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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失如来
1.4 第四章  《读书的少女》

第四章 《读书的少女》

有些事情,一味地逃避没有用。发生再大的事情又怎么样?哪怕世界都变了个模样又怎么样?只要人是活的,总有办法解决。

办公区在展区后,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薛苑和萧正宇就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了过去。除了获得不少的回头率,一路非常顺利。

进了办公室后,萧正宇倒了一杯水递给薛苑,微笑开口,“刚刚我听了半场,虽然你的情绪是有点儿激动,但也有理有力有节,能够摆出证据说服人。就算我自己亲自过来,也未必处理得有你这样好。我无论怎样都没办法像你那样长篇大论说细节,坦白说我连他们说的那幅画都不知道。”

薛苑握着水杯,苦涩地摇头,“实在不敢当。我其实也想冷静处理,但被他那句‘中国人只会剽窃’气坏了,我当时就恨不得反驳说‘你们已经拥有了中国多少文物’?好不容易才忍下去,想着还是就事论事比较好。毕竟现在那个时候不能意气用事,有个主要矛盾、次要矛盾的问题,要有针对性地解决问题。”

“这么做是对的,人最难把握的就是分寸。”

薛苑心想,他作为一个秘书、作为老板的心腹和出气筒,对“分寸”两个字感受那么深也是正常的。

萧正宇问:“不过看起来,你会法语?”

“是啊,我大学时的专业就是法语。”薛苑随口说道。

萧正宇更吃惊了,“你不是美术学院艺术设计系的?”

“啊,”薛苑才想起自己失言,精神放松时的确容易说错话,既然藏不住不如老实交代,“我学过两年多法语,退学了,又重新学了美术。”

“为什么?”

薛苑笑起来,“哪有什么为什么……不想学就不学了,人总要有点儿爱好吧。”

“这倒是让我有点儿意外,”萧正宇靠着办公桌看着她说,“如果不想学了,你丢了这么些年,居然还能捡起来?”

“怎么都有点儿基础吧。”薛苑笑了,“话说回来,刚刚的事情怎么处理?”

萧正宇也笑了,像是觉得她的问题很不可思议一般,“不会怎么处理,放心好了。人才资源是第一资源,是核心竞争力。你这样的人才,鉴赏水平一流,能熟练掌握两门外语,博艺画廊怎么可能放你走?你今天捍卫了我们的画家,我觉得,没准儿还有奖励。”

“这种事情我可从来不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仅此而已。”

萧正宇扬眉看她,她并不是谦虚,而是实事求是。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忙说:“对了,你忙了一早上,还没看到李天明的新作品吧?”

薛苑一愣,“的确没有看到,本来打算换班就去看的。”

她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门口,随后才想起杯子还在自己手里,匆匆折回弯下腰放回茶杯。她手脚很轻,杯子落下的时候几近无声。

萧正宇仔细观察着她无可挑剔的动作,更多的是感慨,难得她这个时候还不失态。然后脚步一迈,自然而然地跟了出去。

李天明的画自然摆放在全馆最好的地方——展厅中心,占地广阔。

其他的画,薛苑以前无不仔细看过并分析过,故而此次只是匆匆掠过几眼,就直奔李天明的那两幅新作而去。正是午餐时间,展厅里参观者并不多,她脚步匆匆,视线先落到那幅《声音》上,很快走马观花地看过去;随后落到另一幅《读书的少女》上,突然,她就像拔掉电源插头的电脑般,瞬间立刻滞在原地,半晌后才一步步朝画挪动过去,最后终于停在了黄线之外——那是画廊设置的安全线。

然后,她的视线再也没离开过那幅画,自虐般死死咬着唇,肩膀也微微地颤抖着。

萧正宇一直跟在她身后,这些细节无论如何也不会看漏。薛苑看到画时,下意识流露出的神情绝不是粉丝看到偶像作品时的狂热,而是深深的困惑和更多复杂的情绪,如果非要形容这种表情的话,可以用“偏执”来形容。而“偏执”这种感情,在无论举止言行都堪称模范的薛苑身上,是不恰当的。

考虑再三,萧正宇终于没能忍住,走到她身边,恰好看到她唇角抽搐般地一动,几个字从她的嘴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

“真奇怪……不是这样……不应该这样……”

她的声音就像从嗓子眼儿挤出来的,差不多变调了,像在竭力忍耐什么。

萧正宇一直站在她身边,微微一怔,随即用很低的声音问她,“怎么了?”

原来以为她不会回答,想不到她连眼皮都不眨,任何信息滞后的时间都没有,迅速地开口,“这幅《读书的少女》,水平高到我想像不到的地步。这是一幅不可比拟的高超之作……没办法形容,太令我震惊了,这幅画跟他以前的作品完全不同。”

她连珠炮似的话让萧正宇很吃惊,“不至于吧,这不就是他擅长的静态人物画吗?我看过这画多次,漂亮固然漂亮,但和他一贯的风格相一致。你是他的画迷吧?这种风格也见得多,照理说不应该这样吃惊。”

“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懂?”薛苑狠狠瞪了他一眼,暴躁地反驳,“漂亮,你们这些人只知道漂亮!少在这里自以为是了!你懂的那点儿美术,连皮毛都不是!”

萧正宇为她的忽然翻脸感到震惊,但并没生气,甚至有点儿期待她下面要说的话,于是心平气和地开口,“我不是半点儿都不懂美术的人。我很喜欢《声音》那幅画,女孩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反而更有趣。”

“懂一点儿比不懂更可怕!你根本完全搞错了!”

说完这句,薛苑重重地喘息数次,才再次开口,“世人都知道李天明最擅长肖像画,最善于抓取女人最美的一瞬。其实无论是什么人,他总是能抓住那一瞬,用画笔描摹下来,好像最美的永远是那静止的一瞬。”她伸出手臂相继指了指这间展厅里的几幅画,“这幅,那幅,角落那个,都是证据。还有就这幅《声音》,这个创意是早就用滥了的,李天明不过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加了一点儿自己的风格而已,让一个他笔下的惯常出现的女孩子完成这个动作,仅此而已!我敢说,这幅画他创作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星期。

但《读书的少女》不是,这根本不是一幅静态的肖像画。李天明所有的画都是静止的,只有这幅画是运动的。你看到这个少女手指尖的光影没有?还有她左侧黑发上的明暗交替,仔细看,那些都是在动的。这些还可以说是绘画技巧造成的。他这样顶级的画家,对颜色和光影的运用达到了最高的水准,做到这种魔术般的效果并不难,可是……”

她停下叙述,仿佛在斟酌用词,萧正宇也借机在此时仔细观摩那幅画。在薛苑的指点下,他似乎发现了新的东西:少女所处的位置应当在教室的一角,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梳着长长的辫子,侧身靠着低矮破旧的窗户,目光眷恋地停在书上,嘴角似有笑意。画的色泽偏暗,但是就是那抹笑让这幅画变得明亮起来。

“……少女看到书中有趣的内容,嘴角慢慢扬起了一丝诙谐的笑意,我几乎都可以猜测到她在看什么书,是《威尼斯商人》或是《仲夏夜之梦》。在那个年代,能接触到的任何书都是好的。少女那么高兴是因为她有了书,终于可以触摸到外面的世界。李天明要画的,是这个少女的心境,想要表达出阅读给少女带来的愉悦心理。他以前的作品都是在画美女,画女人的静态美,但是这幅画忽然变了,动起来了。他画了几十年的静态美女,为什么忽然变化那么大,我不明白啊……”薛苑盯着《读书的少女》,感慨不已。

萧正宇侧过脸,再看了薛苑一眼,她此时虽然急躁,但却无损于她侧脸的轮廓,侧面的她看起来很美,从额角延展下来,形成了一道优美的线条。她不像很多初看漂亮的女孩子有着一张平板的侧脸,她睫毛微翘,鼻梁笔直,唇薄薄的,唇角天生微翘,有着这样唇形的人,就算板着脸都像带着三分笑意……

这个神态让他感觉如此熟悉,到底是什么?答案在哪里?

蛛丝再次绕上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疑惑地抬头,《读书的少女》占满了他全部的视线。长久的凝视中,画中少女安静的侧脸和薛苑的侧脸巧妙地重合,叠加在了一起。画面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有那么一个瞬间,读书的少女变成了薛苑。就像一双巨大的手,把两张相邻的电影胶片对着阳光重叠在一起,如此吻合。

不自觉中,萧正宇的脊背已经凉透。

“真想知道原因的话,那就当面问问好了。”

薛苑眼皮一跳,“什么?”

“李天明虽然很多时候与世隔绝,但如今他是博艺画廊的签约画家,你是博艺画廊的员工,为你们安排一个普通的见面并不是太困难,”萧正宇果断干脆地断言,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在电话接通之前跟她解释,“刚刚张总和一帮高层陪他吃饭去了,我问问现在他们在什么地方,然后送你过去。你稍等一下。”

薛苑杵在原地,或许因为刚刚情绪太激动,此刻大脑拒绝思考。她的视线茫然地停在萧正宇身上,见他已走到大厅的一个角落去打电话,他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说话时声音很低,什么都听不清楚……

意识回来的时候,萧正宇也接完了电话。薛苑张张嘴想开口,可却被对方抢了先,“看来下午是不行了,张总说李天明先生休息了。他最近身体不好,前不久心脏才动了个手术,只能确定今天晚上的酒会他肯定要出席,到时候我再安排你们见面。”

“是吗?”

薛苑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她微微垂着头,额前的刘海垂下来,盖住了眉毛,也挡住了视线。再抬起头来时间,她已经恢复了一贯的神色和语气,“萧秘书,那一切就麻烦你了。不过我没有合适的礼服,等酒会散场时麻烦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再过去。我记得酒会是在君来酒店举行,对吗?”

萧正宇一抬下巴,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愉快地笑了,“礼服是小事,我帮你借。君来酒店的自助餐不错,能白吃干吗不白吃?顺便解决一顿晚饭也不错嘛。”

那么英俊的男人笑起来非常具有感染力。薛苑也想给面子地跟着一笑,但却严重失败了。刚刚她情绪失控时说的那番话犹在耳边,若是换了个人在她面前,恐怕早就发脾气了,但萧正宇不但丝毫没有生气,反而倾力相助。她觉得很羞愧,竭力缓和刚刚的尴尬气氛,于是半开玩笑似的说:“萧秘书你啊,看起来这么正经严肃的人,说的话却跟穷苦落魄的穷学生一样,反差真的太大了。”

“我是实用主义者。”萧正宇继续说,“以后不用跟我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薛苑迟疑片刻后,叫他,“萧……正宇?”

气氛有了奇妙的转折,两人的关系在言谈中融洽起来。

“是,正是在下。”萧正宇微笑,“还没吃饭吧?我请你。”

如果此时拒绝,刚刚缓和起来的气氛绝对会被破坏掉。薛苑顾及于此,便点了点头。

“好,多谢。”

两个人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吃送来的外卖。萧正宇带她去了附近的小餐厅。去之前萧正宇已经打电话点好了菜,两人刚刚在饭店坐下,菜就上来了。

薛苑透过玻璃窗看向外面的人工湖,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才知道这片湖水九曲回肠,比想像中的还要大一些。她颇觉诧异,萧正宇见状就说:“你才上班没几天,对这里还不熟悉吧?”

“完全不熟悉,美术学院在郊区,一般我都不会来市中心。”

萧正宇问:“不出门的话,肯定在学校专心读书了?”

薛苑苦笑,“读书?是,专不专心就不知道了。”

萧正宇笑了笑,“我倒觉得,读书的时候应该多玩一玩。那是人生最逍遥的时候。其实成绩好坏都没关系,把自己逼得太紧,以后想起来会后悔的。”

薛苑抬眼看他,“我不会后悔。听你的语气,难道你后悔了吗?”

刚说完就觉得这句话冒昧了,她跟萧正宇之前也就说过几次话,只能算见面时叫得出名字的陌生人。好在萧正宇不介意地笑了,“偶尔有这样的想法,总之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嗯。”薛苑立刻转移了话题,“不过我没想到这附近还有这样一家不错的餐厅。”

“慢慢就熟悉了,来日方长。”

因为心里有事,那顿饭她吃得不多,萧正宇也是,随后两人回到画廊,继续忙碌着手里的工作,直到那一天的展览结束才在画廊前再次碰面。然而薛苑那种见李天明的期待感却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可言说的浮躁心情,而且几乎烦躁到看任何东西都不顺眼的地步。因此,当看到萧正宇的车从车库缓缓驶出来的时候,她终于鼓起了勇气。

夏日的傍晚,晚霞无比艳丽,车库的门口朝西,正对夕阳,西边的天空上,仿佛被人泼上了一桶调好的颜料,蓝色,白色,黄色,金色,红色……层层递进。

萧正宇的车子在薛苑身边停下,他对薛苑一笑,用目光示意她坐上车,可薛苑却只是弯了腰,伸手敲了敲车窗。萧正宇会意,摇下玻璃,刺眼的夕阳余晖和夏天的滚滚热浪一起袭来,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对不起,”薛苑双手搭在车窗上,缓慢地开口,“我忽然不想去见李天明了。对不起,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很费心……”

萧正宇仿佛听不懂她说的每个字,皱着眉反问:“你在说什么?”

“我说,晚上的酒会我不去了,多谢你费心。”

萧正宇脸上古井无波,“理由。”

薛苑语塞,迟疑良久,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居然无从开口。

“要说理由就快一点儿,我还要赶时间去君来酒店。如果没有理由,只是单纯的害怕就上车跟我过去。李天明不过是个人,没有三头六臂,不会吃了你。”

薛苑咬着牙说:“我不想见到他。”

“这不是理由,是小孩脾气。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打退堂鼓?”萧正宇脸色沉下来,严肃的脸让人胆寒,“你那么了解李天明的作品,却不想见到本人?你觉得我会相信这个理由?”

薛苑垂首,“对不起。”

“事情到了这一步,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就不许你做出逃避的事情。”

语毕,他猛然打开车门,惊得薛苑后退数步。萧正宇压根儿不看她的脸,捉住她的手几乎是连拉带拽地拖到车身另一边,一手打开车门,三下五除二把她扔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啪的一声带上车门。他力气大得惊人,动作又娴熟无比,薛苑纵然有心却无力反抗,只觉得自己脚步踉跄。大脑反应过来时,车子已经驶上人工湖旁的道路,在她艰难思索的过程中上了正街。这期间她紧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萧正宇专心开车,一直凝视前方,遇到第一个红灯时他才开口,“刚刚很抱歉。”

“不,是我自己的问题,”薛苑觉得自己像刚丢了工作然后又被爹妈赶出门的人,只剩下苦笑的力气,“你一直很帮我的忙,我今天却一直失态,真是让你看笑话了。”

“这倒是没什么。”萧正宇说,“不过,你知不知道一句话,怯懦的人,终有一天会为怯懦付出代价。有些事情,一味地逃避没有用。发生再大的事情又怎么样?哪怕世界都变了个模样又怎么样?只要人是活的,总有办法解决。”

薛苑彻底靠在座位上,喃喃自语,“嗯,你说得对。”

然后两人再不言语。

君来酒店作为市内最有名的酒店之一,也位于市中心,不堵车的情况下,很快就到了。大厦一共三十多层楼,此刻,最后一缕夕阳光芒被酒店外壁上的深色玻璃反射开来,看上去十分壮丽。

到车库停好车后,两人来到君来酒店二楼大厅。金色基调的大厅加上橘色的灯光,只能用金碧辉煌来形容。萧正宇把刚刚从车子里拿出来的礼盒和一张请帖递到薛苑手里,又指了指附近的更衣室,“这里面是礼服,你去更衣室换一下。我猜大小应该合适。”

“好的,”薛苑双手接过,礼盒上的商标让她一惊,她连忙问萧正宇,“是谁的衣服?方便的话我当面去感谢她。”

“玲莉的。”萧正宇瞄了一眼墙上的巨大挂钟,随口说,“感谢的话以后再说,我先进会场,你换好衣服就过来找我。”

他转身要走,却被薛苑从后面叫住。萧正宇回头一看,见薛苑正看着自己,或许是因为大厅的灯光太过闪亮的缘故,一瞬间萧正宇只觉得她眸光如星,明明跨进大厅之前她身上还有着犹豫退缩的气息,现在却荡然无存,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心和一往无前的勇气。萧正宇不语,因为他看到她正朝自己点头,那是她最诚挚的致谢方式。

“萧正宇,无论结果怎么样,今天真的谢谢你。”

他停顿片刻后才开口,“如果能够帮到你,我非常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