韵棠极像,无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行人先是感慨如今的电影一个比一个难看,接着就感慨某某英俊球员是如何被岁月摧残得惨不忍睹,最后则破口大骂最近炒得火热的某电视剧中的人物造型。她们如此乐于调侃,跟她们在一起半点儿都不寂寞。

这次活动搞得有声有色,丁依楠的同事都有次序地分成许多组各自参加活动,而且还有不少比赛。能参加比赛的自然都是公司里的运动健将,丁依楠这种四体不勤的人,没有分到别组里,于是拉着薛苑,跟其余几个没有项目的同事抢了几个羽毛球拍,占了一个场地。

薛苑有若干年没有打过羽毛球,拿起拍子时手觉得手生。好在丁依楠也是一样差劲的级别,这样对打,倒也颇不寂寞。

慢慢地感觉上来,丁依楠就明显不是对手了。

休息的时候丁依楠相当不满,“原来你打羽毛球挺不错的。”

薛苑笑着说:“不是我的技术好,是你的技术太烂。”

丁依楠扑上来就要掐她的脖子。

两人休息了一会儿,灌下了两瓶矿泉水,被身后猛然传来的一连串惊呼分了神。回过头才发现那是网球场传来的欢呼声。网球场热闹异常,四周围满了观众。羽毛球场和网球场相距很近,而目前羽毛球场也再没多余的空地,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一起跑过去看热闹。

没想到看到了熟人。丁依楠看清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嘟囔了一句:“我们老板啊,还真是全民运动,他也来了。”随即看向他的对手,突然她面露惊奇之色,捅了捅薛苑,指着她看的那半边球场,诧异地叫起来,“啊,这不是上次你来我们公司遇到的你的师兄?”

薛苑也刚刚看到了秦玮。他挥舞着网球拍,把对手的发球狠狠地打回去。他穿着件白色的网球服,挥动手臂时又快速又有力,每一次挥动,都能引起众人欢呼。

对战的两人球技相当,击球的节拍都掌握得很好,好多个回合不分上下。宛如武林高手过招,打得异常精彩,球打到哪里众人的视线就跟到哪里。

“你那个师兄球技不错嘛,我们老板据说是专业级别的。”

“是啊,”薛苑回答,“他打网球的技术一直不错。”

丁依楠从话里听出一点儿苗头,赶紧追问:“老实交代,你们曾经是什么关系?”

“就像我跟你,校友。”

“你们俩若只是纯洁的校友关系,现在的天都是黑的。”丁依楠撇嘴嘲笑回去,但也言至于此,没有再追问下去。

薛苑却觉得不妥,捏捏她的脸蛋,继续说:“早就过去啦。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一个,还要靠你养着。人家早就功成名就,我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有关系?”

丁依楠愉快地掐了一把她的腰,笑了。

两人一边聊一边看着球场,慢慢地被精彩的比赛吸引住了。一场比赛告停,秦玮把球拍扔给在一旁久等的别人,拿着毛巾擦着汗,目光在场内随意一转,就发现了她们。

他走过来,看着薛苑笑,“真是巧得很,你怎么也在?”

事已至此,薛苑只得大大方方地寒暄:“被人拉来的。师兄,你打球的技术没退步啊。”

“最近也不行了,年纪大了,跑都跑不动了。”

薛苑失笑,想跟他客气一番,那句“你哪里老了”说了个半截,他却根本没仔细听,对她们做了个“等我几分钟”的手势,就去几步外的长椅上找到一只蓝色的运动包,把毛巾扔进去,又从里面翻出一只手表看了看,走过去跟丁依楠的老板低语数句,又扭头,隔着若干米的距离跟她们说:“薛苑,一会儿我们去吃饭吧。叫上你的朋友,我先去换衣服,十分钟后在体育馆门口前等你。”

他压根儿没给薛苑拒绝的机会,就拎着运动包和别人说笑着离开了,只留下一个背影。薛苑一怔,丁依楠拍拍她的肩膀,“嘿嘿,‘我们’啊,这么快就成了‘我们’,还想说你跟他是清白的吗?”

薛苑瞪她一眼,“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我担心吃饭的时候还有别人。”

若干分钟后才发现刚刚的担心毫无必要,体育馆门口只有秦玮一个人,打招呼介绍过之后,三个人很自然地一起去了附近的饭店,丁依楠跟秦玮很快就熟悉起来,一路说说笑笑,反而薛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旁听。

找到位子坐下后薛苑去了洗手间。秦玮看她的背影,又笑着跟丁依楠说:“我看她气色比我上次见到的好些了。”

“我也觉得是。大概是因为辞职了比较闲散的缘故吧。”

“辞职?”

“嗯,她辞职了有大半个月了。”

“她不是在那家很有名的画廊工作吗?为什么要辞职?”

丁依楠好笑地看了一眼秦玮,摊摊手,“秦先生,我怎么会知道呢?薛苑这个人,嘴巴就跟密封的瓶子一样紧,她不说,恐怕谁都不会知道。”

秦玮诧异,“你不是薛苑的朋友吗?也不问问?”

丁依楠挑起一道眉毛,喝了一口水,“有些事情我会问她,有些就不会啦。每个人都有不能告诉别人的事情,我也有些事情没告诉她呢。有句话怎么说的?哦,对,是这样的:交到朋友,需要闭上一只眼睛;留住朋友,两只眼睛都要闭上也不一定。”

秦玮微微吃惊。这个衣着打扮如此具有后现代风格的女孩在某些方面居然如此睿智,难怪薛苑会跟她成为朋友,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丁依楠伶俐俏皮地一笑,拨弄了下自己红彤彤的头发和画着一只骷髅头的外套,“你想说我跟她做朋友,很奇怪?”

诧异她的眼力如此之好,秦玮也不再隐藏,笑道:“你们学艺术的人都这样吧,相比起来薛苑真是异类了。”

“这倒是没错,”丁依楠伸出手指拨弄着茶几上的盖子,说起往事,“薛苑刚上大学那会儿,很受了些气的。她不跟人接触,也不喜欢说话,看上去显得孤僻冷漠。我记得有个周末,我们宿舍有个女孩带男朋友来宿舍,两个人在床上亲热,兴致正高呢,被她撞了个正着。把她气得啊……生气地教训了两人一顿。那女孩家里很有钱,个性也刁蛮,在系里一呼百应,一辈子都没被人这样骂过,对薛苑真是恨之入骨,于是发动我们一起孤立她。”

“之后她的日子更难过,她在寝室的时候不多,我们往她床上泼颜料,故意摔破她的热水瓶,把她的作品撕烂。她一言不发地忍受我们的破坏,床单脏了就换一条,热水瓶破了就用凉水,作品毁了后连夜赶一幅。我们想等着她受不了,逼她离开宿舍,可她一坚持就是半个学期,一次没有告诉老师,没说一句抱怨的话。”

她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最多是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但这句话没有说出来,秦玮颔首,“后来呢?”

“后来我们不整她了,也没意思,”丁依楠轻轻呼出一口气,“就这样不冷不热地相处到了大三。我们虽然学艺术,也要参加英语考试,我对英语一窍不通,她知道后说可以教我。这样一接触,我才知道她这个人看着虽然冷,心肠却很好。她父母过世得早,明明自己没什么多余的钱,平时都很节约,但是看到别人有困难都会帮忙。我后来问她,说你怎么不跟我们计较?她叹了口气,说,姐姐怎么能跟妹妹计较呢。”

瞥到薛苑的身影从门口转过来,丁依楠最后语气微妙地一转,恰到好处地停住。

薛苑坐下,笑问:“怎么,你们聊得很开心吗?”

“丁小姐非常会说话。”

点心和茶都上来了,三个人边吃边聊,聊得倒是异常投机,仿佛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聊着聊着说起近况,又谈及工作。

秦玮心里有事,斟酌几次后终于忍不住,问薛苑:“我听说你辞职了。”

薛苑看一眼丁依楠,只看到她眼睛一眨,什么都有数了,于是回头跟秦玮无奈地点了点头,“是这样。”

“工作找到了没有?”

“还在找。”

“那我也就直说了,”秦玮笑着看她,干脆地说:“我有一个朋友,他所在的电子公司正在招翻译,是家大公司。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问问。”

薛苑没想到他主动提起这事,手里的动作停了停,“是吗?”

想起这段时间自己找工作的过程,的确比想像的困难。美术类的工作肯定不再考虑,想做翻译却没有足够的证件和学历,薛苑一度都有些灰心丧气了。她看了看秦玮,他的表情极其认真。他的为人她是清楚的,仗义热情,他推荐的公司,想必应该不错。

薛苑还是有些犹豫,“我担心我可能干不下来。”

“只要你当年的语言水平没落下就行,无论是待遇还是福利都没得说,更何况,”秦玮轻拍桌面,语气里全是感慨,“你的专业水平那么超群,我实在不希望你丢下。”

薛苑眼眶一热,无比感激秦玮的好意,连连点头,“好的。”

“明天有空的话,我带你去见见经理。”

“嗯,谢谢。”

第二天才知道那家公司是国内的极其知名的电子产品公司,薛苑之前也有所耳闻,这家公司要求极高,面试也极其挑剔。薛苑没有语言学的学历,除了几张证书什么都没有。她也根本没抱希望,但那位叫柳子舜的经理一看是秦玮介绍的,扶了扶眼镜,简单地问了她几个问题,立刻点头答应。

柳子舜微微一笑,介绍说:“一般来说,新员工入职可能要外派半年到一年,也许会有些辛苦,你如果不介意,当是历练,见见世面。”

薛苑一愣,若是以前,她估计二话不说地点头。此时却想起萧正宇,不知道他的想法是什么,当下略一踟蹰。这一犹豫秦玮自然看出端倪,拍拍她的肩膀,“我说了这只是个选择,别着急做决定。”

柳子舜正值盛年,一张脸长得端正无比,说话也是一丝不苟,“好,想好了随时来上班。”

秦玮笑着跟柳子舜招呼,“无论怎么样,姐夫,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我还要感谢你给我们公司带来了人才。”柳子舜把桌上的长方形盒子推给他,“对了,你今天既然没事,去看看你姐姐,顺便帮我把这个带去给她。”

“没问题。”

那是个很大的食品盒,包装盒上画着的小点心异常精美,看一眼就知道里面的点心价值不菲。那么高大的秦玮抱着个孩子气的点心盒,实在够滑稽。

离开公司后,薛苑忍不住莞尔,说:“你叫那个柳经理姐夫?”

“还不是正式的,算是我准姐夫吧。”

薛苑觉得新鲜,“准姐夫?”

“他认识我堂姐十五年,爱了我堂姐同样长的时间,其中有十二年的时间我堂姐都没有理睬他,现在终于准备结婚了。”

薛苑抽了抽嘴角,“十五年啊!真难得。”

“喜欢一个人是艰难的事情,”秦玮露出个若有若无的笑容,迎着她的视线看到她眼睛里,“尤其是没有回应的感情。不要说十五年,五年都很难。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就像天上的月亮,想要得要命,但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啊。”

狭小的长廊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薛苑迅速别开眼睛,说:“我想,这是最好的选择。啊,电梯到了。”

这一路上他们再也没有说话,直到两个人坐上了出租车。秦玮轻松地看她一眼,“如果没事的话,陪我把这盒点心带给我堂姐。”

他刚刚帮了她一个大忙,她自然无法拒绝,于是笑着点头,表示完全奉陪。

秦玮转头告诉司机,“去一趟仁康医院。”

薛苑看他一眼。仁康医院是市内一家大型的医院,收容的病人身体上大都没病,都是精神异常的人。所以有时候大家开玩笑,常说“把你送到仁康医院”之类的话。

“我姐姐是仁康医院的医生。”

“原来如此。”

仁康医院坐落在四环外,这一带绿化做得非常不错,绿树成行,还有不少参天大树,鸟语声声入耳。供病人散步的花园就有好些个,假山喷泉、亭台楼阁也是一样不少,一看就是一家很不错的医院。

秦玮的堂姐和他容貌相似,是浓眉大眼的美女,顾盼神飞。从秦玮的叙述上推断,她差不多三十出头,但是看上去还跟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一样年轻。

秦玮笑着叫了声“姐”,又看一眼薛苑,为两人介绍,“我朋友,薛苑。这位就是我堂姐,秦蓉。”

薛苑笑着迎上前,“秦医生你好。”

“薛小姐真是漂亮。”秦蓉上下打量她一眼,露出个含蓄而暧昧的笑容。

“秦医生你过奖了。”

看得出来她只是客套,很少有女孩子被人夸漂亮还不喜形于色的,秦蓉略略诧异,对这个女孩多了几分好感,但很快笑着转头对秦玮说:“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秦玮晃了晃手里的盒子,“我姐夫让我带给你的,先放你办公室。”

“这边走。”

秦玮看上去也是第一次来仁康医院,一路上都在问秦蓉各种问题,说着家里的事情。薛苑听到他们聊起亲戚朋友的各种近况,那些都是极其私人的话题,薛苑觉得自己有偷听的嫌疑,刻意落后一步,同时用心打量四周。

很多病人都在树下、回廊里,或坐或站,或行或走,大多数独自一人,身边都有护士陪同,也有小部分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谈些什么。乍一看去,和普通人无异。只有靠近后才发现,他们的目光大都是散漫的,没有焦距,时不时露出一个毫无来由的笑容或是一个没有人能够理解的动作。

这是薛苑第一次来精神病医院,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新鲜和诧异。这里不同于正常的医院,至少药水味道少了很多。

琴声。

那阵优美的小提琴声传来的时候,薛苑刚刚从一间提供给病人的活动室前走过。琴声让薛苑停住了脚,隔着窗户朝里看去,只见一个长发如瀑的女孩背对窗户,正在拉小提琴。房间里的病人都停止了动作,痴痴地听着。她拉的曲目薛苑不太清楚,只觉得旋律婉转动听,让人想到春天的泉水、秋天的湖水。如果不是因为她身着病号服,薛苑几乎要以为她是某位音乐大师。

秦玮也驻足聆听,满脸诧异地问秦蓉:“琴拉得不错啊。这个女孩也是病人?”

秦蓉看了看那个背影,点头,“拉得不错,不过她也只会拉这一首。好像叫董再冰吧,很有特点的一个病人。”

“特点?”

“她和一般病人不一样,她不吵不闹,也不说话,所有的时间都在发呆,小提琴倒是一刻不离身,偶尔拉一下这首叫《湖水》的曲子。”

说话间,一曲终了,那叫董再冰的女孩已经转身过来,苍白的皮肤,柳叶细眉下一对大眼睛,非常瘦,羸弱得人见犹怜,仿佛风都可以将她吹倒。秦玮一见她的脸,大为惊讶,“原来是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就忽然想不开了呢?”

“她不是我负责的病人,不太清楚病因,总之医生们对她束手无策。”

薛苑看清了她的容貌,一瞬间也目瞪口呆。刚刚秦家两姐弟的聊天她差不多都听到了,她急匆匆地回头,问秦蓉:“秦医生,你说她叫董再冰?”

“嗯。”秦蓉上下打量她一眼,“她跟你有关系?”

薛苑摇头,“不,不认识。但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变成这样,总觉得很遗憾。”

“见多了你就会发现,疯和不疯,其实只有一墙之隔,”秦医生带着见惯不怪的微笑,声音平和如初,“这些人未必像我们想像得那么惨淡。虽然看起来他们是生活的失败者,失去了正常的思维方式,但对他们自己来说,也未尝不是幸福的。”

这句话在薛苑心中萦绕许久。离开医院的时候,她还忍不住回头看,总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有块沉甸甸的金属。

回到住处后,薛苑终于忍不住,拿出手机,查到了谭瑞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谭瑞怎么都没想到薛苑主动给她电话,惊得跟什么一样,大惊小怪地“啊啊”了几声,然后说:“小薛姐,你怎么还有空找我?请我吃饭吗?”

薛苑直接问:“上次吃饭时,你说起你的前女朋友,她是不是叫董再冰?”

“咦,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看到她了……”话音未落,谭瑞就大叫着“在哪里在哪里”,震得薛苑耳朵发麻。她把手机拿得远一些,等那边的激动劲儿过去,才缓缓地用深沉的语气开口,“你先冷静点儿,听我说。”

谭瑞也为自己刚刚的失态感到不好意思,抱歉之后,开始平心静气地听薛苑说话。

听完薛苑的叙述,谭瑞觉得宛如一盆冷水浇下来。他长久地沉默着。

薛苑觉得不安,就问:“你没事吧?”

对方再次开口时声音已沙哑无比,几乎都带着哭腔,“再冰啊,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这其中的细节,但你可以去医院看看。”

“我马上就去。”谭瑞咬着牙,艰难地开口,“谢谢你告诉我她的消息,真的谢谢你。”

挂上电话后,薛苑支着头想了想,她隐约觉得自己的多管闲事将会给他们两人都带来麻烦。但既然知道了董再冰的下落,也不能装作不知道。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想起那么苍白、眼神失焦的董再冰,她不免感慨,清醒有的时候反而是一种难言的痛苦,躲进自己的那片小天地,也许是不负责任,但何尝不是一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