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武汉形势开始紧张,陈独秀请包惠僧帮他找船,打算离鄂入川。川资是以前刘辅给的5百元钱。
包惠僧从南京到汉口时,陶希圣拿出两百块钱交给包惠僧,请他转交给陈独秀,说是北大的几个同学凑的。陈独秀拿到钱,非常感动,说:“是北大学生给我的,不好不收。”包惠僧到汉口后,常到德润里陈独秀家坐。
一天,包惠僧问陈独秀:“听说国民党决议恢复你的国民党党籍,你打算怎么办?”
陈独秀说:“由它去吧,当初国民党开除我,我没有声明,现在恢复我,也用不着声明,声明了,闹得不好又要找麻烦。”
当时,毛泽东、周恩来等人声明不予承认。
包惠僧说:“张国焘、彭述之也不会声明的。”
陈独秀叹了一口气说:“不管这些事了。”
1938年6月12日,日本侵占安庆。陈独秀请包惠僧找了一条军用火轮,将刚从安庆逃难来的祖母谢氏、儿子陈松年、儿媳窦珩光、孙女长玮送到了四川宜昌。谢氏因孙女、媳妇的死,打击太重,两眼已经失明了。
6月14日,陈独秀给陈松年去信,叫陈松年到宜昌二马路平和里17号找史岳门,留下住址:“我或能于明日乘行营开往重庆的差船,在宜昌换船时,我必登岸找你们。”
信是寄给住在宜昌天后宫29号的夏智安收后,又转给恽子世,再转给陈松年的,但陈独秀并没有如期到宜昌。
原来,陈独秀的大姐一家人也逃难来到武汉。大姐的儿子吴季严此时也一起到了武汉。陈独秀坐牢关在江苏一监,吴季严关在南京军人监狱,和郑超麟关在一起。他们辗转打听,在汉口吉庆广165号找到了陈独秀。陈独秀弟兄4人,哥哥、二姐早已去世,只剩大姐。姊弟30多年未见,此时见面,不禁悲喜交加。“三十未见姊,见姊在颠危。相将就蜀道,欢聚忘百罹。”3年后,陈独秀在《挽大姐》诗中描写了此刻的心情。
陈独秀对包惠僧说:“大姐刚来,我怎么能抛下她先走?”
大姐来后,陈独秀又寄信给陈松年,叫他先去重庆,在宜昌等他。
将大姐一家安排走了以后,7月2日,陈独秀、潘兰珍及包惠僧、夏松云夫妇登上了“中、中、交、农”四行包的专轮直接去了重庆。估计陈松年已达重庆,陈独秀没有在宜昌停留。当时下船换船票,十分麻烦。
船到重庆,陈松年一家已到,住绣壁街。陈独秀、潘兰珍暂住禁烟委员会主任李仲公办事处。
到重庆后,《新民报》、《新蜀报》张恨水、张慧剑等人为陈独秀接风洗尘。别人列鼎而食,陈独秀却很少吃菜,张恨水问他:“吃辣菜,习惯么?”陈独秀笑着说:“可以,还可以。”张恨水四十三四岁,脑门宽阔、头发后梳,长的英俊不俗。他的祖籍是安庆潜山,与怀宁接壤。在金陵狱中,陈独秀读过张恨水的《啼笑姻缘》,对他的不藏书于名山有同感。
《时事新报》请陈独秀为主笔,一篇稿子三四十元。为了生活,陈独秀便隔几日写一篇文章,或应邀演讲。7月14日,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邀请他去演讲,他把四川军队歌颂了一番,临了劝四川同胞戒掉鸦片烟。从李仲公处,陈独秀发现四川人好吃鸦片烟。
北大的老朋友沈尹默来看他。沈尹默见陈独秀身心憔悴,劝他离开政界,到山中歇息,不要再计较声名。
陈独秀点头说:“我也是这个打算,过了几年狱中生活,现在弄得一身是病,高血压、胃肠炎、心脏病。”
临别,沈尹默作了一首诗赠给陈独秀,诗中曰:
“声名晦已久,不挂齿颊间。
时乘逐入市,曲尽宜归山。”
一日,陈独秀与松年闲谈,松年说,大从宜昌到重庆的船上,葛康瑜说他舅舅在江津,看看我们能不能到江津去住。葛康瑜妻子是陈独秀二姐的小女儿,因此随妻子称陈独秀“舅”,与陈松年以兄弟相称。葛康瑜母亲是邓绳侯之女,邓仲纯、邓季宣之姐。因此称邓仲纯、邓季宣也称舅。邓家是清代书法家怀宁人邓石如后裔。
因为是转了几个弯的亲戚,陈独秀没有当一回事,只是说:“试试吧。”
几天后,邓仲纯到上石板街15号通源公司找到陈独秀,当时陈独秀住在大资本家黄某家中。见到邓仲纯,陈独秀十分高兴,原来邓仲纯就是陈独秀留学日本时的朋友邓初。当时邓仲纯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学医。
两人叙了很多以前的事,邓仲纯说:“我这次来,是想接你到江津去的。”
陈独秀犹豫不决,问:“江津比重庆怎么样,也这么热吗?”
邓仲纯说:“江津是小城,比重庆凉快,目标小,敌机袭击也少,江津白沙镇驻进了不少国民党大机关。不少人还经常提到你。”
陈独秀一听,兴趣大增,说:“我正在发愁,不想在重庆多住,这下好了。”
过了一会,陈独秀又犹豫起来。邓仲纯见他不语,问:“你在想什么?”
陈独秀问:“犯病怎么办?”
邓仲纯笑着说:“不要紧,你忘了?我是学医的。我在江津开了一家医院,小病我自己就能对付。大病,我送你到重庆去,120里路,坐船半天就到了。”
邓仲纯走后,潘兰珍喜笑颜开说:“到江津好。”
和陈松年及吴季严哥哥吴景羲一商量,都赞成去江津。吴景羲想在江津租屋开店,否则一家人活不下去。吴景羲父亲吴欣然曾在安庆大新桥开“吴家顺”酱园。
8月3日,阴历七月初八,陈独秀、潘兰珍带了全部行李,冒着酷暑登上了去江津的小轮船。轮船由北向南在江水中“突突”了四五个小时,便到了江津。
在黄荆街83号“延年医院”,陈独秀见到了一脸苦相的邓仲纯,他身后的邓太太见潘兰珍脚下堆的大包小包,拉下脸扭头就走了。
潘兰珍受不了这个气,看了一眼陈独秀。陈独秀见邓太太闭门谢客,心往下一沉,嘴里仍然对邓仲纯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桐城人方孝远和方太太商量后,接待了陈独秀这位老乡。此时陈独秀进退两难,千谢万谢地答应了。
晚上,陈独秀对潘兰珍说:“幸亏祖母未同来。”
隔日,方孝远妻子挪出楼房一间,给陈独秀、潘兰珍住。中午很热,潘兰珍说:“这回跟你享福了,比牢房还差些。”
陈独秀笑了笑说:“比住小客栈总好些。”
安定下来后,陈独秀和邓季宣读到外甥来租屋开店事,邓季宣说:“生意外来人不易做。可以开米店,在江津收谷辗成米,再拉到重庆去卖。”
因劳累,陈独秀一时不能低头写字。闲下来,陈独秀写了一封信给汪孟邹,告诉他自己到了江津。
汪孟邹接到陈独秀的信后,便给驻美大使胡适写了一封信,问胡适有没有办法把陈独秀搞到美国去旅行治病。汪孟邹认为,陈独秀虽然年龄大了,但仍然可以和林语堂一样卖文为生,或者象陶行知演讲办法为生。
自出狱后,陈独秀与潘兰珍起居公开,汪孟邹在信中称潘兰珍为陈独秀的爱人。因高晓岚、高君曼都已去世,陈松年一家人都默认了这个事实婚姻。
在方孝远家住的时间不长,天气太势,陈独秀搬到了郭家公馆,住在楼下。这里条件比方孝远家好,室内敞亮,堂厅放有一张大桌子,偶尔,陈独秀兴致来了,挥毫作书赠人。
郭家公馆在江津东门。天气势,陈独秀和潘兰珍端几把竹椅子,坐在楼外树荫下纳凉,老远就能看到从江北重庆来的轮船。乘客上了江堤,从郭家公馆门前就能望见。
陈松年和安徽同乡在重庆筹办国立九中,不久,陈松年一家、祖母随该校搬到江津。
在国立九中当美术教师的夏明远也是安庆人,他想要陈独秀一幅字,陈松年说:“你自己去要吧。”
夏明远无事去陈独秀家坐坐,两人谈起书面,陈独秀很高兴,说:“青年人应该懂一点书画。”
一次,陈独秀正在替人写字。夏明远站在一旁看,说:“先生字写得不错。”
陈独秀说:“你喜欢,就拿一付去吧。”
以后,夏明远又来了几次,几乎每次都能和陈独秀谈上一会。有一次谈到抗日问题,陈独秀递了一本《我对抗战的意见》小册子给他。后来夏明远作画,专门刻了一个“独秀山人”的印章。
入秋以后的一天,邓仲纯的哥哥驰蟾秋来看陈独秀。邓蟾秋是江津农工银行总经理,属于地方名绅,在江津白沙黑石山办有聚奎中学。
邓蟾秋说:“聚奎中学校长周光年几次要我请先生去一赶白沙镇,住一段时间。”
陈独秀忙问:“白沙镇气候怎么样?”
“是个好地方,国民党不少机关也设在白沙。”邓仲纯也劝陈独秀去。
陈独秀说:“好、好,我去。”
到了聚奎中学,校长周光年请陈独秀到校礼堂给中学师生讲话。
“讲什么呢?”陈独秀好长时间没有演讲了。
周光年说:“由先生自己定。”
陈独秀说:“讲一讲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教育的措施,如何?”
周光年说:“此题最好,很适合我们。”
邓蟾秋说:“陈先生是北大文科学生出生,又担过广州教育委员长,在中学讲话,是家常小菜了。”
陈独秀笑笑,说:“不行了,年龄不饶人。”
第二天,陈独秀穿了往常的兰布长衫,外面套了一件马褂,脚穿布鞋,和周光年并行到校礼堂,门扁上有“鹤年堂”三字,陈独秀看了看,说:“写得好。”
礼堂的师生见陈先生来了,便起立鼓掌,周校长说:“陈先生是教育前辈,今天来到聚中是大家的荣幸。”
陈独秀颧骨突出,下巴留有几根山羊胡子,两眼炯炯有神。他的背有些驼,面容清癯。走路很慢,讲课时倒剪双手,慢条斯理的讲了起来。
陈独秀讲话时,先从匡衡凿壁偷光讲起,引经据典,劝学生惜时如宝,后又讲到抗日中要一致对外,反对卖国投降。
学生听得寂静无声,有时,陈先生的安庆方言,引起学生一阵阵笑声。
40分钟后,陈独秀讲话结束,师生起立,两旁鼓掌,陈独秀在周校长陪同下微笑点头走出“鹤年堂”。
出了礼堂后,周光年说:“听先生讲话,如诉家常,象是一位老私塾先生,平易近人,不象大政治家满口大道理。”
陈独秀说:“我本来就很普通,现在想当一个私塾先生,只怕没有人要呢。”
周光年听了,笑着说:“先生客气。”
陈独秀夫妇在白沙镇住了很长时间,正赶上邓蟾秋70大寿,邓请陈独秀题字留恋。
陈独秀想了想,用大笔写了“大德必寿”4个字,又写了隶书体“寿考作仁”4字。
邓蟾秋笑容满面地说:“谢谢。”
陈独秀说:“按年龄,你比我大,论财富,你比我多,这样写都不过份。”
邓蟾秋高兴极了,如当珍宝,收藏了起来。周光年说:“陈先生的话,不仅是可以适用邓先生一个人,大德必寿,寿考作仁,其实是条公理,不如将来找个人,刻在校内,如何?”
邓蟾秋笑笑说:“好、好。这是陈先生给我们的学校增添了景致呀!”
天气渐冷,陈独秀夫妇又搬回江津,这次邓仲纯做通了夫人的工作,同意将黄荆街83号延年医院的后院房子腾出四五间,让陈独秀一家人住。
陈独秀见房子多,便将祖母谢氏也接了过来。
邓蟾秋住在江津西门外,盖有别墅“康庄”,他邀请陈独秀到他家住几日,陈独秀说:“等天气暖了,一定去住几日。”
1939年底,陈其昌来看陈独秀,陈独秀不高兴,问:“你怎么来了?”
陈其昌说:“我从上海绕道香港来的。”
“我已和托派没有关系了。”
“你在报上发表信,我知道你也是没有办法。”陈其昌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揉搓得皱巴巴的信给陈独秀,说:“老托也理解你。”
陈独秀一看,是托洛茨基6月25日写给李福仁的信,便急急看了起来,信上说:“陈独秀对我们中国支部保持很谨慎的态度,我绝对能够理解。他在中国太出名,他的每一步行动都受着当局的管制。……他无论如何得跑到外国来,这是我最深的信心。”
陈独秀说:“你来看我,就是要我到外国去。”
陈其昌说:“老托讲的有道理,猴子也是这个意思,你在江津,和幽禁没有什么区别,你连生活费也难保。”陈独秀在重庆写《民族野心》、《论游击队》等文,攻击中共抗战政策、策略,上海托派又恢复了对陈的信心。作出《我们对于独秀同志的意见》,希望与D·S获得共同一致的正确结论。
提到生活费,陈独秀说:“《时事新报》约我当主笔,每月有一点津贴,亚东有时也还给一点版税。”
陈其昌说:“卖文为生,终究辛苦,不如到国外,再轰轰烈烈干一下。”
陈独秀缓和了一下语气,问:“你们在上海、香港的组织有多少人?”
“四五十人。”
“人少还在其次,最大的问题是,从老彭开始,猴子、长子、刘仁静都是左得出奇,认为民主革命已完结,怀疑国民会议口号,反对民族民主斗争,和其他党派搞同盟军是机会主义,你们这么搞,我怎么能和你们搞到一块!”
陈其昌说:“没有这么严重吧?”
陈独秀摇头说:“刚出狱时,我和超麟讲不出去上海,那时还没有现在坚决。现在的托派不是抗日,而是满纸攻击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所以斯大林派攻击我们,得到各方面的回声。我不和你们划清界限,我怎么和群众见面?”
陈其昌想了一下,问:“你认为中国托派已没有前途?”
陈独秀点头说:“没有前途,除非改变态度,改变过去的错误方针。猴子这班人,只晓得摆第四国际的大架子,闭关自守、自立为主,连第四国际的威望也一扫干净。”
陈其昌见陈独秀主意已定,便不再劝。分手时,陈独秀说:“你写信给老托,替我问候一声。”
“我在江津再住几天,不如你写封信给老托,我帮你寄出去。”陈其昌说。
陈独秀表示同意。
1939年1月9日,陈独秀给托洛茨基写了一封信,把他和陈其昌谈话的观点写了进去。和以往不同的是,这封信很公文化,没有私人交往的口气。
陈其昌看了一遍,叹了一口气说:“这不象是信,倒象是拿出去就能发表的文章。”
陈独秀说:“回上海后,你可以给老彭、猴子看看。”
4月份,陈独秀收到了托洛茨基给他的信,信是3月11日写到上海由李福仁收转。
托洛茨基说:“我艰难形成一种确定见解,来判断我们的同志的政治意见,或判断他们极左主义的程度,因之也不能判断我们的老朋友方面对于他们的严斥是否正确。”“我非常喜欢我们的老朋友在政治上仍旧是我们的朋友,虽然会有若干的分歧。”
托洛茨基再次建议陈独秀到美国来。这封信对陈独秀没有产生多大影响,他已不可能去美国。
3月初,祖母谢氏已卧床不起,因谢氏已有78岁,眼又失眠,陈独秀平日亲手为谢氏盛饭夹菜,十分孝顺。生活的动荡和日本飞机来回的惊叫,谢氏终于在3月22日(阴历二月初二)去世。
陈独秀身披麻衣,匍匐痛哭。谢氏是昔凡夫人,一生未生育,陈独秀从小过继给她为嗣子。陈独秀在外,谢氏一直和高晓岚生活在一起。陈独秀与高君曼生的儿子哲民在北平大学读书,谢氏叫北京“崇古斋”牛老板每月从陈昔凡股息中补助30元给哲民。陈独秀对陈松年说:“等战事结束,我们回安庆,要把祖母的遗骨带回去。”
陈独秀办完祖母的丧事,身体徒衰,血压高涨,两耳日夜轰鸣,几乎半聋。潘兰珍不得不大声和他说话。
陈独秀常坐在椅子上养神,打算静下来写一部书稿,已筹划了好些日子,不得不暂时放弃。
邓仲纯为陈独秀抓了几付药,想降下血压,结果没有奏效。
一天,罗汉来坐,问陈:“可好些祖母去世后,罗汉以北大同学会名义,资助陈独秀办了丧事。”
陈独秀说:“血压还高,耳朵日夜轰鸣,像是什么东西堵塞,只听到轰轰的声音。”
罗汉说:“安心静养,这一段别再看书写字。”陈独秀说:“已有40余日没有写字,前些时刘启明来信,要我作文作文,怕一时半载无法兑现。”
“住在这里行吗?”
“恐怕不是久留之地。邓太太和潘兰珍处不好。”
罗汉点点头,说:“近日我去一趟重庆,回来我再想想办法。”
这次和罗汉分手,陈独秀再也没有见到罗汉。后来罗汉夫人方志强说,5月3日,日机狂轰滥炸重庆,数千人丧生于大隧洞倒塌,罗汉再也没有回来。陈独秀含着泪水对潘兰珍说:“罗汉出事了。”
1939年5月份,天气不冷不热,潘兰珍扶着陈独秀到城东“支那内学院”散步,那里是江津公园所在地,风景秀丽,陈独秀常常坐在亭子里,望着江水出神入面,发一会呆。
刚从南京迁来的“支那内学院”,有不少陈独秀的新朋故旧,如高语罕、欧阳竟吾、苏鸿仪等人。陈独秀刚出狱时,曾在朋友们面前骂过高语罕去见蒋介石的事,这会同是天洼落难人,两人又和好如初。
这天,高语罕、欧阳竟吾、苏鸿仪、邓燮康等人都在支那内学院聊天,他们邀请陈独秀打牌,陈说:“弟遭丧在身,玩牌应酬必在百日之后,谢谢,谢谢。”
邓燮康等人听了,不再勉强。他们几个便打起牌来,陈独秀和潘兰珍看了一会,先告辞了。
在路上,潘兰珍问陈独秀:“他们每次邀你吃饭、玩牌,你为什么没有话?”
陈独秀说:“酒食应酬的事我不太习惯,况且他们拉我来,多是出于尊重,我的话多了,就超出了我的身份,那是给脸不要脸了。”
潘兰珍笑了一下,说:“你这个老头子,想的真多。”
一日,高语罕正和陈独秀闲谈,戴笠、胡宗南来到陈独秀家。戴笠是特务头子,胡宗南是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长延安相近。陈独秀知道他们来这儿,没有好事。
穿着中山装的戴笠说:“蒋先生一直挂记陈老,他没有时间来看你,特地叫学生和胡司令来看你。”说着,一位随从模样的人将苹果和茅台酒摆到了桌上。
陈独秀忙说:“谢谢。”
戴笠拿出手拍濞子一下鼻子。
胡宗南拿出剪报资料,递给陈独秀,说:“受到人身攻击一事,大家不平则鸣。”陈独秀一看,是去年3月15日《大公报》,上面有傅汝霖、周佛海等9人写的公开信。
见陈独秀一副超脱的样子,胡宗南单刀直入说:“今天特来请教”……大战当前,如国策不能贯彻,前途实堪隐忧。为今之计,陈老意下如何
陈独秀犹豫了一下,说:“本人孤陋寡闻,更不愿公开发表言论,致引起喋喋不休之争。务请两君对今日晤谈,切勿见之报刊,此乃唯一的要求。言世界大势,大不利于苏,殊出意料。斯大林之强权政治,初败于希、墨的极权政治,苏联好比烂冬瓜,前途将不可收拾。苏败,由延安决无前途,此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改变,请转告蒋先生好自为之。”
出门后,胡宗南说:“我知道,要白跑一趟。”
戴笠说:“都是张国焘,黔骗技穷,出此馊主意。他把共产党开出祖请出来,以此搪塞校长。”张国焘叛逃后,到戴笠军统从事策反活动。他向蒋介石建议,利用陈独秀的舆论对付延安的宣传,比叶青等人反共文章的作用大。
蒋介石看了陈独秀讲话记录,说:“陈独秀的见解深湛,眼光远大。唵。”
戴笠、胡宗南见蒋介石满意,也没有二话。
胡宗南、戴笠走后,高语罕坐下来闲谈,潘兰珍很兴奋,说:“县长到那里去,要打扫街道,来看老头子的人,比县长大几倍,也没有人打扫街道。”
高语罕说:“胡宗南、戴笠是微服私访,如果县长知道了,一定会来的。”
入夏后,敌机轰炸重庆、成都加剧。一天,陈独秀对潘兰珍说:“敌机轰炸成都,不知杨鹏升怎么样?”杨鹏升任国民党川康绥靖公署少将高参,两人在武汉认识。
潘兰珍说:“你可以给人家写封信呀。”
去发信的路上,陈独秀在一个旧书摊前停了一下来,上面有不少线装书。
有一本线装《皇清经典》手稿,引起了陈独秀的兴趣,作者是杨鲁承,他问卖书人:“杨鲁承是谁?”
卖书人说:“只知道是江津鹤山坪人,清朝进士,其它的不知道。”
陈独秀翻了一会,把书买下来。他不敢在街上多停留,发了信匆匆回家。当时日机轰炸重庆、成都,来回要经过江津。每次飞机过后,陈独秀都要大口喘气,歇息半日才回过神来。
隔日,陈独秀和邓蟾秋、邓燮康叔侄在茶馆中闲谈,陈独秀提到这事。
邓蟾秋说:“杨鲁承是清朝二甲进士拨贡,写过不少书,家中有几箱子手稿,来不及整理就死了。”
陈独秀一听,十分感兴趣,说:“不知他家还有什么人?”
邓燮康说:“杨鲁承有三个儿子,都已去世,只有一个媳妇杨彭氏还健在,家中事都有她料理。”
陈独秀说:“如有可能,想和杨家后代见一面。”
邓氏叔侄便托鹤山坪人江津一中施怀清校长代信给杨彭氏。
杨鲁承有一个孙子,叫杨庆余,很想出版祖父遗著,希望有一位名人作校正当作序,听说陈独秀对他祖父书稿有兴趣,正中下怀,立即赶到了县城。
陈独秀见杨庆余来了,十分高兴,留他用饭。陈独秀问:“祖父书稿都是些什么内容?”
“有《杨鲁承先生读<皇清经典>》,这便是先生买的那一本,还有《群经大义》、《杨氏扈林》、《龙溪日记》等。”
“鹤山坪天气如何?”天气渐热,陈独秀又关心起天气来了。
杨庆余笑着说:“先生愿意去鹤山坪最好,那儿夏天避暑比县城凉快。”
潘兰珍也愿意离开延年医院,她和邓夫人闹得很僵,两人见了面也不愿意讲话。
陈独秀想了想,也好,谢氏已去世,就两个人去住一阵,好则多住,不好则少住。
施怀清校长听说陈独秀要去鹤山坪,说:“我家在鹤山坪,先生要去,就住到我家去。”
邓燮康一旁劝道:“施校长家称施家大院,在那一带很有名。”
陈独秀便高兴地答应了。
7月份,邓燮康找了几个挑夫,将陈独秀、潘兰珍的行李挑了,又雇了两顶轿子,走了20里地到了鹤山坪。
陈独秀住在施家大院,每隔几日,到杨鲁承旧居翻翻书稿,杨鲁承旧居又叫石墙院,离施家大院两里地,来去很方便。
初来乍到,陈独秀感觉很好,敌机的声音很少听得到,也少了许多来往应酬。
陈独秀每月有北大朋友资助,交给施家,作搭伙食费。后来,九中的何之瑜、儿子陈松年以及邓仲纯等人常来看陈独秀,潘兰珍就自己生火做饭了。邓仲纯来时,身上总背上一个药箱,顺便为陈独秀看病。何之瑜在罗汉出事后,代表北大同学会照顾陈独秀。
住了一阵,杨庆余邀请陈独秀住到他家来,陈独秀也嫌施家小孩子多,便答应了。
进石墙院,主建筑是一栋砖木结构的大瓦房,拾三级砖砌台阶而上,是宽阔的过厅,两边是偏房。左边有一折门对着对厅,是陈独秀和潘兰珍的卧室。对着院子的窗子上有八九根窗格棂,中间一根横档。房屋很高大,在大窗子上面还有一个小天窗。屋顶没有天花板。杨家另给陈独秀夫妇让出一间书屋、一间厨房。陈独秀、潘兰珍来后,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梨树。
杨鲁承家藏书很多,陈独秀开始静下心来整理杨鲁承的遗著。潘兰珍做家务之余,开了一块莱地,两人都得其所。一次,陈独秀夫妇上江津县城,邓氏叔侄邀请他俩到大什宇菜馆吃饭。邓燮康问:“怎么样?”
陈独秀知道问整理杨氏遗稿事,说:“我花了两天时间,反复看了几遍,写得不错,有价值。”
邓燮康说:“章太炎不欣赏杨鲁承的东西。”
陈独秀一听,来了兴趣,连声说:“是么?”
邓燮康说:“有一次杨鲁承听说章太炎到了四川,便带着《杨鲁承先生谈〈皇清经典〉》去见章太炎,章太炎先生在杨氏书稿后写了四个字。”
陈独秀忙问:“哪四个字?”
邓燮康说:“杂乱无章。”
陈独秀哈哈大笑。
邓燮康说:“杨鲁承十分恼怒,没有多坐就走了。”
陈独秀说:“杂乱无章没有关系,只要稍加整理,就会有理有章了。章太炎很小气,想不到给人家看稿也这么小气。”陈独秀想起章太炎在日本借钱给人要本息的事。
回到鹤山坪,陈独秀继续整理杨鲁承书稿,慢慢的就没有兴趣了。一次,龚灿宾县长来鹤山坪见独秀,谈起杨鲁承书稿的事,陈独秀说:“开始看还不错,看多了,就不对胃口了。”
龚灿宾也懂得一点之乎者也,问:“怎么不对胃口?”
陈独秀说:“杨老先生对群经的创见不如四川的廖李年,对诸子的阐述,不如适之先生。”
龚灿宾不以为然说:“你以人之短,比人之长。”
陈独秀点头,说:“也是。”
1939年10月中旬的一天,陈独秀和杨庆余正在闲谈,陈松年来了。从国立九中到鹤山坪,先要过江北上,再步行20里。虽是深秋,陈松年走了一身汗。陈松年送来一封杨鹏升寄自成都西顺城街的信,里面有某先生托杨鹏升寄来的钱,陈独秀大喜过望。
杨庆余见信封主川康绥靖公署字样,问:“杨鹏升是什么人?”
陈独秀说:“莲生是你们四川渠县人,以前留学日本,现在是少将参军。”
“杨参军一定是慕你大名。”杨庆余说。
陈独秀笑笑,说:“不敢当,他自己讲早年喜欢读蔡元培、李大钊、高一涵及我的文章。”
杨庆余仰慕地说:“差不多了。”
陈松年吃过午饭就回去了,陈独秀写了短函,叫陈松年带到江津寄。因为有了钱,潘兰珍也喜滋滋的。
陈独秀对潘兰珍说:“这个某先生不知是什么人。”
潘兰珍生怕陈独秀退给人家,说:“不管是谁,人家是一片好心。”
陈独秀点点头,没有吭声。
“鹤山坪安静是安静,听不到鬼子的飞机,但太偏了,信也要迟些天。”潘兰珍说。
陈独秀说:“等天冷些,和邓氏叔侄说说,看看能不能搬到县城对岸去。”
入冬后,陈独秀耳鸣症状稍减,但血压仍然很高。这时,杨鹏升来信邀他去成都住一阵。
潘兰珍听说住在成都顺城街的杨鹏升家距离商场近,说:“好久没有逛过商场了。”
陈独秀说:“听说成都海拔高,去了怕对血压不利。再说,万一遇上飞机,炸死倒痛快,炸残废了就麻烦了。”
“就那么巧,没有炸别人,单炸了你。”潘兰珍不以为然。
“罗汉去重庆一次,不就碰上了吗?”
潘兰珍一听,叹了口气。
陈独秀见状,说:“将来我们到芜湖,重开科学图书馆去。”
石墙院外有大黄桷树,此时,茂密的树叶已经褪尽,只剩下根干交叉的树枝。树旁有一个小杂铺店。吃过晚饭,陈独秀出门散步,和村人闲谈几句。陈独秀方言很重,川南人听了似懂非懂,只是笑。
1939年12月30日,陈独秀给搬到成都骡马市街的杨鹏升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日内去重庆看病,因为一直没有诗作,便将昔日写的《告少年》诗寄去,以答谢杨鹏升夫人和平女士赠的画笺。
寄去以后,陈独秀又觉不妥,《告少年》骂斯大林是独裁者,政治性太强,与杨鹏升夫妇要的诗相去很远。
1940年元月4日,陈独秀夫妇由鹤山坪到江津县城。章士钊来信说,为陈独秀看病的医生去歌乐山,要陈独秀推迟几日去重庆。
去江津县城住了一个多月,国画家阎松圃来看陈独秀,谈到医药费用的事,陈独秀说:“倘有编译局约购一稿,可以支用,我不想累及别人。”国立编译馆馆长陈可忠为陈独秀《小学识字教本》预支稿费5千元。
阎松圃问:“书稿在写么?”
陈独秀摇摇头说:“自祖母去世,一病十月没有写字,感到很烦闷,书稿还没有动笔,已成一心病。”
阎松圃说:“你是政治上软禁,经济上很穷,生活上靠朋友。”
陈独秀笑笑,说:“幸亏有朋友帮忙,有的人连面也没有见过,就寄钱来了。”
1940年2月6日,阴历腊月二十八日,何之瑜陪陈独秀、潘兰珍到了重庆。章士钊给陈独秀联系了仁和医院。
章士钊来看陈独秀,请他们去他家过春节。当时章士钊从重庆国府政乐庐搬到中三路聚兴村5号住。
陈独秀摇头说:“乱哄哄的时候,饭都吃不好,还过什么春节。”
章士钊知道陈独秀脾气,也不勉强他。两人谈到杨鹏升,章士钊说:“杨先生给我刻的印章样本,我已收到了,你替我谢谢他。”
陈独秀感慨地说:“杨先生真是热心人,三番五次地支持我,我现在欠债太多。”
章士钊点点头说:“你安心养病,不要想那么多,出院后,到我家住一阵子。”
陈独秀点头说:“我这次来,打算在医院住十日,在朋友家住十日。”
这时何之瑜进来,叫他们说话轻些。
陈独秀住2号病房,医生替他看血压、心脏和肠胃,认真地检查了一遍。
医生看病时脸色很平静,对陈独秀说:“你的病,不在药好药孬,根治在静养。”
何之瑜见医生话中有话,随医生出来,对医生说:“陈先生是个名人,望医生一定要尽力。”
提到陈独秀,医生说:“知道、知道,记得陈先生以前在北大干过什么事?”
何之瑜说:“文科学长。”
医生点点头,说:“听陈先生自己说,他是坐牢时把身体坐坏的。陈先生这个病与精神不稳有关,回去一定要安静休息,不要再过问政治。”
何之瑜点点头,问:“你看陈先生的病很严重吗?”
医生点点头,凝视着何之瑜低声说:“你是他学生,可以告诉你,陈先生可能活不了3年。”
何之瑜大吃一惊,问:“有这么严重?”
医生说:“陈先生的心脏不能再扩大半指。”
何之瑜点点头,说:“千万不要告诉陈先生和陈太太。”
正月里一天,包惠僧来看陈独秀。陈独秀躺在病床上劝他说:“不要再认死理,找找人,搞个一官半职。现在物价这么高,守在那里总不是事。”
包惠僧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说:“先生来重庆一趟不容易,出院后,我来接你去我家住几天。”当时包惠家住陈家桥。
陈独秀说:“年老多病,行动不便,还是不去了。本来打算到行严家住几天,也不想去了。”
包惠僧问:“怎么不去了?”
潘兰珍插嘴说:“重庆太吵,先生烦躁得很,天天吵着要回去。”
2月20日上午,陈独秀从医院启程,没有到朋友家住,直接回到江津。
下午3点,船到江津。延年医院离江岸不远,邓燮康家就住江边,依山傍水,后面是一个小庭院,到鹤山坪的小路也从他家门前而过。重庆来往小轮也在他家附近停靠。陈独秀喜欢这个地方。一次陈独秀笑着对邓燮康说:能葬于此,死得其所。
从重庆回江津,陈独秀在邓家住了下来。
邓燮康为陈独秀摆宴接风,说:“住了两个星期医院,看去精神好多了。”
陈独秀说:“今天坐了8个小时船,我当心病情要加重,还好。”
隔日,章士钊从重庆寄来一封信,内有杨鹏升寄来的3百元汇票。杨鹏升没有想到陈独秀提前离渝。
陈独秀连连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又要人家破费。”
邓燮康劝道:“能赠你钱物的人,也不是一般之人,想他生活比你要好。”
陈独秀说:“3百元不是一小数,想必要他一月薪金。”
邓燮康沉吟了一下,说:“一个少将参事,一个月怕也只有3百元。”
陈独秀说:“真叫我为难,收下惭愧,却之不能。”
邓燮康说:“以后再说吧,他知道你住院要花一大笔钱。”
在“康庄”住了几个月,陈独秀身体稍好,又奈不住寂寞,给濮德治(西流)写了一封信,大谈世界战争及前途。
起因是重庆出版的《新华日报》刊登了一篇文章,认为二次世界大战是一次世界大战的重演。即战争双方都是为了奴役本国人民和维护其殖民地战争。陈独秀不同意。他不主张把列宁的理论搬到这次战争上来。认为打倒希特勒,就不能主张打倒希特勒的敌人。
在云南教书的濮德治并没有马上给他回信,陈于1940年4月24日又去了一信。
这回,他提出反对德俄两国社会主义最重要,比一切反帝斗争更重要,甚至认为此时发动的脱离英国殖民统治的印度独立运动也是反动的。
当时希特勒和俄国签订和约,陈独秀将德俄并列视为共同的头号敌人。他说:“谁打倒死狗和希特勒,我都向他叩头,我情愿做他的奴隶。”他希望濮德治把此信多给几位朋友看看。
濮德治收到信后,根据陈独秀意见,将信寄给上海的托派临委,并给陈独秀回了信。他不赞成陈独秀只依赖英法胜利,而丢掉大众的民主。
濮德治邀他东游上海,陈独秀一口拒绝了。
潘兰珍问:“你不是说不与他们联系了吗?”
陈独秀说:“小濮和他们不同,谈谈心理会舒服些。等天暖和到鹤山坪,写信也不方便了。”
这期间,陈独秀得知蔡元培在香港去世,闷闷不乐。潘兰珍问:“为什么不开心?”
陈独秀说:“我每次入狱,蔡先生都发援救电文,此次在金陵狱中,又承蔡先生照顾。蔡先生去世,实在是件令人痛心的事。鹏升叫我为他父亲写一个墓志,现在哪有心事写呀。”
潘兰珍说:“杨先生寄了许多钱,连信封、信纸都寄来了,他求你之事,你也应该尽力办到。”
陈独秀说:“说的也是。但写墓志不是件小事,待我精神好时再写,只是蔡孑民去世,北大同学建议我写一篇文章悼念他,我不能不写。”潘兰珍见说,没有再作声,忙她的去了。
潘兰珍走后,陈独秀沏了杯浓茶,点上一支烟,在杨鹏升新寄来的一沓信笺上写道:“蔡孑民先生逝世后感言。”
这晚,陈独秀久久不能入睡。北大的三只兔子,一只死了,一只在国外,还有一只,怕不久于人世,他有这种预感。
1940年5月上旬,天气转暖,陈独秀叫了一顶轿子,颤悠悠地回到鹤山坪。潘兰珍身背一把雨伴,紧随其后。江津县城到鹤山坪有20多里地,潘兰珍坚持不要轿子,说走得动。陈独秀也说,能省一点钱就省一点,邓燮康也不再勉强。
大姊原打算一起到鹤山坪小住,临行又犹豫了。“送我西廊外,木立无言辞。依依不忍去,怅怅若有思。”这是陈独秀和大姊最后一面。不久,大姊因脑溢血,死于江津上游油溪镇,年69岁。
回到鹤山坪,陈独秀几乎每月给杨鹏升去两封信,有时听说敌机乱炸蓉城,便寄去名信片问个平安。陈独秀自己是落难之人,他每次都劝人家要注意这个那个,潘兰珍看了,不时笑他几句。
6月上旬,杨鹏升听说周恩来到成都,把此事告诉了陈独秀,陈独秀是一石击起千层浪,情绪波动很大。去年上半年,朱蕴山来看他,劝他去延安,他不同意,说不愿意被人牵着鼻子走。
潘兰珍问:“老头子,又有什么事?”
陈独秀感慨地说:“周恩来和其他人比,稍通情理,我在金陵狱中,他还去看我,我在武汉被康生诬蔑,他叫我少讲话。然受一班小人挟持,也难以自拔。”
潘兰珍说:“事已过身,你也不要多想。”
陈独秀看了一眼信,说:“不是鹏升提到,我也没有的事,彼等对我如此诬蔑,无所不已,真无理取闹。”他不知道1938年苏联处决米夫后,王明已失势。
夏天,邓燮康托人转来连根(王文元)来信,信上讲:托派临委作出决议,认为陈独秀致濮德治(西流)的信,视托派为极左派,仍坚持机会主义路线,所以无法接近,无法合作。
当时,陈独秀大姐逝世不久,本不想回信。几天后,陈独秀耐不住性子,又拿起笔给连根回信。陈独秀对潘兰珍说:“人很怪,头脑里有事,不说出来,总也摆脱不掉。”
陈独秀认为托派错误的根由,是不懂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真实含义,从列宁到托洛茨基都不懂,把资产阶级民主政治全部否定了。资产阶级民主政治和无产阶级民主只是实施范围狭广不同,内容上都一样。
陈独秀在信中将托派刊物《破晓》上的文章反驳了一下,对他们攻击英美,为苏联征伐芬兰辩护很不满,认为这样会导致和“死狗”妥协。
信的末尾,陈独秀提出两个问题。要连根回答。陈独秀的信发出不久,托洛茨基在墨西哥被人暗杀了。
1940年8月2日,黄桷树叶一动不动,整个山坳子像闷在蒸笼中。坐在树下,陈独秀漫不经心摇着扇子,想着如烟的往事。身旁的竹床上,潘兰珍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半夜时,昏昏欲睡的陈独秀叫醒了潘兰珍说:“房间里像是有什么东西。”
“野猫吧?”潘兰珍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再听了一会,没听到动静。潘兰珍翻过身,又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慵倦的黄桷树叶终于摇动了,陈独秀叫醒潘兰珍,说:“进屋吧。”
进门时,潘兰珍差点给地上的被絮绊倒,她双手发抖地点上灯,橱子里的里外衣服、被褥行头散落一地,她的驼绒被、羊皮袄,还有陈独秀的皮袍都不翼而飞。抽空的床下似一个空旷的黑洞,将陈独秀的心摇得空空荡荡。一箱书高,一箱狱中心血,从南京搬到武汉,从武汉搬到重庆、江津,再搬到鹤山坪,竟遭此横祸。陈独秀颓然坐在椅子上,半天无语。
杨鲁氏劝潘兰珍:“破财免灾。明天我陪你去石桥镇报案。”
陈独秀说:“幸亏杨老先生遗墨不在这里,否则也遭殃了。”到鹤山坪后,陈独秀忙里偷闲帮杨家整理了《皇清经解》、《杨鲁承先生遗作六种》。杨家在合作印刷所自费印了一千本《皇清经解》。
陈独秀的几个印章也一起丢失,其中有杨鹏升在武昌为他刻的阳文“独秀山民。”第二天,他写信告诉了杨鹏升。
陈独秀对失窃事淡淡写了几笔,便转笔请杨鹏升写字,请杨夫人和平画画,他想找四个好友写四幅字,四个女士画四幅画,拚成四条屏。
潘兰珍提醒他说:“你不是答应为他父亲写墓志吗?”
“以后再说吧,刚刚失窃,鹏升也不会来摧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帆折又遭顶头风。我们是流落异乡之人,小偷竟不放过,真是坐以待命了。”
见陈独秀伤感,潘兰珍反过来劝,说:“你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
陈独秀叹了一口气,说:“江津虽好,盗风太炽,不知鹏升有没有朋友在赤水、江安,我真想移到那里去住。”
失窃后,整个8月,陈独秀没有心事动笔,连洽谈德治转来守一(王文元)的信,也没有回。
9月,陈独秀给西流(濮德治)写了一封长信,因为精神不佳,陈独秀断断续续写了20多天。
潘兰珍说:“没看过你这样写信的。”失窃后,陈独秀请了一个仆人做事,潘兰珍情绪很快好了起来。
陈独秀写道:“我赞同守一意见,我与你们之间不同,主要在于对民主问题的意见上。”
自金陵入狱后,陈独秀就在考虑民主问题,他说,我已深思熟虑了六七年。他从6个方面谈了对“民主”的认识。他主张用大众民主代替资产阶级的民主。
陈独秀关照濮德治看了后,抄给老赵(赵济)、守一看看,然后把原信及以前写去的信函都寄回来,想将来出一本书信集。信写好后,陈独秀对潘兰珍说:“从来没有的事,一个读书人,现在偏偏不能用脑,我要是你就好了,有那么好的脑子。”
潘兰珍问:“脑子还胀吗?”
陈独秀说:“脑胀事小,耳轰又加剧。听说中大医院有个戚医生内科好,现在成都,不知可能找到?”
“你给杨鹏升去信问问。”
“现在什么事都找他,我自己都过意不去了。”
“墓志文写得怎么样了?”
陈独秀拍了下脑门,“哎”了一声,说:“你记得提醒我,明日就来写,不行也照着这个办法,一日写一点,总会写好的。”
1940年10月19日,陈独秀给杨鹏升去信,告诉他墓志文已写好,并请他代问戚医生的事。
陈独秀指着墓志草稿对潘兰说:“鹏升寄来的志表有些不对,旁注上讲鹏升父亲生于光绪二十几年,光绪二十几年哪有庚辰?鹏升自己生于庚子,父子哪能相差几岁?”
又过了一个月,陈独秀将墓志文寄去,了却一件心事。
一日,何之瑜来看望陈独秀,带来了一些北大同学会凑的钱。当时鹤山坪的大米涨到30余元一升,县城的米还要高出一二倍。
陈独秀连声说:“谢谢!谢谢!”他叫潘兰珍拿出鹿茸说:“鹏升寄来了鹿茸,说是帮我降压,其实我的病不能吃鹿茸。中医说血压高乃阴不制阳,鹿茸壮阳,我食鹿茸,如薪投火也。你拿去用吧!”陈独秀因吃了鹿茸,结果大便带血。
何之瑜劝道:“医生要你静养,你还是少写些。”
陈独秀点点头说:“杨鹏升托我找适之、行严为他再各写一篇墓志,我还没有办到呢!”
何之瑜说:“适之在美国,恐怕难了。行严在重庆,还差不多。”
陈独秀说:“适之字疏,行严性懒,都难。”
何之瑜突然想到了什么,问:“杨鹏升上次提到的那位某先生,有消息么?”
陈独秀说:“没有,我也一直奇怪,已数次寄来大款,却不愿披其姓名,一定有什么忌讳。”
吃过午饭,何之瑜便匆匆告辞了,回到九中,他对陈松年说:“你父亲写语是不行了,人的语文的内容能看到寿命,他的血压比正常高三四十,你要常去看看。”
陈松年听了,点点头,脸色骤然暗淡了下来。
隔日,何之瑜遇到九中总务主任潘赞化。两人谈起陈独秀,潘赞化说:“陈独秀不行了,没有了英雄气概,儿女情长。”
何之瑜说:“他现在关心米价,过去不是讲这些的。”
“人到弯腰处,不得不低头,上半年在康庄,他还讲房子事。”潘赞化说。
1940年11月下旬,天气渐冷,陈独秀晚上睡觉用大被子压得严严的,手伸到被子外面。身上怕冷手怕热。半夜要起来解一两次小便。陈独秀对潘兰珍说:“我们还是回县城住吧。”
潘兰珍说:“我们成了鸟啦,热天飞来,冷天飞走。”
12月初,陈独秀、潘兰珍搬回江津县城住。
到江津后,潘兰珍催问章行严给杨鹏升写字的事。陈独秀说:“行严懒散惯了,现在更学名士风度。不过,他迟早是要写的。”当时章士钊家中被炸,刚搬到通运门外西路口重庆村8号。
1941年新年伊始,陈独秀接到几封上海朋友的来信。去年11月28日陈独秀写了《我的根本意见》一文,油印后寄给上海托派和友人。他估计他的15条意见会遭到反驳。
果然,H(胡秋原)和S(孙洪伊)给何之瑜写信,对他第7条中“重新估计布尔什维克的理论及其领袖之价值,不能一切归罪于斯大林,”提出疑问。
陈独秀回信解释说,布尔什维克的领袖包括列宁、托洛茨基。根据苏俄20余年的教训,并不是指以马克思主义为尺度。陈独秀承认,胡适说他是“终身的反对派”,是说对了。
陈独秀将给H、 S的信装进给T(何之瑜)的信封里,托何之瑜转寄。他认为H等叫他跳出马克思主义圈子,是“彼辈一向偏见。”
一日,设在白沙镇的国立编译馆给陈独秀送来了两万元钱,作为《小学识字教本》预支稿费。当时物价飞涨,1939年上半年,鹤山坪一斗米3元钱,1940年10月鹤山坪一斗米30余元,1940年12月,江津县城一斗米要70元,陈独秀夫妇及一仆人在鹤山坪每月要花2百元,在江津县城要花费3百元。此时送来2万元,真是雪中送炭。
陈独秀一解愁云,对邓燮康说:“夫子曰,耕者,食在其中;学也,禄在其中。象我这样的人,随便写本书都不饭饭。”
邓燮康见陈独秀得意,随声附和了几句,说:“那是,倘若先生身体好,生活是没有问题的。”
当时,陈立夫任国民党教育部长,审查陈独秀《小学识字教本》书稿时,翻了翻书的目录,见都是文乎文乎的东西,如《中国古代语言有复声母说》、《广韵东冬钟汇中之古韵考》、《中国古史表》、《老子考略》、《禹治九河考》、《荀子韵表考释》、《实庵字说》等,揉了揉鼻子,说:“内容无大碍,‘小学’两字不妥,容易和小学校混开来。”
陈独秀听说后,生气地说:“陈立夫懂得什么?‘小学’指声音训诂、说文考据,古来有之,两字一字也不能改。”
国立编译馆见陈独秀不同意改,不敢印《小学识字教本》,但2万元预支钱也没有来要。
陈独秀的眼睛闪着凄凉的光芒,他对潘兰珍说:“书没有印,这两万元不能动。”
到了春天,陈独秀血压病又加重了。邓仲纯问:“要不要去重庆看看?”
陈独秀摇摇头说:“不去了,好不了的。”
当时汪孟邹建议他去美国,他怕坐飞机。杨鹏升邀他去成都,他嫌成都米贵。当时杨鹏升一月开销5百元。
邓仲纯换了个话题问:“白沙镇那本书还没有印出来?”
“我不同意改字,怕一时出不来了。”陈独秀从案几上又找出一本《连语类编》递给邓仲纯说:“北大寄钱给我,我也没有什么报答,便将这本油印稿送给北大。”抗战后,北大搬到了昆明。
邓仲纯看了看,开头还有一个短序。他说:“这些书我都看不懂,我只喜欢看你的《实庵自传》,写得真好。”
陈独秀说:“原打算把拍面的写出来。1938年到武汉,《宇宙风》编辑陶亢德还找到了我。”
邓仲纯“哦”了一声,点点头问:“后来呢?”
“后来史派诬蔑我是汉奸,把我的计划打乱了。”
“到江津后,陶亢德没有再催过你?”
“催过,亢德催过,孟邹也催过。我正在写《小学识字教本》,我答应写完了《小学识字教本》再写《宰庵自传》。”
“为什么?”邓仲纯大惑不解。
“学者以文立身,《小学识字教本》是学理研究,对中国文字学意义大,可以流传下去。”陈独秀瘦弱的身子比几年前刚来江津时更干瘪了,讲话时明显气力不足。
“什么时候写自传?”
“写字头胀,等一时吧。”
1941年3月,陈独秀收到一张5千元汇票,是朱家骅托张国焘转寄的。
潘兰珍高兴地伸出一个大拇指和一个小拇指说:“这下好了,张先生寄来5千元,杨鹏升寄来1千元。”
陈独秀说:“鹏升寄来1千元,没有提何事用,不能动它。朱家骅这5千元是不能要的。”
潘兰珍不高兴,问:“为什么不能要?”
陈独秀皱了一下眉头说:“你不懂。”
潘兰珍见陈独秀气色不好,不敢再问。
陈独秀坐下来,给张国焘写了一封短函,说:“却之不能,受之有愧,以后万为我辞”,将款退了回去。
这时高语罕来坐,潘兰珍提到退款给张国焘的事。
高语罕站在潘兰珍一边说:“你们生活很苦,外面都有传闻。仲甫到老还是犟脾气,死要面子。”
陈独秀抹着脸说:“这不是面子事。”高语罕见陈独秀没有了笑容,忙说:“仲甫也有他的难处。”
一日,罗宗文县长来坐,他想要陈独秀的字。
“听说你送了不少对联给别人,村民盖房,你也送了字,你也送一幅给我吧?”
陈独秀笑着说“你是县太爷,我哪能不写。”
罗宗文忙说:“客气、客气。”
陈独秀想了一想,写了一个条幅。上书:“穿花蝴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说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邀。”
罗宗文带着字喜滋滋地走了。潘兰珍也喜笑颜开,对陈独秀说:“想不到一个人的字还值钱。”
陈独秀说:“松年讲的对,他们是要我的名。”
1941年9月,陈独秀和潘兰珍又移住鹤山坪。这时,石桥镇已破了陈独秀家中失窃案,被窃衣物大半追回,但印章及手稿已黄鹤一去不复还。小偷交待,当时打开箱子,见是书稿,怕暴露自己,一把火烧了。
陈独秀原也不指望追回失物,现在见追回了大半失物,欷嘘了半晌。
10月初,陈独秀同时收到杨鹏升三封来信,转来某先生6百元钱,但信上仍然没有讲某先生是何人。
潘兰珍笑着说:“跟你后面享不到福,也饿不死。刚刚没有了钱,钱又来了。”
陈独秀说:“这钱还是不急着用。当初在汉口,刘辅函送给我川资5百元,你吵着要用,我不同意,后来还是我对,上重庆时用上了。”
潘兰珍收了笑脸,说:“现在我们一个月要花6百元,你打算什么时候用?”
陈独秀说:“将来回重庆用。”当时北大每月寄3百元给陈独秀。
潘兰珍还要说什么,陈独秀摆摆手,说:“你先忙去吧,我给鹏升回一封信。他的夫人上月11日生了一个儿子,我给他恭贺几句。”
潘兰珍见说,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不是滋味。陈独秀看了一下,突然一笑,说:“我看你是想要一个孩子?”这年潘兰珍三十三四岁。
潘兰珍急了,说:“看你扯到哪里去了,松年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我哪能生孩子。再说,也不是我要的事。”潘兰珍13岁受骗怀孕,得病后已不能生育。
见戳到潘兰珍痛处,陈独秀想安慰几句,见潘兰珍扭身出去了,便低头写信。他想叫杨鹏升用大笔书一幅直幅,再请杨夫人画一张画。因杨夫人在月子里,便打消了后一个念头。写完信,陈独秀打出一篇油印的《中国古代史表》和写直幅的大白纸,一起寄给了杨鹏升。
年底一天,朱蕴山带几只鸭子来看陈独秀,两人尽兴而谈。临别,朱蕴山请陈独秀题诗留念。陈独秀想了一下,写了一首诗:“贯休入蜀唯瓶钵,山中多病生死微。岁晚家家足豚鸭,老馋独噬武荣碑。”
贯休是五代名僧。朱蕴山说:“前三句好懂,后一句怎么讲?”
陈独秀笑着说:“支那内学院的欧阳大师有一本《武荣碑》,我见了后写了这首诗送他,他便把《武荣碑》借给我了。”
朱蕴山嘴边浮起笑容,说:“这么说,你用诗换帖,我是用鸭换诗了”。说罢,两人哈哈大笑。
朱蕴山走后,杨鲁承孙女杨树君也请陈独秀为她提字。当时杨树君在成都读书。
陈独秀谈话高兴了,便拿起笔,为杨树君写了一首诗。开头是“相逢鬓发重重老,且喜疏任性未移。”
见杨树君不懂,陈独秀说:“最近我的一位老朋友廖先生从苏联回来见到我,我写这首诗赠给他,意思是虽然我们的两鬓都白了,但高兴的是意志和性格都没有变化。现在我把这首诗转送给你。”
杨树君高兴地说:“明白了。”
潘兰珍对杨树君说:“你好好留着。当日罗长也请先生为他写字的。”
杨树君睁大眼睛说:“是么?!”
陈独秀说:“罗宗文要调到钢梁当县长,我为他提了一个书联,‘还师自西派,祖道出东门’。”
杨树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12月中旬,复旦大学教授郑学稼给陈独秀来信,谈到陈独秀《我的根本意见》一文。陈独秀回信承认文章写得太短,没有详细发挥,可能被人误解。
郑学稼在信中赞成陈独秀德苏共为敌人的意见,认为“布尔塞维克与法西斯为孪生儿。”陈独秀想不到郑学稼会赞成自己意见,不禁喜上眉梢。
见老头子难得高兴的样子,潘兰珍问:“郑学稼是什么人?”
陈独秀唱了一口茶,笑着说:“上海的一位过激朋友。社会上传说他作演讲,主张希特勒胜利,中国民族解放才有希望。”
见潘兰珍一脸疑惑,陈独秀说:“恐怕是谣传。”
1942年,抗日战争迎来了最艰巨的一年。63岁的陈独秀越来越感到生活的负重,稍稍佝偻的身子已明显不如入川之初了。在夕阳西下的黄昏,披着青布棉袄的陈独秀,常常在光秃秃的黄桷树下轻轻地移动脚步。一种凄凉弃世的悲哀会骤然袭上心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陈独秀想排开这一诗句,但怎么也排不掉,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苏德战争爆发后,陈独秀才发现自己把战争双方阵线估计错了。他在书信中把苏德视为共同敌人,其中有的已见报端,这使他很不是滋味。犹豫了几天,陈独秀写了被胡适后来称之为浪子回头的一篇文章:《战后世界大势之轮廓》。
潘兰珍走过来问:“头不胀?”
陈独秀摆摆手说:“好一点了。”
头不一会就胀了,情绪越来越低,陈独秀一手按住额头,一手慢慢地写文。一沓信纸是杨鹏升寄来的军队八行书稿纸,格子间距大,很适合陈独秀昏花的眼睛。他分析要么日德胜利,要么英美胜利,或握手言和。他不提苏联。
陈独秀稍事休息了一会,接着再写:“美国胜利了,我们如果能努力自新,不再包庇贪污,有可能恢复以前的半殖民地的地位,倘若胜利属于德、意、日,我们必然沦为殖民地。”
这篇文章写了五六千字,时写时辍,直到腊月二十五日才写好。一个月后,重庆《大公报》刊登了这篇文章的一半。陈独秀不想把文章给《江津日报》。因为调子低,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战时新闻检查局认为该文“内容乖谬,违反抗建国策”,禁止刊登下半部分。
春天,陈独秀听外间议论《战后民办大势之轮廓》调子太悲观,又断断续续写了一篇三四千字的文章《再论世界大势》。他用研究文字学的方法画了一个人类进化史表,认为近代世界是(资产阶级民主制——法西斯蒂专制),未来世界(无产阶级民主制——全民民主制),因此,他推断大战后人类将丧失数百年自由、民主,进入法西斯蒂专制时期。《大公报》继续拒绝刊登。
文章写好后,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如此同时,陈独秀的血压又升高了。
潘兰珍等待的《大公报》稿费始终没有来。4月初,陈松年带来了杨鹏升的信,里面又有某先生一千元钱。这次杨鹏升告诉陈独秀,某先生即“晋公”。
陈独秀局促不安,对陈松年说:“这个晋公与我素昧平生,却三番五次寄钱,算起来,已寄了2千2百元了,如何是好?”
陈松年劝父亲说:“以后再感谢人家吧。”陈松年那里知道陈独秀很快去世,杨鹏升与自己失去联系,晋公是谁已成不解之迷。
陈独秀就手给杨鹏升回了一封信,叫陈松年代寄。信中对杨鹏升讲收到陈寄去的大联书法表示怀疑,“倘真收到,请示以弟所题语句,则始能相信也,如何?”
陈松年看了一下父亲桌上一叠摊开的《屈尊韵表及考释》稿纸,说:“少写一点。”
5月8日,延安《解放日报》刊出李心清文章《斥陈独秀的投降主义理论》,驳重庆《大公报》刊出的陈独秀《战后世界大势之轮廓》前半部分。这一次,陈独秀已无法知觉了。
5月初,黄色的油菜花、紫色的蚕豆花开成一片,田野里五彩斑斓,秀色可餐。天气转暖后,陈独秀精神稍爽,他对潘兰珍说:“听罗宗文县长说,玉米缨能治心脏病,你找人去要一点。”
潘兰珍两手空空回来了,说:“人家讲现在蚕豆花开了,喝蚕豆花可以治高血压。”陈独秀一听,非常高兴,说:“是吗?你去摘一点蚕豆花,我今天就开始喝。”
5月10日上午,陈独秀喝了一杯蚕豆花泡的水。喝下后感到腹胀不适,当晚睡觉不安。当时是立夏之后,小满之前,正是多雨季节,蚕豆花被雨浸后发酵生霉,长子黑点点。陈独秀治病心急,对此事没有在意,结果喝了带菌的水,中了毒。
潘兰珍问:“要不要找医生?”
陈独秀眼已翻不过神来,说:“不要紧的。”
5月13日,陈独秀稍好些,起来给Y(何之瑜)写了一封殚精竭虑的信,把他写的几篇论世界大势的稿子寄了去,何之瑜没有想到,这竟是陈先生的绝笔信。
正在休息时,包惠僧从重庆来看他。潘兰珍忙到石桥镇买了一点猪肉,中午吃土豆烧肉和氽肉汤。陈独秀因为高兴,多吃了一些。包惠僧见陈先生病了,没有多坐,吃过午饭就走了。
晚上,陈独秀腹胀难忍,不能入睡,半夜全吐掉了。
此后一个星期,陈独秀耳鸣加剧,四肢无力。
5月17日傍晚,陈独秀上厕所时,因便秘,晕倒在地。一个小时后才苏醒过来,全身冒冷汗。两个小时后又晕倒,开始发烧。
陈独秀以为小病,挺挺就过去了,没有要潘兰珍去请邓医生。潘兰珍看先生昏过去了,吓得哭了起来。
第二天,杨庆余起草赶到江津县城。邓仲纯又托人去九中喊了松年、何之瑜,三人急急忙忙赶到鹤山坪。见陈独秀仍然处于昏迷状态,邓仲纯忙打了一针,灌了一些药,陈独秀才稍稍好了一些。
邓仲纯见陈独秀病重,和何之瑜商量,给重庆的周伦、曾定天两医生写信,请他们来看病。
两位医生没有来。只是提出了诊治的意见,并赠送了药品。
5月22日,陈独秀接连三次昏倒。邓仲纯打了强心针,陈独秀才苏醒。
5月23日,江津县医院西医邹邦柱、康熙光到鹤山坪,给陈独秀用了肝油腚通子大便,但病情并没有好转。
5月25日上午,陈独秀知道自己不行了,他睁开眼睛,叫一旁坐着的潘兰珍去请何之瑜进屋来。听到何之瑜脚步声,陈独秀无力地点了一下头,说:“你坐下。”
何之瑜在床前坐下。陈独秀半睁着眼,看着他说:“我要和你分别了。谢谢你照看我。”何之瑜鼻子一酸,说:“应该的”。休息了一会,陈独秀说:“我的书,由你经手,送给北大。”何之瑜看了一眼潘兰珍,点点头。
陈独秀似睡似醒地躺了一会,又说:“我的书稿,你和松年、抚五等人商量处理。”
何之瑜倾了一下身子,说:“你放心。”
陈独秀指指潘兰珍,神色清楚地说:“她还年轻,之瑜帮她找一个工作做,莫拿我卖钱。遇到合适的,再找一个人,今后一切自主,生活务自立。”
潘兰珍泪流满面,忙拿出手拍揩,呜咽地答应了。
陈独秀歇了一会,示意喝水。
潘兰珍赶忙端来一杯开水,搀扶着陈独秀喝了几茶匙。
过了一会,陈独秀叫潘兰珍去喊陈松年。陈松年进来后,陈独秀平静地说:“以后回家,把我的棺木和祖母的棺木都带回去。”
陈松年哭着答应了。
第二天,5月26日,包惠僧的妻子夏松云和朋友杨子烈俩人赶到鹤山坪。潘兰珍忙带她们进屋。
夏松云拿出3百元钱对陈独秀说:“惠僧回家说先生病了,段锡朋和几个北大同学凑了3百元钱。”
陈独秀干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无力地睁开眼睛,说:“谢谢!”歇了一会儿又说:“要是惠僧来了多好啊!”说完,又昏睡了过去。
夏松云和杨子烈当天下午就回去了。第二天,1942年5月27日,农历4月13日,星期三,包惠僧赶到了鹤山坪。
陈松年说:“爸爸从上午9时起就昏迷不醒了。”包惠僧要进房间看陈独秀,何之瑜说:“先不要进去,老先生以前也昏过,一会儿就醒的。”
潘兰珍听见声音,忙从屋里走出来,拉着包惠僧进屋看陈独秀。
包惠僧看陈独秀仍然昏迷不醒,站在床前没有动,墙角旮旯里有一堆潘兰珍自种的马铃薯,增加了室内的凄凉感。邓仲纯说:“交替打了强心针和平血压针,也没有醒过来。”
过了一会儿,邓仲纯对陈松年妻子窦氏说:“先给包先生弄点吃的。”窦氏怀里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长玙,身边站着大女儿长玮和侄子长文。
下午,邓仲纯掏出日文医书,怀疑陈独秀是大脑中枢出血。
晚上,潘兰珍喊包惠僧进去,他一手托着陈独秀的头,一手拉着陈独秀的手,说:“老先生,包先生来了!”
陈独秀没有反应,潘兰珍用手拨开陈独秀的眼皮,似乎有感觉,还流了泪,然后就断了气。
包惠僧看了下钟:21时40分。
屋外,月光无声地散落下来,覆盖在肃穆的山坳。远处,苍黑的山峦阴影重叠,增添了夜的宁静。只有黄桷树叶在簌簌抖动,似乎在诉说一个异乡客人最后的故事。
6月1日清晨,一只江津粮站运米的木船携带陈独秀灵枢,由鹤山坪徐徐运到江津县城。安徽同学会赠送的四川香楠木棺材又小又重。根据当地风俗,大殓时放入木炭、石膏。
陈独秀临时墓地选在江津县城西门外鼎山山麓、邓家“康庄”前坡。陈独秀的一些亲友、当地群众已挖穴等后。墓穴不远处,是江津义字号龙头大爷李孔修墓地。
下午一时半,江津县名流、绅士,附近各乡团丁、国立九中师生、双石小学学生及陈独秀亲朋好友百余人参加了陈独秀安葬仪式。殡葬仪式由邓燮康、周光年、方孝远主持,何之瑜、段锡朋、邓仲纯、程小苏及潘兰珍、陈方年等家人聚集墓垄周围。
墓碑上刻有欧阳竟吾写的“独秀先生之墓”。陈独秀逝世后,欧阳竟吾讨回《武荣碑》贴,捐赠殡仪费50元。一年后,欧阳大师也在江津去世。
墓垄及墓道由邓氏叔侄捐钱修筑。
陈独秀逝世后,《时事新报》、《新民报》发了消息,说:“青年时代的陈独秀,向宗教宣战,向偶像宣战,一种凌厉之气,不失为一个先驱者。”对于陈独秀晚年,该文说“他究竟是一个操守者,因为我们还得到他身后萧条的消息。”
蒋介石听说陈独秀无钱安葬,捐款1万元。许静人捐款1万2千元。陈立夫、段书治、王抚五各捐2千元。
陈独秀毕竟是共产党创始人之一。国民党特务混在人群中间军粮库股长、安徽人何若海:“主祭的是些什么人?”、“邓燮康和陈独秀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给他找墓地?”
“徘徊丘陇间,依依昔人居。”最后,人们依次向墓碑行三躬礼,结束殡葬仪式。
光阴荏苒,岁月蹉跎,一晃5年过去了。1947年,根据父亲遗言,陈松年雇了一只浙江帮船,载了祖母、父亲两俱灵柩回到安庆。事前,陈松年经光明甫找到赈济委员会委员长、东至人许世英,领到陈独秀迁葬费1万元。1万元只能买到当时的两只“永”字牌小皮球。
一个风和日丽的冬日,陈松年托人将父亲棺木由安庆西门太平寺移到北门叶家冲(现属十里铺乡)。掘开母亲高晓岚之墓,将陈独秀棺木置于高氏棺木西侧,遂了母亲生不能同寝,死能合冢的遗愿。
新堆的坟茔比原来大一点,几乎没有引起过往村民们的注意。一阵爆竹之后,偶尔有人停下来看一看墓碑上的字,然后又无声地离去。
墓碑很小,正中刻着“先考陈公仲甫之墓”8个大字,右下方刻着“子延、乔、松、鹤年泣立”8个小字。
义门陈氏两千年来的儒业被父亲一个人搅得干干净净。“陈独秀”三个字带来的是是非非是太多了,陈松年不想把“陈独秀”三个字刻上墓碑。
“家上两竿竹,风吹常袅袅”。
“下有百年人,长眠不知晓。”
晚风次纸钱的灰烬轻轻地拂向墓垄四周,拂向轻轻摇曳的荒丘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