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失如来
1.20 第二十章  完美的交易

第二十章 完美的交易

饿着肚子的人是没有力气和资格清高的。清高这种东西只属于衣食无缺的人,对于他而言,是负担不起的奢侈品,他需要钱。

江南的小镇,每一座都藏着一段复杂而纠结的历史,藏着文人墨客的婉约情怀,更藏着永远看不完的风景。

沉镇也是如此。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小镇仿佛被时间遗弃了,山水还是旧日模样。镇子被潺潺的流水划分成了若干部分,哪里都是桥,哪里都是桃花。居民的住宅无不沿河而筑、临水而居。清幽的小巷子里,一个个院子紧密相连,白墙黑瓦,宛如中国水墨画般淡雅。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或许因为时间还早,整个小镇还在休息,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人。流水清澈见底,潺潺地从桥洞里流过,乌篷船漂浮其上,构成了一幅灵动的风景。

两位身穿绿色军装的军人出现在临河那条石板街道的尽头,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过来。仿佛是为了欢迎来客,岸边的桃树别样风情地站着,把桃花开得灿若云霞,风一吹,粉色花瓣稀稀落落地飘落在河面上,又被流水带走。

董江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欣赏这绚烂的三月风光,他觉得自己这一程走得格外艰难。他边走边打量着老旧的门牌,突然站住脚步,叫住了领先自己半步的曹建平,“政委,到了。”说着,他指着白墙上醒目的门牌号,再次强调了一下,“书院巷18号,是这里,没错。”

那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里面住着四五户人家,院子里有一口井,一位年长的妇女坐在井边洗衣服。她愉快地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把衣服从水里捞出来,使劲一绞,水声哗哗响着。

看到素不相识的军人出现在这里,她起初很诧异,随后恍然大悟,兴奋起来,把湿漉漉的衣服重新扔回盆里,奔过来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你们是找薛卫国一家人的?他们家在这边。”说着,把他家的房子指给了他们,西北角的那套。

她说着当地方言,但并不太难理解。曹建平对她点头,客气道:“谢谢您啊。您也在这个院子住?”

“我是他们家老邻居了。啊,你们叫我王婶就行了。”

董江随后走到薛卫国家门口,轻轻敲门。

王婶一看就笑了,“你们这种敲法是不行的,我帮你们叫门。”大婶上下打量他们,用两位军人都骇然的力气重重敲打门板,大声叫:“卫国!薛卫国!你家来客人啦!是文婕在部队的同志!快点儿出来招呼客人啊!”

嗓门之大简直是平地里炸起的一声惊雷,连屋顶上的鸟都被吓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曹建平和董江面面相觑。

王婶很热情地继续说:“这个时候,那父女俩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后面画画呢。那个卫国啊,只知道画画。小苑呢,也像她爸爸,痴迷画画。”

董江问:“他们家只有父女两个人?”

“是啊,”大婶说着就开始叹气,絮絮叨叨地说起其他的事情,“卫国一家人,这些年都死得差不多了,文婕又去了部队,家里只有这父女两个。一个大男人照顾女儿,要说不容易啊,是真不容易。我们这些街坊邻居,总想着能帮就帮一点儿。”

“还好有你们这些邻居。”

王婶的神情忽然变得认真起来,又问:“文婕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我怪想她的,有两年多都没见到她了。当年她把娃娃一扔就走,可把我气坏了,还骂她来着。”

曹建平和董江短暂地沉默片刻,曹建平刚打算开口说话,忽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牵着一个三岁左右大的女孩站在门口。年轻人清秀白净,浑身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息。小女孩娇俏可爱,肤白如雪,穿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扎着两个歪歪斜斜的羊角辫。

目光一对上,曹建平就问:“你就是薛卫国同志?叶文婕同志的丈夫?”

“是我。你们是?”薛卫国挨个儿打量他们,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不解。

曹建平伸出手去,“我们是叶文婕的战友。你好。”

薛卫国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改说普通话,发音极其标准。

“啊,你们好。”他也同样伸出手,相握的一瞬间又仓促地收回手去,腼腆的笑意浮上他的脸颊,“对不起,我手上都是颜料。”

曹建平摆摆手示意没关系,然后发现他不光是手,袖口上也沾了不少颜色。而他身边的小女孩更夸张,原以为她穿着的是件普通的花衣裳,可仔细看了才发现,她衣服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花纹,居然全是颜料染出来的。

小女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伸出那只五颜六色的小手拉扯着曹建平的军装,很兴奋地说:“叔叔,你们也跟我妈妈一样,是军人吗?”

“是啊。”

“太好了!”小女孩拍手一笑,“你们认识我妈妈吗?”

小女孩清澈的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曹建平发觉自己眼眶一热,很慢地回答:“认识的。”

“我妈妈呢?为什么不回来?”

曹建平和董江脸色难看地一变,本来就凝重的表情就更凝重了。他们是军人,表情比普通人更严肃是正常的,但这么阴郁还是让人觉得惴惴不安。

王婶发觉气氛不对,看向薛卫国,“卫国啊,你是怎么招待客人的?无论有什么话,也要先让人进屋去说吧。”

薛卫国仿佛刚刚想起这件事情,慌慌张张地把人迎进房内。这是那种一望就知主人清贫的屋子,用来待客和休息的客厅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墙壁略显灰暗,到处都显得杂乱无章,桌子上是一大卷纸,墙角有数堆各种颜色且数量惊人的石头。

曹建平见多识广,一下子就发现那是矿石。发觉来人的视线在石头上,薛卫国腼腆地解释说:“用来配颜料的。”说着,他又去找茶杯倒水,被曹建平拦住了。

“你不用麻烦了。”

董江表情痛苦地打开随身提着的包,拿出一张红线捆着的纸卷和一个草绿色的书包放在客厅的方桌上。

曹建平进屋后一直没坐,此时朝薛卫国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我们来,是把你的妻子叶文婕烈士的遗物和抚恤金送回来的。”

晴天霹雳!

薛卫国的脸本来就苍白,现在更是毫无血色。他的身体似乎全部凝固了,目光呆呆地停在空中的某个地方,仿佛曹建平刚刚说的那番话变成了漂浮在空中的文字一样。跟着一起进屋的王婶也呆了呆,脸上满是迷茫的神色,“烈士?什么烈士?”

并不是第一次上门报丧,所有人的反应都在预计中。董江想开口解释,曹建平却猛一挥手臂,制止了他,然后,自己上前一步,除了保密范围内的信息,从头到尾地讲述了事情经过,包括叶文婕平时是如何认真工作、跟大家的关系是如何融洽,以及最后那天的流弹是怎么出乎意外地袭过来,通通都说了。

王婶边听边哭,“战争不是早就结束了吗?不是说和平了吗?”

曹建平的脸上浮现出悲悯之色,他先是摇摇头,然后又点头,“我们在尽力维护和平。对不起,没能保护好她。”

屋子里又是死寂,王婶的抽搐声在屋子里格外响亮。

仿佛是被这些抽搐声惊到,薛卫国终于有了反应,他嘴唇哆嗦,问:“她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没有时间。”

曹建平拿起方桌上的包,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来到薛卫国面前,双手递给他,“文婕她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只有这几件衣服了。”

薛卫国垂着视线,缓慢地伸手接过那只军用包。像是对这里的空气再也无法忍受,他猛然背过身去,阳光就顺着他的头发滑过来,照得他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最后完全扭曲起来。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转身就进了卧室。

察觉到有人拉着自己的衣袖,曹建平低下头去,对上了小女孩清澈的眼睛,“我妈妈,不会回来了,是吗?”

曹建平艰难地点点头。

小女孩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眼泪打湿了整张脸。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失去了母亲,怎么难过都不过分。曹建平虽然有个儿子,但几乎没跟儿子接触过,完全没有什么哄孩子的经验,他回忆着别人是怎么哄孩子的,试探着把她抱到自己的膝盖上,擦干她的泪,对她说:“你叫薛苑,对吧?你妈妈很喜欢你的,总跟叔叔说你有多么可爱。”

薛苑忽然就不哭了,擦擦眼泪,然后像想通什么似的重重点头,很清晰地开口,“其实我就知道的,前几天晚上我梦到我妈妈了,她说她要走了,让我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爸爸。”

曹建平悚然一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是吗?你妈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她很勇敢,很聪明。你要跟她学习。”

“嗯。”

多年之后他还记得薛苑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勇敢而坚定。

那天曹建平和董江离开时,薛卫国依然没从卧室里出来,彻底拒绝外界的打扰。久等无用,两人只好离开,临走前拜托院子里所有的人家以后好好照顾薛苑。其实哪怕他们不说,这些街坊邻居也会这么做,不过仿佛不这么强调一句,就不能安心似的。

曹建平和董江顺着来路往回走。董江忽然回头,用留恋的目光看着这里的小桥流水。正午的阳光带着暖意,也微微刺痛了他的眼睛。刚才的情景让他万分难过,“也不知这父女俩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刚刚看到那个家,乱七八糟,最后薛卫国居然自己去屋子里躲起来,实在不像个会照顾人的父亲。”

曹建平摇头,“希望这些邻居们多多帮忙。我们到底是远水解不了近火。而且明天,我们也不知道在哪儿……”

忽然有歌声打断了他的话。两人驻足聆听,那清越柔美的声音自远处飘来,擦过水面,慢慢回荡在空气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两位军人都是从战场上磨砺过的,对人有着准确的判断力。

他们担心的问题变成了事实。

如果说薛家父女俩之前的生活还有一种叫“希望”的东西,在得到叶文婕去世的消息之后,就彻底没入了黑暗之中。薛苑年幼无知,因为从小就离开母亲,也不太懂得母亲的意义,每天照样开心地玩耍,仍旧用手指蘸着颜料在白纸上画画。

薛卫国的情绪一落千丈,妻子去世,连骨灰都没有看见,那一张烈士证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但他还是小心地收好,放在了柜子里,然后再也没有碰过。

一定程度的悲伤是肯定的,但他的情况是过了度。妻子离开家去部队的两年里,薛卫国并没有每天都记挂着她。她去世后,以前的种种事情就再也没从他脑子里离开过。

认识叶文婕时,两个人都还小,她是个可爱而淘气的姑娘。

记得初相识的那次,她爬到树上,那棵树正对他家的窗户,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笑起来,她不解地问:“你一个男孩子整天待在屋子里写写画画什么呢?出来玩吧!”

后来,他因为画画得好,又写得一手好字,被领导看中,进入了工艺美术厂,成了一名国家工人。而她则开始复习,准备参加高考。她复习的地方在那片桃树林,她总是靠着树看书,他则喜欢靠着另一棵树在一旁安静地画画。

暖风吹得她昏昏欲睡,他为她取下粘在头发上的树叶……

她考上大学,离开的时候,他一路送她到省城的火车站,沉默地看着绿皮车厢把她带走,也带走了他最初和最后的爱情。

曾经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回来,可她还是回来了。

六七年的时光如水,回来的时候叶文婕变成了军人。她完全脱去了少女时期的婴儿肥,穿军装时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穿常服时宛如三月的桃花和流水般楚楚动人。

唯一没变的,也许就是那份感情了。他根本没有奢望跟她有进一步的发展,却没想到叶文婕肯嫁给他。他们的婚姻羡煞了所有人,摆喜酒的时候,同龄人都恨不得掐他的脖子。

她微笑,“离开的时候,我都说了,会回来的,让你等我。”

叶文婕如此重情重义,时至今日他才明白。

再次离开的时候薛卫国完全没有担心,很安心地一等两年多,最后却等到了一张烈士证书。

有半年的时间,薛卫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甚至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他有一顿没一顿地吃饭,薛苑也跟着忍饥挨饿。精神不好,工作的状态也越来越差。厂里的效益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人生仿佛终于走到了困境。

庄东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他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香港地区某企业的代表,他的企业跟沉镇工艺美术厂有合作,定制了工艺美术厂一批木雕和画架。

作为这批产品的设计者之一,薛卫国跟庄东荣交流较多。薛卫国不是那种善于跟人打交道的人。庄东荣比他略大几岁,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善于谈话并且谈吐不俗,对艺术品颇有见地。在薛卫国平常和乏味的生活里,很少能见到他这样富有学识并且举止得体的人物。很快地,两人从认识变得熟悉。

那几个月,庄东荣一直住在沉镇,薛卫国很自然地邀请他到自己家中一叙。

庄东荣笑着应允。

来到薛卫国的家,庄东荣发现他的房子并不大,只有两室一厅,小房间是他女儿的卧室,毗邻河边,窗下就是潺潺流水。大房间是薛卫国的卧室,与其说卧室,不如说画室更恰当一点儿,颜料、画卷堆积在墙角,几乎要以捆来计算。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墙角,留下了斑斑点点的光影。

庄东荣蹲下身,一幅幅油画看过去,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完全是不可置信,“你怎么会有李天明的这么多画?”

虽然那时国内的油画市场规模不大,但不等于油画不值钱。李天明的作品一直都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负担得起的。

薛卫国连连摆手,“不是,不是真迹。是我依照画册临摹的。”

“看画册就可以临摹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庄东荣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又说,“如果真是这样,你研究他很久了?”

薛卫国点头,“有几年了。”

庄东荣连声赞叹,“真是太不起了!”

薛卫国无奈,“也不是只看过照片,两年前他办过一次画展,我去看过,画展上有他的画册卖,我就买了一本。”

“原来如此,”庄东荣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你临摹李天明的画,真是惟妙惟肖!连我都骗过了,说是真迹都不会有人怀疑了。最妙的是颜色、光影的运用,光真的是在流动着,比起李天明来也毫不逊色。我知道李天明都是自己配制颜料,你也是自己调颜料?”

“嗯,是的。”

“那就稍微可以理解一点儿了,因为你们厂的关系,弄到矿石的确比较方便。”

庄东荣感慨万千,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在这么不起眼的小镇发现薛卫国这样隐藏着的人才,就好像在沙滩上行走忽然采到了一桶黄金一样难得。

他环顾四周,看到画架上搭着一块布,就问:“你正在画的作品?可以看看吗?”

薛卫国掀开画布,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女子在那颗桃树下巧笑倩兮……庄东荣盯着画看了很久,之后才问:“非常……非常美丽。她是谁?”

“我爱人。这幅画没有画完。”薛卫国说着,拿过布重新盖上,动作轻柔,仿佛那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你爱人她现在……”庄东荣本来想问什么,却被门口忽然出现的小女孩打断了谈话。

小女孩揉着眼睛,一幅刚刚睡醒的模样,脸蛋通红,她瘪瘪嘴说:“爸爸,怎么房间在转啊?”

她的脸色红得极不正常,薛卫国伸手探探她的额头,额角滚烫,估计是烧糊涂了。

薛卫国在送客的同时,连忙带着女儿去了附近的卫生院。医生说是感冒引起的发烧,然后给薛苑连续打了两天的针。高烧退下来了,一切呈现出好转的迹象。可没过几天,高烧又复发了,同时还增加了咳嗽,又继续打针吃药。每次打针之后,病情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好转,但复发时则出现新的症状。如此反复了十多天,卫生站的医生终于觉得不对,私下对薛卫国说:“这病有点儿奇怪,你还是带着孩子去省城里的大医院看看。”

结果去了大医院,依然收效甚微。医生起初的诊断结果是脑膜炎,后来改为感染,最后又认为是肝炎,争来辩去,总是没有结果。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薛苑却一天天地衰弱下来。她脸色蜡黄,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最瘦的时候整个人只有不到二十斤,医生连病危通知书都下了。治病需要钱,薛卫国在省城陪女儿看病,吃住也都要钱。抚恤金也已经全部拿出来用了,他还跟厂里打了白条。政府考虑到薛家是烈士家属,又负担了一部分,但还是不够。

最后医生终于得出了结论,病症是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这种病如果发现得早,还好治,但是薛苑的病情拖到现在,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算得上重症,未必能救得回来,也许有一种新药有用,但贵得要命。

薛卫国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半夜的时候看着病床上生病的小女儿,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薛苑这时却忽然醒过来。这是单人的隔离病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却摸到了他的手,安慰他,“爸爸,你别哭。妈妈一直陪着我呢,我不怕的。”

昏暗的病房里,这句话如晴天霹雳,把薛卫国彻底炸醒,他对着空荡荡的病房大喊:“文婕!叶文婕!她是我们的女儿啊!你要是还爱她,就保佑她快点儿好起来!”

当晚他连夜回到家里,跟邻居借了一些钱,但还是远远不够,他绞尽脑汁地想着或许能帮助他们的人,想来想去,最后发现自己活了半辈子,居然连一个可以共患难的朋友都没有。他对着家徒四壁的空房间发呆,恨自己懦弱无能,这一双手到头来只能握住一支小小的画笔,却留不住心有鸿鹄之志的妻子,更留不住尚不满四岁的女儿。

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心死如灰,想着自己还不如去死了好。可是不能,女儿还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月亮也不忍目睹他的惨状,静悄悄躲进了云层。

庄东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也不敲门,也不多废话,一言不发地送上一大笔钱。

薛卫国平生绝对不受无功之禄,也很清楚世界上没有白拿钱的好事,想到还在医院里的女儿,他迟疑片刻,又手忙脚乱地找纸笔,“我不能白拿你的钱。我给你写欠条。”

其实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庄东荣已相当了解薛卫国这个人,薛卫国的性格非常典型,就像所有才高八斗但是怀才不遇的人一样,清高傲气,不受嗟来之食。

“我不要欠条。卫国,不是我看不起你,以你的收入,想要还清这笔钱,真不知道会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庄东荣自顾自地取下画板上那张叶文婕的肖像画,仔细地看了看,擦了擦画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是商人,喜欢钱货两讫。我很喜欢这幅画,你把这幅画卖给我,我们就两清了。”

事情发展得太过意外,薛卫国的大脑仿佛被某个闯入屋子的疯子给敲了一闷棍,于是结结巴巴地解释,“可是……我还没有画完。”

“我觉得已经很完美了。”

“可是,这是我给文婕画的画像,我们结婚多年,这是我唯一送给她的东西……我不能卖啊……”

声音到最后已经小了下来。

“正因为你费了那么多心血,这幅画才值这个价钱。你其他的画,虽然漂亮,但是都不值。”庄东荣的声音平静而诚恳,说的是绝对的真相,“这笔钱可以救你女儿的命。你妻子如果在天有灵,知道这件事情,想必也不会反对。只是一幅画而已,何况你以后还可以再画的,是不是?”

根本没办法拒绝的条件。

那笔钱为数不少,完全可以补上剩余医疗费的缺口,又或许是真有神灵庇佑,那种药产生了效果,终于把薛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看到女儿在病床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薛卫国这么一个大男人,哭得完全不成样子,他觉得卖掉那幅画是自己人生中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若干年后之后他才知道,做决定是容易的,难的是如何面对做完决定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国家改革开放进一步深化后,老式的国有企业已难以生存,工艺美术厂一直拖欠职工工资,职工的生活每况愈下,而薛卫国更惨,因为他还独自带着一个身体虚弱需要补充营养的女儿。

饿着肚子的人是没有力气和资格讲清高的。他觉得,清高这种东西只属于衣食无缺的人,对于他而言,是负担不起的奢侈品,他需要钱。

庄东荣第二次登门的时候,比第一次更加直接和单刀直入,他拿走了两张他的临摹稿,给他留下了一笔钱。再然后,他们完全形成了一种默契,差不多每过三四个月,庄东荣都来一次沉镇,他带着钱来,带着画走。

完美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