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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失如来
1.15 第十五章  他手心的温度

第十五章 他手心的温度

在她长久的凝视中,萧正宇一瞬间也迷惑了。他双手依然扶着她的肩膀,但是加大了力气。他略微走近一步,直到下巴轻轻碰到她的额角,形成了一个几近拥抱的姿态。

萧正宇彻头彻尾地履行了诺言,帮薛苑解决掉她面对的大部分案头工作。薛苑真是感激。

要开始筹备书画展览会了。尽管薛苑之前已经有些经验,可本次展览会毕竟有自己的特殊性,一忙起来她照样手忙脚乱。

因为书画展览会,薛苑和萧正宇有了更多时间接触,两人之间的了解也渐渐多起来。薛苑一直就知道萧正宇绝不是一个徒有其表的人,可还是没想到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这个人都优秀得让人震惊。李又维说萧正宇“过目不忘”的时候,她并不在意,以为那是个夸张的玩笑,可事实证明,这完全不是一个笑话。萧正宇这个人简直跟资料库一样,无论问他什么,例如以前画展的资料、会场安排、时间安排等等他都能脱口而出,而且他做事效率奇高,人脉广博,走出去谁都给他面子,无论什么情况、什么问题到了他面前都可以迎刃而解。

有一次薛苑实在忍不住,下班后对何韵棠说:“太可怕了!他这样的人,怎么只是秘书?”

何韵棠笑她大惊小怪,“萧正宇本来并不是张玲莉的秘书,而是什么部门的主管。不过后来……我跟你说过了,这两个人不清不楚,谁知道他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秘书。”

薛苑听罢倒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对劲,只觉得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薛苑对萧正宇的优秀感到震惊的同时,萧正宇也同样对薛苑的能干觉得意外,所以在张玲莉随口问起薛苑做事如何的时候,萧正宇立刻就回答说:“非常有条理性,虽然有时事情一多就稍微急躁,但还是可圈可点的。你看看她的记事本,几乎想像不到她是个才走出大学的学生。”

这次书画展览会,张玲莉的本意是根本不插手,想存心刁难李又维,让他尝尝苦头。结果让她意外的是,李又维似乎根本不觉得辛苦,不但满脸的悠闲自在,而且还神清气爽地说:“作为领导,只需要让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情,就足够了,没必要事无巨细地样样都管。”在这其中,薛苑的表现非常抢眼,并不是说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而是因为她在李又维身边经常出没,引起张玲莉的不快也是意料中事。

“我记得薛苑是父母双亡吧,”张玲莉说,“思考问题比别人缜密也是人之常情。”

“嗯,”萧正宇停了停,“可想而知,她很辛苦。”

“你不是对她关怀备至吗?”张玲莉说,“我看你看她的时候眼神完全都不一样,我几乎以为你要爱上她了。”

她这话基本上是玩笑口吻。但萧正宇罕见地没有搭腔,而是面沉如井,把一份时间安排表递给她确认签字。

张玲莉本来伸手拿签字笔,却在看到他的表情后忽然愣住了,手一松,笔掉回笔筒,目光立刻一变,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脸上。

很久之后她才缓慢地开口,“不要告诉我——你是认真的?”

她声音极慢,每个字都带着震惊的痕迹。

“你对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萧正宇眼光一闪,淡淡地迎着她目光的来路看回去,却没有丝毫回答的意思。无论张玲莉的脸色怎么变化,他都沉默着。

两人认识多年,小事上极有默契,看他这个样子,张玲莉心里也就有数了。她疲惫地往椅子背上重重一靠,举起左手盖住眼睛,兀自笑了。这笑声那么尖锐,萧正宇简直都听不下去,他微微蹙起眉头,正要开口说话,桌上的电话铃却突兀地响起。他伸手拿起话筒,只听了两个字就一愣,立刻说:“让陈先生稍等,张总马上出去迎接。”

挂上电话后他神色一肃,对张玲莉说:“陈孟先忽然来了。”

张玲莉一愣,从椅子上弹起来。

“走。”

陈孟先的脾气在画界是出了名的坏,他不怎么跟人打交道,只是一心一意地扑在绘画上。据说他每天早上八点就进画室,晚上十点才离开,几乎可以归结到不出世的高人那种类型。他的画种类繁多,年轻时候学水墨,后来学油画,每一种都有独特的风格,别人仿效不来。而且他长年在大学任教,桃李满天下,新一辈的这些画家里,大多数人都听过他的课。因此,说他在画界的地位是泰斗,不会有人质疑。

他今天一大早主动上门,实在让人觉得蹊跷。

张玲莉之前并未见过陈孟先,但还是一眼把他认了出来。他年纪大了,头发全部花白,但身体却不错,哪怕是背光,也能看出眼睛里的光芒,那是一双画家的眼睛。他并不是独自一个人来的,身边还有位中年人。张玲莉对这个中年人十分熟悉,立刻堆出笑容招呼道:“关总,您怎么来了?这位是陈先生?久仰大名。”

这两人在一起并不奇怪,在传言里,关毅和陈孟先一直有很深的交情。在前不久的拍卖会上,关毅以高价拍下了那幅《火烧云》。此时两人一起出现,却不知道所为何事。

关毅的态度异常冰冷,“你好。”

张玲莉心里咯噔一下,对他赔着笑,然后看向陈孟先,伸出手去,“陈先生,您好。”

陈孟先瞥了她一眼,不但没伸出手,反而负起了双手,劈头盖脸就问:“你是这里的负责人?”

“是的。”

手就这么悬在了空中,张玲莉何尝被人冷落成这样?顿时觉得无比尴尬,一时倒哑然了。

萧正宇见状不好,笑着侧身上前,“是啊。陈先生,关总,我们去会客室喝口水,坐下聊。”

这才算勉强解了围。

会客室的颜色基调是黄色、白色,像足了冰淇淋,一进屋就让人觉得浑身发冷。虽然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坐下来谈了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虽然关毅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话,但足以让张玲莉和萧正宇神色大变。

“昨天,我请陈先生到我家里玩,请他看了那幅《火烧云》的画,他说那幅画是赝品。”关毅冷哼一声,“我不知道博艺画廊还会干这种以假充真的事情。”

萧正宇忽然想起关于这幅画的一件小事,只觉得悚然一惊。侧头去看张玲莉,她也如坐针毡,斗大的汗珠从额角滚下来,惊讶地说:“赝品?这绝对不可能。当时委托我们代卖这幅画的聂先生拿过证明,还有我们的好几位艺术鉴赏家也都鉴定过,认定这幅画是绝对的真品。”

“他有什么证明我管不着,”陈孟先黑着一张脸,“我自己的画我难道不认识?我画这幅《火烧云》大概有十几年了,当时是给了国外一家画廊代理。这么多年过去,我不管这其中的流通转手,也不管那些证明的真伪,我只知道,你们卖给关毅的这幅是绝对的赝品。”

博艺画廊成立这十五年来经历过不少风浪,虽然说不上是第一次被人怀疑,但作者亲自找上门的质问,这还是第一次。无论是张玲莉还是萧正宇都没有类似经验,他们不禁面面相觑,只能接二连三地道歉。

“因为有了些年头,乍一眼看去,一时也没发现,”陈孟先痛心疾首地一拍大腿,“第二次看时,才猛然发觉这幅画并不是我的作品。”笔触是很相似,但到底还是不一样,画布的厚薄、颜色的层次……还有画布,当时我正在戈壁边上,是在当地买的画布,是那种手工木机织的棉布,而这幅画用的却是亚麻布。

“我一直以为国画市场赝品多,油画市场赝品少,毕竟画画的就那么多人,需要的技巧也高。想不到这么些年过去,世界居然变成这样了……”陈孟先的语气一变,也不知道是叹息还是感慨,“要说能把我的作品仿造到这个地步,签名、笔法、光线等等都惟妙惟肖,连我都忍不住想赞叹。伪造者有这样的水平,实在没有必要仿我!”

张玲莉已经是汗流浃背,当下连连道歉,“是我们失察,非常抱歉,关先生。既然如此,我们一定会处理好,马上就派人把那幅画取回来,并且补偿关先生的损失。”

她诚挚的歉意让关毅的神色缓和了些许,但他仍摇头道:“我对博艺画廊一直信任,但如今看来,你们还是缺少真正有眼力、具有国际水准的专业鉴定人才。出现品这种事情,别再有下次了,因为对你们的名声会有极大的损害。”

“是的,”张玲莉说,“我们不是推卸责任,但国内的现状就是如此,专家级的油画鉴定人实在太少了,所以我们在拍卖录上会写清楚画的来源,也是无奈之举。一般而言,我们出售的每幅画,都会尽量和画家联系确认。”

她说这话是为了缓和气氛,也确是实情。虽说画画的人那么多,因为其复杂性,画油画的人却不多,国内的名家数来数去只有那么几个,仿造绝非易事——但一旦仿造出来,就很难识别。在拍卖图录中加上“此画是由画家家人提供的”、“此画是画家送给某人的”之类的说明,也只是辅助性的手段。

萧正宇的心一沉,询问陈孟先,“陈先生,如果你自己都难以认出那幅画,那还有什么人可能辨认出这幅画?”

“顶级的专家应该是可以的。如果没有的话……”陈孟先语气一改,“大概转手这幅画或者造假者的那个人最清楚。”

萧正宇微一颔首,陷入了沉思。

商量好解决方案之后,张玲莉站起来与登门的两个人握手道:“总之,谢谢二位今天上门提醒,我们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给你们一个交代。”

她边说边向萧正宇使了个眼色。

萧正宇会意,欠身离开会客室,去找李又维。李又维刚到办公室,正把自己扔进沙发。萧正宇简要地跟他介绍了刚刚发生的事件。李又维听罢却不惊奇,只是眉毛一扬,“赝品?居然有这种事情?难以置信。”

话虽如此,李又维的表情上却丝毫看不出“难以置信”的痕迹,他坐下后以悠闲的姿态从桌上拿起本书,翻看起来。

萧正宇瞥他一眼,“你不过去见见陈孟先?”

“有张玲莉就行了,她能处理好。我就不过去凑热闹了。”

“你真是冷静啊。”

“没什么着急的,”李又维随口说,“那个关毅,如果我没记错,是玲莉的朋友吧?也是个商人,只要利益不失,不会翻脸的。何况还有这么多年的交情呢!”

“既然如此,这事你心里有数就好。”

李又维微笑,“谢谢你提醒。”

“不客气。”

离开房间的最后一步,萧正宇稍微一停,侧了头,眼角余光看到李又维拿起了桌上的电话,拨出去几个号码,“叫薛苑过来。”

李又维的声音终于不再平静,乍一听去竟然有了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返回会客室,张玲莉正在赔笑送客,萧正宇也送了一程,再回来恰好发现薛苑走进了李又维的办公室。

薛苑没想到刚一上班就被李又维抓差。昨晚上她熬了一夜,早上好不容易才爬起床,一看时间,吓得连滚带爬地冲出屋子,终于踩着规定的时间点儿到了办公室。

她有些困倦,还有些魂不守舍。只盼望李又维快点儿说完事情。

李又维也无意跟她废话,直接问:“我记得那本拍卖画册上的介绍文是你写的。”

没想到他忽然说起这个,薛苑惊讶,抬起一道目光。

“陈孟先刚刚来了,说那幅《火烧云》是赝品。”李又维看着她,“那幅画你亲眼看过的,当时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有异样?例如签名之类的。”

在他的注视下,薛苑的手指一抖,“没有。那幅画在我看来,没有任何问题。”

她回答得如此之快,李又维目光一闪,双手习惯性地支着下巴,笑容完全称得上温柔敦厚,“是吗?在我的印象里,你对陈孟先似乎很有研究,这样的了解程度,要说看画时什么都没发现,让人难以置信。”

薛苑觉得头痛,一丝一缕的愤怒水草般纠缠于胸口,“在我印象里,博艺画廊的艺术鉴赏专家至少也有十几个吧?这十几双眼睛都没看出那幅画是赝品,为什么我要看得出来呢?”

李又维沉声说:“我找你不是为了质问或者指责,只是为了确认。”

薛苑也毫不客气,“你真是太相信我了,真是让我感激。”

李又维对她的讥讽无动于衷,只是一直盯着他,最后他点点头,“你不肯说,那我也没办法了。希望你知道,很多时候,藏拙不是一种好的品质。”

薛苑微笑着说:“我记住了。”

离开他的办公室后,薛苑以为躲过一劫,可没想到萧正宇也在前面等着她。薛苑悚然,手心里全是汗。

她默默地跟着萧正宇进了办公室,带上门,在他开口之前就抢先说:“你也是问我关于那幅画《火烧云》是不是赝品的事情?不错,我当时的确怀疑过那幅画是赝品,但我没有证据,只是主观想法……所以在给你的绘画说明文字上迷迷糊糊地写上了‘但是’两个字。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只是因为我对陈孟先的作品非常了解,我研究他的时间虽然比不上李天明,却也比一般的鉴定专家更专业一点儿。”

她虽然竭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温和而具有说服力,但最后的那几个字还是透露出以进为退的味道。

萧正宇微微摇头,从桌上拿起护照和机票递给她,“不,我不是问你这个。我只是把护照拿给你,签证已经办下来了。机票是两个星期后的周五,到达的时间是周五晚上,星期六一整天的时间你都可以看画,星期天咱们再回来。两天的时间来去,够不够?”

“啊……够了……”

薛苑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竟然傻了眼,不过一张脸却慢慢染上了一层不明的红晕。萧正宇知道她在为刚刚的话语而尴尬,就出言宽慰,“没事,我不介意。”

他的声音有种魔力,仿佛是镇静剂一样。薛苑垂下头,只觉得手中的护照和机票重如千斤,压得她的声音变得很低,“嗯……谢谢你的理解。”

萧正宇只是微笑。薛苑不敢多看他,低下了头,没话找话,“没想到签证这么快,我原以为要等一段时间呢。”

“我恰好认识领事馆的人,所以快些。”

“原来如此。”

“你黑眼圈很重,昨晚又没睡好?”

萧正宇的态度如此之好,薛苑更是觉得自己理亏,自己再怎么蠢,也不能把对李又维的愤恨迁怒到他的身上。

“一直以来,你都这么帮我,我却总是……”薛苑紧紧攥着护照和机票,视线茫然无措地落在地上,“不是我不愿意说,是因为……是因为……”

她结结巴巴,紧张得肩膀绷直。萧正宇凝视她良久,神情越发变得柔软,他来到她面前,双手扶在她肩上。

薛苑想说的话被他的动作打断,失去了下面的字句,她茫然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他手心的温度和力量隔着上好的衣服布料传递过来,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是真实的。

她眸光宛如清水,在这样的注视中,萧正宇一瞬间也迷惑了。他双手依然扶着她的肩膀,但是加大了力气。他略微走近一步,直到下巴轻轻碰到她的额角,形成了一个几近拥抱的姿态。

他以不高但却肯定的声音开口,“薛苑,你不用想得太多。你不愿意说总有自己的理由,我不会逼你。至于我帮你,那是我个人的事情,是我自己愿意这么做,你完全不需要对我存有感激或歉疚,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