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突如其来的吻
她甚至想不起他离开时的种种细节,唯一的印象似乎只有那个被车灯照亮的面孔,亮得真是一点儿阴影也看不到——可那种亮光同样照亮了他的情绪——有点儿迷茫,有点儿悲伤,甚至还有一点儿不应该被人知道的绝望。
那场让薛苑耗尽心神的书画展经过一个月的筹备,终于到了展览前一天。长期的准备终于初见成效,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只要不出意外,就可以想见明日的展会将会获得成功。
薛苑看着整洁的展室,确认一幅幅作品最后依次挂上墙壁后,心里一阵轻松,双腿却觉得发软。她很想回去睡一觉,但李又维的那句“去吃饭,单位报销”让她今晚的计划化为泡影,随着欢呼声响起,一个闪神,所有的同事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用实际行动支持李又维的建议。
大家热热闹闹地坐在饭店的包厢里聚餐。同事们普遍有个感觉,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尤其跟张玲莉相比,李又维真是一点儿架子都没有。虽不说他凡事亲力亲为,但只要他应该做的,他就责无旁贷。例如这次展会的筹备,每个方案、每个构思他都亲自参与;更何况他对下属实在是没话说,三天两头请吃饭,加班费说发就发。女同事被他的外貌迷得神魂颠倒,男同事则被他的干脆果断折服,因此李又维的人气一路飘升。
那顿饭自然是吃得愉快。同事们谈兴很高,仿佛一桌好菜下了肚,这段时间的辛苦就可以忘得一干二净了。
薛苑话不多,需要说的、可说的,仿佛在上班的时间里全部说尽,此时她全无力气,只是埋头苦吃。
在场有位叫谭瑞的同事,因为尚不了解情况,或者觉得能跟毫无架子的总经理一桌吃饭余有荣焉,情绪激动,聊着聊着就把玩笑开到了薛苑身上,“小薛姐,我忽然发现,你跟我以前的女朋友很像呢。”
薛苑礼貌地笑笑,“哦,是吗?”
“哎,她也很漂亮的,也跟小薛姐一样是江南水乡的女孩子。”谭瑞两只眼睛亮得像黑夜里的灯笼,“人很温柔,脾气也好,特别有艺术细胞,小提琴拉得可好啦。”
大家一阵哄笑,“要夸自己女朋友也不是这么个夸法啊。口说无凭,拿照片来!”
本来大家也是玩笑居多,没想到谭瑞真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小小的照片,宝贝一样地抱在怀里半天,终于恋恋不舍地递给身边的同事,同时问:“有点儿像吧?”
何韵棠凑过去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摇头,“漂亮是蛮漂亮的,但不怎么像薛苑。江南水乡的美女或多或少有点儿相似。皮肤白,眼睛大,具有古典气质。慢慢看这照片,倒是有些像画上的人……哦,我应该说,很像李天明笔下的江南美女。”
听何韵棠这么一说,薛苑好奇起来。何韵棠立刻抢过照片递给薛苑,问:“怎么样?”
照片中的女孩子素色衣裙,头发漆黑,皮肤白皙,对比强烈,乍一眼看去,倒像张黑白照片。薛苑凝神看了一会儿,何韵棠的评价果真非常准确,跟自己的确不太像,照片中的女子本身的特征也非常明显。
薛苑凝神看片刻,又察觉到身边的李又维靠了过来,久久地盯着那张照片,就顺手转给了他。
她问谭瑞:“你为什么要跟她分手?”
“我怎么会跟她分手?是她跟我分手的。”谭瑞满脸忧伤,“高中毕业后她就出国学音乐了,那时候我们还保持着联系。一年后她回国了,我们反而失去音讯了。算起来,我也有两三年没联系到她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应该是更漂亮了吧。”
他是那么难过,令薛苑不禁想起自己当年退学时的情景,自己是如何毅然决然地割断跟绝大多数同学的联系。她叹一口气,安慰谭瑞,“不要想太多,她也许有自己的事情。人有的时候会遇到一些坎儿,过去了就好了。”
“嗯,谢谢你,小薛姐。”谭瑞振作起精神,对她笑笑,然后目光就停在她身上,喃喃自语,“为什么你们会觉得不像呢……我是越看越像啊。”
谭瑞是个漂亮的男孩子,笑起来唇角一对酒窝,异常可爱,而且他的目光也十分纯净,薛苑并不讨厌被他这样看,只是摇摇头,一笑置之。
何韵棠显然不这么想,古怪地笑起来,“谭瑞啊,你可别打主意,移情到薛苑头上了啊。”
她话音未落,薛苑身边的李又维忽然扶着薛苑的肩膀,带着不明的笑容探身过来,同时靠过来的还有他的筷子。他夹起她碗里的青菜放到自己碗里,然后再夹了一小块煮得正好的鱼片放进她的碗里,最后用手抚上她的脸颊,柔声说:“小苑,你最近瘦了好多,我真是心疼。你应该多吃点儿有营养的。”
金色的灯光从上面垂下,在他的眼睑下方留下了淡淡的阴影。阴影造成了奇特的效果,使得他的表情如此真挚,那会心的微笑则从眼底蔓延出来,恰好到处。同时他的声音也恰好到处,不高不低,低沉而悦耳,意味悠长,具有穿透性。尤其是“心疼”两个字,让整个包厢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在这个装修如此精致的包厢里,在这个觥筹交错的环境下,一瞬间所有人都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自己看到了男主角对女主角深情表白的场景。一时全场俱静,连薛苑都傻了眼。
可是始作俑者李又维完全不觉得异样,带着童叟无欺的和蔼笑容环顾全场,“看我干吗?大家继续吃啊。”
大家如梦初醒,从容地再次交谈起来,除了谭瑞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和话题里再也没有出现薛苑,几乎和之前的情况别无二致。
因为明天还要工作,大家都没喝酒,离开的时候每个人都异常清醒。薛苑的同事们大都有车,没车的也搭别人的车分批走了,薛苑只是去拿个包,整个饭店里认识的人就只剩下李又维一个了。
所有人走得这么快,连何韵棠都是,她只在她身边停留了短短的一两秒钟,不但没叫她,最后还给了她一个暧昧诡异的笑容才翩然离开,如此云淡风轻,简直不带走一丝云彩。薛苑当下无奈,深呼吸若干次后猛一回头,果然看到李又维站在她身后,距离太近,完完全全挡住了她身后的所有光芒。
从窗户看出去,他身后一条街道都是移动的人影,霓虹灯光波光潋滟,形成无数处于幻觉边缘的光影。只有他安然站在这里,仿佛已经在这里站了一辈子。薛苑有一瞬间的迷惑,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过李又维却是正直严肃的面孔,看不出什么笑容,“薛苑,这段时间辛苦了。”
薛苑想到刚才他故作亲昵的样子,只觉得憋气,满肚子火无从发泄。她退开一步,头也不抬地开口,“这话你应该跟大伙说。”
“吃饭的时候已经说过了,不过我觉得我有必要单独跟你讲一次。”
“如果真要谢我,”薛苑声音冰冷,“请在平时务必给我留点儿面子。”
“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李又维微笑,“如果我一个小动作就让你颜面无存,那你这面子也未免太不保险了,要来何用?”
薛苑被他噎得倒吸一口凉气。
李又维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口气柔和下来,“现在还早,陪我到处走走。”
“不,我要回去。”
“你回去也是在房间看书、上网。”
“我累得很,我要回去睡觉。”
李又维顺势牵起她的手,“那更不着急了,要睡觉去车上睡。”
薛苑的警惕性顿时攀升,再次避开他,“不必了。”
她转身离开,不曾料到李又维从后一手揽住她的腰,以极大的力气将她带离原地。薛苑起初愕然,随后愤而挣扎,但到底不如他的力气大,仓促之下竟被他带着踉踉跄跄迈了若干步。好容易缓过劲,愤怒的情绪才冲上脑门,吼出来,“李又维,你——”
话音未落,他的左臂又从后绕上来,强行捂住了她的嘴。薛苑呼吸困难,完全不能说话,她试图站稳,可人几乎已经离地,只听到鞋跟在水泥地上摩擦的刺耳声音,身体完全不由自主,就这样被他半挟半抱地带到了那一大片停车场的深处。
虽说那短短的一程也许只有三十秒钟,可薛苑觉得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好了,到了。”
走到自己的车子面前,李又维才放开她。终于可以说话,薛苑大口地喘息,一言不发,突然抬起腿狠狠一脚踹过去。她自觉出其不意,可没想到竟被李又维轻轻巧巧地避开,而且为了避免她的下一轮攻击,他干脆一把拥她入怀,用身体制止了她所有的动作。
“被你踢飞这种经验,只有一次就够了。”
薛苑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平时哪里被人这样对待,她使劲挣扎着,同时恨得咬牙切齿,“李又维你到底要干吗?放开我!”
李又维埋首在她耳边,手指从她发间绕过去,慢慢梳理她的头发,“你怎么还学不会审时度势呢?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一待,希望你陪着我而已。”
“如果你想找一个安静的场所,没有什么地方比你家更合适了。”
李又维的声音却是无奈居多,“可是那里没有你,你如果肯陪我,我马上回去。”
“你这样的行为,跟绑架有什么区别?”
“如果你肯听话一点儿就好了。”李又维扶着她的肩膀,直视她的双眸,“你性格太激烈,我跟你好好说话都那么困难。”
愤怒之下,薛苑头脑异常清醒,还不忘嘲讽,“你这种行为也叫好好说话?”
“你平时对我防备得太过分了。”李又维的话里似乎还有委屈的味道。
“在你面前如果不小心点儿,我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薛苑冷静地回应。
李又维挑起她的一缕头发,看着细长的发丝一根根飘落,慢悠悠地微笑,“那你就当不知道好了。这并不重要。是吧?”
薛苑愤怒地抬头,却被迎面而来的车灯光芒刺到了眼睛,一时间世界都是雪白一片。视力恢复后,有一瞬间的时间,她看清了李又维的脸。她有很长时间不曾这样直视过他,他的五官轮廓分明,从额头到下巴仿佛是被雕刻出来的,那张脸是如此耀眼,如闪电的光芒一样劈开了黑夜。那分明是一幅从电影剪出来的一个镜头,让人不能直视。这样一瞥,所有的话语仿佛都被冻结了一般。
可是黏稠一晚上的脑子却忽然清晰起来。
薛苑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这样情绪无常了,但是一旦发作起来,自己根本无法控制。她环顾四周,然后奇异地镇定下来,虽然还是皱着眉头,话语已经软了,“好吧,今天晚上我陪你。但你先等我一下,我去一下卫生间。”
李又维笑了笑,难得地从善如流,“好的,我等着你。还有,就在那边,不要走错了。”
“你也不要认错了。”薛苑扔下冰冷的一句话,僵硬着转身过去。
卫生间就在停车场的角落,并不远,简直近得可怕。转到李又维看不到的角落,她立刻拿出手机给萧正宇打了个电话。
萧正宇听罢声音疾速一变,问了地点后立刻说:“我恰好在附近,等我一下,我十分钟就过来,你拖延一下。”
“好。”
仿佛从萧正宇的声音里得到了力量,薛苑返回时神色终于恢复镇定。她认真地打量李又维的神色,见他眼睛里暗光点点,察觉到跟以往不太一样的地方,就问:“你今天晚上到底怎么了?我记得你没喝酒。”
“没喝酒也没关系……”李又维正要继续说话,手机却响起来。
他接通手机,本来脸上还有轻松的余笑,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殆尽,在交错的灯光中看着特别严肃,同时他的音量也提高了起来,“什么?我爸又晕倒了?怎么回事?”
本想借机离开,薛苑在心里甚至都打好了草稿,但却被这种意外情况打乱了思绪。
李又维皱眉头,“马上进手术室?好,有什么情况马上告诉我。”
薛苑暗叫不好,只好打起精神听他说话。
三言两语之后,李又维放下手机,拿出了车钥匙,打开车门。薛苑就在车门旁边,立刻退开一步,隔着车门问他:“你爸爸怎么样了?”
“你很关心他?”发现她满脸焦急,李又维说,“几小时前他忽然昏倒,好在护士恰好在身边,立刻把他送到医院,正在检查。我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就怕又是心脏病复发。上次医生讲过,如果再发病,会非常危险。”
他语速很快,却急刹车般,猛然顿住不言。那种言语间的焦灼是做不得假的。薛苑想,尽管看上去他们父子关系不好,但到底是父子,血肉相连,该担心的分量还是一点儿都不少。
“你连夜过去看他吗?他在哪里?”
李又维随口说:“不远,这些年他住在越吴镇,开车两个小时也就到了。”
薛苑一愣。越吴镇和她的家乡沉镇都是典型的江南小镇,相隔只有二三十公里,当年在省城读高中时,坐车都要经过越吴镇,一路上风光如画。那些熟悉的景致和风光,总会让她迷惑,一瞬间产生“到家了”的错觉。两镇虽然相似,但名声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因为近些年大力发展旅游业,越吴镇广为人知,无论什么时候去,游客都不见少。相较起来,沉镇就像是营养不良的儿童一样,发展完全跟不上,经济节节败退。不过拜此所赐,倒是保持了纯正江南味道。
她站在路灯下,面沉如水。李又维盯着她的脸,一时也想得有些远,近乎喃喃自语地说了句,“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薛苑猛然回神,反问:“什么?”
“没什么。我明天应该来不了公司,你跟大家解释一下。”李又维摇头,“每次都是这样,病得不是时候……本来以为今天晚上你可以陪我的,看来只有以后再补回来。”
说完这句话,李又维再次轻抚上她的脸,手指描摹一样地从她的眉心滑动到眼角,最后轻柔地拨开她鬓角的头发,薛苑来不及露出任何表情,更没有拒绝的时间,他就已经俯下身来,隔着车门,在她脸颊轻吻着,吻得绵长而细密……
薛苑半边身子一麻,连带着小拇指都在抽筋。那个吻在她脸上停留许久,简直像烙印一样烫手。
直到萧正宇叫醒她,她的脸颊似乎还是滚烫的。然而前几分钟发生的事情怪异地模糊起来,她甚至想不起他离开时的种种细节,唯一的印象似乎只有那个被车灯照亮的面孔,亮得真是一点儿阴影也看不到——可那种亮光同样照亮了他的情绪——有点儿迷茫,有点儿悲伤,甚至还有一点儿不应该被人知道的绝望。
萧正宇陪张玲莉正在附近的酒店参加某个画界年会,一接到薛苑的电话,甚至来不及跟张玲莉告假就开车过来。一路上心急如焚,直到看到她站在饭店前的路边才终于放下心来。他长舒了一口气,也不管车子是不是可以停在路边,随手一带车门就下了车,三步两步来到她面前,劈头盖脸就问:“没事吧?还好吗?李又维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有,我很好,”薛苑对他露出个宽慰的笑容,“他两分钟前才走。”
萧正宇上上下下打量她,的确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这才松了口气,“太好了。我一路上都在担心。李又维从来不按照常理出牌,我实在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情。”
萧正宇今天穿着极为正式的深色西装,系着褐色的格子领带,白色的衬衣一尘不染。这么热的夏天,在外面待几秒钟都可能全身是汗,何况他穿得并不少。他额角有着细密的汗珠,平时那种温文儒雅不翼而飞。薛苑懊恼地一捏自己的手心,笑容里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局促不安,“我太小题大做,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道歉了,我很高兴你能找我。”萧正宇说,“如果不是刚刚情况危急,你也不会给我打电话。”
薛苑茫然地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以前我以为很了解李又维,但刚刚我发现,我其实并不了解他这个人。”
“我认识他这么久,看着他所做的一件件事情,还是不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情……”
薛苑抬起眼睛看他。
他却没有说下去,而是拿出手机,对薛苑说:“抱歉,我接个电话。”
薛苑自然不介意,目光却停在他拿手机的姿态上,跟李又维非常像,却有些细微的差别,可两人说出来的话却大同小异,“心脏病发作了?什么时候?”
薛苑一呆。
“要我马上去医院?”萧正宇脸色骤然一变,“难道都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脸上闪过片刻的思忖情绪,很快地回答:“既然还在手术,我现在过去也没办法……我尽快。”
待他挂断电话,薛苑试探地问:“李天明?”
“你怎么知……”萧正宇挑起眉,同时心里明白了个大概,自问自答,“刚刚医院也打电话通知李又维了?所以他才走了?”
“是啊,”薛苑说,“他非常着急地去了医院。你也快点儿过去,这里到越吴镇还需要一段时间。”
“不着急。心脏手术怎么都要几个小时。如果手术成功,不差这几分钟,但是如果失败……”萧正宇停了停,虽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但担忧的神色还是在眼里一闪而过。停了几秒,他还是冷静地对薛苑说:“好了,我先送你回去。不要跟我倔强。”
回去的一路,他的话很少,而且在严重地走神,目光明明直视前方,可瞳孔里除了焦灼什么都没有。眼看着红灯变成绿灯,他却丝毫不动,整个人如同塑像一般,直到后面的车子喇叭响声震天,他才如梦初醒地启动汽车。
车厢里静寂无声,显得空调的声音格外单调。窗外的灯光流火般闪亮着,两条光的长龙延伸、会合,一晃即过,最后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薛苑的疑问在心头盘桓许久,然后才出声,“李先生的病情很严重吗?两个月前看到他,他精神不错啊。”
“嗯……”萧正宇眉心郁结,“年纪大了,病来如山倒。”
薛苑沉默下来,只觉得他开车比以往快了很多,平时二十分钟的路,今天只走了一刻钟。宿舍前楼下有块小小的空地,萧正宇把车停在那里,薛苑想起一桩事情来,“虽然不好意思,麻烦你再等我五分钟。”
“好,不着急。”
她气喘吁吁地冲上四楼,打开房门进去,打开父亲留下的小箱子,抽出一沓钱,随便塞进了个信封里,就往楼下奔。
原以为他在凉爽的车子里等她,可车子里根本没人,车门敞开,冷气涌出来,很快消失在空中。薛苑环顾四周,终于在道旁的一棵高大茂密的梧桐树下发现他拿着手机正在通电话。
路边的灯光很昏黄,挤走了惨白的月光,可还是无法扫去蒙在世间万物上的黑纱。微微的光晕仿佛写意画一般,在萧正宇身上镀上了薄薄的白光,把他的轮廓在夜色中重新勾勒了一遍。四周没有别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而语气异常急促却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走得近了,有隐约的声音传来,“……我没有想到他身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拿着画笔倒下去的……到底在画什么……怎么又是这样……”
察觉到自己踏入了一个并不属于自己的圈子,薛苑悚然一惊,迅速退开,直到他讲完电话,才走过去貌若平常地打招呼,装作没有看到他脸上的疲乏之色,并把手里的信封递给他。薛苑顿了顿,才郑重其事地解释:“这是办签证的钱和往返的机票费用。我在网上查了价格,这些钱应该够了。”
她的举动让萧正宇迅速从刚刚的焦躁情绪里出来,他的确从来都没想过要她付钱,显然她的想法跟他并不一致。萧正宇自然而然地摇了摇头,正要开口拒绝却看到她眼底坚持的光芒,终于还是接过信封,感觉到信封的厚度,他又担心起来,装作不经意地问她,“你还有钱吗?”
“有的。”薛苑笑了笑。
他还是不放心,追问一句,“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你双亲都不在,而你才大学毕业刚刚工作两个月,如果暂时缺钱,不用着急给我。”
他语气非常真挚,用词也恰到好处,薛苑听在心里只觉得异常温暖。她顿了顿,说:“我爸爸虽然去世了,但他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他留给我的钱,足够我在美术学院念完四年大学了,你也知道我们的学费并不便宜……”说着她指了指那个信封,“甚至,还可以剩下一点儿,支付这笔费用还不成问题。”
她说的应该是实情。萧正宇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但随即更大的疑惑升腾起来。金钱在某些时候是无用的,但是一旦有了用处,就非常说明问题。可此时他已经无暇多想,赶紧回到车里,拉上车门,把信封往仪表盘上随意一放。
薛苑弯腰,隔着茶色玻璃静静地看着他。
看到她嘴唇微微动了两下,萧正宇忙摇下车窗,问:“还有事?”
“无论如何,希望李先生一切都好。”薛苑停了停,说,“你不要太担心了,开车的时候不要走神,就像你平时那样,一路小心。”
萧正宇对她颔首,露出今天晚上第一缕真正的笑容。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