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10月15日下午7时,秋末的落日已徐徐西沉,岳州路永吉里11号一片寂静,陈独秀借着黄昏的灰白色光线,吃力地看着当天的报纸。这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陈独秀脸色灰白、心惊肉跳,这个地方很少人知道,而且,敲门声也不对呀?但此时已无退路,他只好硬着头皮打开门,应声涌进了好几个中西探员。
进来的几个人立即盯住了开门的人,陈独秀一身淡蓝色哗叽长衫,面色清癯,留有微髭。来人见陈独秀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松了一口气,亮出了法院的搜查票及拘票,说:“我们是奉法行事,你跟我们走一趟。”
陈独秀没有动,问:“我犯了什么罪?你们为什么无故抓人?”
探员来自上海公安局总巡捕房政治部和嘉兴路埔房,一位满脸横肉的大块头捕快喝住陈独秀:“少费话,有话到公堂上去说。”
陈独秀看了一眼捕快说:“你们没有看到我一身病吗?怎么上得了公堂?”
探员互相望了望,一位为首的捕头说:“有病不要紧,我们送你去二部局医院。”
陈独秀见拗不过去,转身找了一顶淡黄色呢帽,戴在头发花白的头上,镇静了一下,神色安详在捕快出了门。
后面几个人将陈独秀桌上和抽屉里的文件材料,一起放入纸箱中,搬到了红皮钢甲车上。
陈独秀暗自思忖,这回完了。蒋介石已杀了他两个儿子,这回该轮到他了。蒋介石杀了那么多共产党人,单去年就杀了邓恩铭、恽代英、蔡和森、邓演达,他陈独秀早就是蒋介石通缉的首犯,这回百劫难逃。
门外是暗黑一片。门前裁缝店的小老板伸了一下头,又赶紧缩了回去。身后传来了拴门垢。
陈独秀被捕探带到嘉兴路捕房,进门大吃一惊,原来彭述之、谢德盘、罗世凡、濮德治、宋逢春5人已关在里面。
陈独秀和彭述之坐到一块,说:“我以为就逮了我一个人,怎么你们也逮来了?”
彭述之轻声说:“我现在是张次南,罗世凡是王兆群,宋逢春是王武,你不要弄错了。”
下午,这几个人在东有恒路春阳里210号谢德盘家开托派常委会,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支笔,一个笔记本。突然一下子冲进来许多人将他们逮捕。陈独秀胃不好,没有参加会议。
陈独秀困惑不解,说:“郑超麟被抓后,你劝我搬房子,我说不用搬,现在搬了,也出事。”
彭述之把声音压得更低,说:“我们要留心,这里面恐怕出了问题,知道你的住址的人不多。”说着他用眼睛扫了另外4个人。
陈独秀会意地点点头。
到了夜里,梁有光、王晓春也被抓来了。
陈独秀问:“你们是怎么被抓的?”
梁有光说:“他在我家,一起抓来了。”梁有光住新闸大通路斯文里1044号。
陈独秀说:“你住的地方我都不清楚,怎么一下子就抓住了呢?”
梁有光苦着脸说:“我也怀疑。”
王晓春蜷缩在墙脚,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他因跳窗逃跑,被抓后挨了拳脚。
濮德治走到陈独秀旁边坐下,轻声对陈独秀说:“我怀疑问题出在费克勤身上。”濮德治即濮一凡、濮青泉,怀宁人,和陈独秀是亲戚。
陈独秀忙问:“怎么回事?”
濮德治说:“张颖新前几天碰到费克勤。”张颖新是濮德治妻。
陈独秀突然想到了什么,说:“是不是那天在你家遇到的那个女人?”
濮德治点头说:“是的,她和我爱人是留苏的同学,张颖新不知她后来干什么,就冒冒失失带她回家,偏偏又遇到了你。”
陈独秀想了一下说:“你们不是搬家了吗?”事后,陈独秀叫濮德治搬家,结果濮德治搬到法租界圣母路商福里222号。
濮德治说:“费克勤知道我在招商局工作,我搬了房子,她更起疑心。她那天见到你的样子,我就感到她不是好人。”
陈独秀似信非信说:“还不能肯定。”
“今天下午他们来抓人,我看到费克勤在车子后面鬼鬼祟祟的。”
陈独秀点点头:“差不多了。”
除了费克勤盯梢,还有国民党特务黄麻子及原“战斗社”成员解叔达、徐乃达。抓住陈独秀后,这些人获3万元奖金。
过了一会儿,陈独秀皱着眉头说:“不对呀,那个女人的抓住的你们,怎么抓到我和梁有光呢?”
濮德治漠然地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们5个人抓来后,可分开过?”
“我们是分开提审,谢德盘才20岁,提审的时间最长,回来后一直是恍恍惚惚的。”濮德治见问,警觉起来,看了谢德盘一眼,谢德盘正拿眼在看他们。
陈独秀吃了一惊,说:“这孩子胆子。”
这时谢德盘过来说:“你们还没睡觉?”陈独秀忙说:“就睡就睡。”他用手杵了一下濮德治,俩人不再作声。谢德盘走开后,陈独秀说:“开始,我还以为是潘兰呢。”
濮德治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陈独秀闭着眼睛说:“睡呢。”
第二天,王子平、何阿芳两人在唐山路业广里335号被捕,王鉴堂在法租界福履理路建业里22号被捕。
陈独秀咬牙切齿地说:“看来是谢德盘出了问题,他是中常委秘书,只有他知道这么多人的地址。”
10月17日,陈独秀一行人被押到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开庭受理。从他们家中搜到的十箱文件书籍,也随汽车送到。每人前胸缀了一个号码。陈独秀前胸缀了个“6”字,因他是第6个被捕。
赵镇镗推事升座第一法庭,捕房律师厉志山陈述破案经过后,提出依据民国紧急治罪法第二条第二款及同法第6条起诉,但有关事项尚须调查,要求改期会审。
陈独秀前被送到二部局看病,因病不重,仍来受审,但赵镇镗允许他坐下。彭述之等人仍然一旁站着。
会审后,法院即将情况告诉了上海市长吴铁城。吴铁城对如何处置陈独秀,不敢擅自作主。18日用快电报告了南京行政院。他不知道陈独秀已被中共中央开除党籍,仍称之为共党重要分子。
南京接到吴铁城电报后,立即下令将陈独秀、彭述之俩人押解南京。当时汪精卫辞职赴德国,蒋介石在武汉。吴铁城不敢怠慢,命令上海公安局去火车站严加警戒。闸北五区警署临时安排保安大队一个排兵力在上海北站特别警戒。晚上,上海公安局将陈独秀、彭述之武装押解到北站,乘11时夜车押解到南京首都卫戌司令部讯办。
火车吼叫了一声,吐出一阵白烟,轰轰隆隆开出上海。过了一会,阵独秀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听着陈独秀悠然自得的鼾声,彭述之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清晨,彭述之对双眼朦胧的陈独秀说:“你昨夜睡得好香。”
陈独秀见彭述之脸色苍白,说:“你才30几岁,来日方长,不要想许多。我已是半老人,已无所求。”
说话功夫,火车已到南京,国民党中央组织部派黄凯等人到车站接车,交军政部军法司收押。
陈独秀对彭述之说:“到南京凶多吉少。”
彭述之问:“为什么?”
陈独秀说:“你真糊涂,在上海我们是民事法庭,在南京是军事法庭。”陈独秀见彭述之一脸惶怵的样子,改口说:“也不见得。”
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在转押陈、彭二人给军政部军法司时,拨洋一百元作备用金,当时陈独秀和彭述之没有被条。陈独秀知道自己有特殊待遇,对中央党部的人提出要见蒋介石、陈立夫,他不知道蒋介石在武汉。来人答应转告上面。
隔日,黄凯带上陈彭案卷材料,赴武汉向蒋介石汇报情况。当时蒋介石以50万军队,对中央苏区进行第四次“围剿”。
怎么处理陈独秀,蒋介石犹豫不决。10月19日上海《晨报》宣称陈独秀已不是共产党首领,主张区别看待陈独秀与江西共产党。对其案件,“由法庭在严格之司法保障之下,加以审查”。蒋介石想志了陈独秀那篇《关于所谓“红军”问题》的文章。
见到黄凯后,蒋介石指着材料问:“那个谢德盘是什么样的人?”
黄凯说:“是共产党反对派秘书,一个20岁的青年人,据称上过黄浦。”
蒋介石睁大了眼睛,立刻来了精神,说:“你拍个电报给吴铁城,叫他派人把谢盘带来见我。”
黄凯小心翼翼地说:“您的意思是亲自审问?”
蒋介石咧了咧嘴,似笑非笑,说:“审问是你们的事,我只想搞清楚陈独秀是不是和江西共产党一回事。再说他是黄埔的学生,我是校长,也可以见见面。唵。”
“据谢德盘讲,陈独秀和他们没有关系。”黄凯毕恭毕敬地说。
蒋介石挥了一下手,说:“我知道了,唵。”
黄凯没有回来之前,军法司不敢处理陈独秀、彭述之案。
陈独秀对彭述之说:“陈公博、顾孟余都是我的学生,现在做了国民党的大官,不知他们能不能帮忙?”
彭述之一听,忙说:“赶快带个信出去,请他们来一趟。”
陈独秀内心打鼓,说:“试试瞧吧?此一时,彼一时,也不知他们现在是怎么想的了。去年,高君曼去世,陈公博是帮忙的。”
军法司的人告诉陈独秀:“顾孟余、陈公博不在京,是否来见你们,等他们回京后再定。”
彭述之说:“托辞。”陈独秀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陈独秀对军法司的人说:“能否读报通信?”
军方说:“不可,没有接到命令,不敢作主。”
陈独秀又问:“能否读书?”
军方答:“可以读孙中山的书。”
陈独秀说:“也好,比没有书强。”
军方找来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和其他小册子,说:“其他事我们作不了主,读总理遗教,我们能作主。至于见外来访客和新闻记者,目前都无法答应。”
10月24日,蒋介石当面问清了谢德盘,确信陈独秀与江西共产党没有关系后,打电报给南京,谓陈独秀等系危害民国罪,应交法院审判以维护司法尊严。头一天,胡适打电报给蔡元培,请他就近营救陈独秀。当天,蔡元培、杨杏佛、柳亚子、林语堂、潘光旦、董任坚、全坛暇、宋少屏8人致电南京,“伏望矝怜耆旧,爱惜人才,特宽两观之诛,开其自新之路”。蒋介石说,凡是给陈独秀说情的文电,不管是谁打来的,都不要答复。
10月25日下午,何应钦召呼军法司长王振南,请王振南带陈独秀到军部何军钦的办公室。
何应钦和陈独秀寒暄了一下后,告诉正襟危坐的陈独秀,蒋介石来电,将交陈独秀到地方法院审判。并解释蒋介石、陈立夫没有时间见他。
陈独秀表示感谢。
何应钦问陈独秀说:“对赣鄂共产党暴动情况,你可知道详细情况?”
陈独秀答:“均为干部派指挥,与我无关。”
何应钦请陈独秀谈谈他的托派活动和政治主张,陈独秀表示赞成开国民会议解决中国的大政问题。并主张武装民众抗日,认为联俄抗日比联英美有利。
何应钦谈兴很浓,俩人谈了两个小时。
何应钦请陈独秀题字,陈独秀也不推辞,拿笔写道:“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身为军政部长的何应钦看了,勉强地笑了笑,说:“写得好。”他不得不佩服陈独秀,此时此地用此句,与彼与已,都最恰当不过了。
临走,何诮钦告诉陈独秀,柏文蔚今日来京,还问到你的事。
从何应钦处回来,王振南答应借一套《水浒》给陈独秀看。因为蒋介石、何应钦都表示由法院来办陈案,军法司也不愿作恶人头。当天王振南就接受了记者采访,表示一接到通知,就将陈、彭移交江宁地方法院。
陈独秀回到十禀巷军法司,情绪好转,这时监狱办事人员送进来一张条子,说:“一位女士自称是你的家属,求人来见你,我们没有同意,她便写了一张条子。”
陈独秀接过一看,是“特来探问未见,王哲亚”九个字。
“王哲亚”是个化名,陈独秀不知是谁,但见有人来探监,情绪更好,尽管胃不好,晚上还是多喝了两碗稀饭。
彭述之见陈独秀情绪好,自己情绪也跟着好起来。陈独秀不死,他也死不掉了。
第二天上午10时,俩人乘大卡车被移解到江宁地方法院,记者听说后,蜂拥而来。江宁看守所所长龚宽见陈独秀有来头,将他送到主犯人病室2号房。
陈独秀进屋后,有人将随车运来的行军床和铺盖随之搬了地来。陈独秀见里面有洗脸架、案凳,室内清洁,光线也好,很满意。
龚宽说:“这里先前是牛兰居的房间。”瑞士人牛兰是“赤色救难会”驻沪代表,去年夏天被捕。
陈独秀看了一眼龚宽:“是么?”
“是的,他被判了无期徒刑。”
“什么时候判的?”
“8月份。”
陈独秀点点头,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陈独秀、彭述之来后,检察官员吴绍昌按惯例作了讯问笔录。
过了一会,龚宽来问:“有记者要采访你们,见不见?”
陈独秀一听,很高兴,忙说:“见,见。”
陈独秀将带来的几本孙中山的小册子,《水浒》等书放在案凳上,便和龚所长来到候审室。不一会,彭述之也来了。
记者问陈独秀:“在狱中有何感想?”
陈独秀说:“在狱之人,他无所望,唯一要求,即望当局予以公开审判。”
“你对南京有什么看法?”
“我有20年未到南京,见各处之建设及商业之繁盛,真胜其百倍,在此国难日亟之时,政府仍能努力发展建设,此点实为国家前途庆幸。”辛亥革命失败后,陈独秀和柏文蔚一起到南京小居过。
“开庭时是否请律师代辩?”
“无钱”。
“律师界章士钊、张耀曾、董康、郑毓秀等人要给你当律师,有何想法?”
“此非法律事,是政治问题,请不请律师,尚未定下来。”
记者又问了一些彭述之问题,见彭述之不断咳嗽,面呈倦容,又转问陈独秀。
隔日,龚宽告诉陈独秀:奉江苏高等法院检察官朱隽之命,“在质查期中,拒绝一切接见及书信往来。”但过了几天,龚宽就同意他看中央军校出版的各种军事丛书。因他胃不好,看守所找医生给他看胃,允许他到室外散步和看守人员谈话。
10月底,高君曼生前好友刘梦符来看陈独秀。因为陈彭案已转为民事法庭,龚宽睁一眼,闭一眼,让她进来了。刘梦符谈了一些高君曼生前情况,临走,陈独秀写了一个条子,请他设法交给吴静如。当时刘静贞化名吴静如,每月从上海到南京,探视军人监狱中的丈夫郑超麟。
“见到吴静如,麻烦你带她来我这儿。”陈独秀想知道外面情况。
刘梦符点头答应了,说:“吴静如到南京不方便,说住到我家去。”
一日,北大蒋梦麟校长来看他,陈独秀特别高兴。蒋梦麟是蔡元培之后的北大校长,属于知识界名流,因此,看守所允许他前来探视。
蒋梦麟带来一兜子水果和几部小说,说:“报上讲你想看《水浒》,我便找了几部小说带来。”
陈独秀感激地说:“谢谢你这么细心,我整日闷在这里,只希望早日公审。”
蒋梦麟说:“孟真、叙雅、启明、兼士都向你问好。”
陈独秀连连点头说:“这次又连累许多老朋友,我这个人,总是给老朋友带来麻烦。适之还好吧?”陈独秀见蒋麟没有提到胡适。
蒋梦麟说:“他很关心你,给蔡元培拍了电报,叫蔡院长就近营救你。”
陈独秀感激地说:“我已听说了,真难为他。”
蒋梦麟问:“什么时候公审?”
“大约是下月底。”
“近来身体怎么样?看你脸色,似不怎么好。”
“胃不好,只喝稀饭,想吃肉和饭,可是不行。”
“买药可方便?”
“看守所条件还好,我住的是牛兰住过的病号室,吃药不难,平时还可以散步,随便与看守人交谈。以后判了刑,怕没有这么自由了。”
蒋梦麟点点头,安慰他说:“你想宽些,以你的情况和外间评论,你的罪或不至重,关几年,放出来就好了。”
陈独秀点点头,说:“近日北京的老朋友有什么新作?”
“叙雅出了一本《淮南集解》。”
“我打算在狱中写一些古文方面的东西,打发时间。”
“这样最好。”
临别,陈独秀告诉蒋梦麟说:“如果来信,可寄请段书治转给我。”
蒋梦麟答应了。
段书治即段锡朋,当时有国民党教育部任政务处长。《大公报》刊出蒋梦麟探视陈独秀的消息,他也带了水果来看陈独秀。
因为没有纸笔,陈独秀请段锡朋代为致函给胡适,不烦他们再请律师了。段锡朋连忙答应了。当时国际知名学者杜威、罗素、爱因斯坦都拍来电报,请求蒋介石放陈独秀。此事对段锡朋也有感染。
段锡朋问陈独秀,打算请谁做律师。陈独秀说:“请平京法律事务所律师章士钊他们。”
段锡朋笑着说:“好、好,章大律师是你的老朋友,聘做律师最好不过了。”
陈独秀笑着说:“我们也是老对手。”
段锡朋和看守所说情,允许他写信。拿到纸笔后,陈独秀给胡适写了一封信,叙述了狱中候审情况。他希望胡适给他借英文版的亚当斯密的《原富》等书。同时劝胡适专心做学问,“王杨卢骆当时体,不废江河万古流。”他听到了社会上关于胡适要从政的传闻。
当时金树仁、何键以及国民党南京特别市执委、国民党长沙市执委、一些县党部及陆军七十八师等师党部打电报给国民党中央党部,要求严惩陈独秀,“处以极刑”、“明正典刑”、“迅予处决”。陈独秀不知这些情况,仍在给胡适信中悠闲自得地写道:“我以为也许还是大辟爽快一点!”
有人喜欢陈独秀这种豪爽的风格。《大公报》载文认为,蔡元培等人“矝怜耆旧,爱惜人才”的话,是“多此一举”,陈独秀是一个领袖,自有他的信仰和风格……大家应当成全陈独秀。”
1933年3月,陈独秀接到江苏省高等法院对陈独秀等人的起诉书。朱隽检察官在准备起诉书时要翻阅十箱材料。《起诉书》说:“陈独秀作为共产党左派反对派一党之首脑,宣传共产主义,攻击国民党政府。察该被告所为,仅只共产主义宣传,尚未达于暴动程序。然以危害民国为目的,集会组织团体,并以文字为叛国宣传,则证凭确实,自应令其负责。”
陈独秀看过《起诉书》说:“说我以文字为叛国宣传,真是欲加之罪。”
4月14日上午9时,江宁地方法院在法刑二庭第一次开审陈独秀等人。审判长胡善偊及推事、检察官、书记官5人升座,章士钊等5位律师入辩护席,然后带入陈独秀等十人。
闻讯前来参加公审各届人士百余人,挨肩擦背,挤满了旁听席。
留着短短胡髭的陈独秀面色红润,已无病容。他被带进法庭后,四面瞻顾、神情自若。
审判长胡善偁问陈独秀姓名年岁籍贯等问题后,问:“对于红军主张如何?”
陈独秀答:“红军为特别组,要先组织苏维埃政府,照现在状况尚用不着红军。”
“《告党内同志书》一文,内有共党领导实行暴动,曾有信去指说现在尚未至革命高潮,国民政府尚不能崩溃,是否是你作的?”
“是有的。”
“几时生病?”
“去年8月。”
“被捕十人中,有几人认得?”
“以政治犯资格,不能详细报告,以政府侦探,只能将个人情形报告。”
“何以要打倒国民政府?”
“这是实事,不否认。至于理由,可以分三点,简单说明之,(一)现在国民党政治是刺刀政治……(二)中国人穷至极点,……(三)全国人民主张抗日,政府则步步退让。……”
胡善偁对陈独秀的审讯,一直持续到中午11时33分。旁听席上一时鸦雀无声,一时又交头接耳、喷啧赞赏。
第二天,仍在原地审讯。第一天审讯了陈独秀、彭述之、濮德治、宋逢春4个人。第二天审讯王子平、何阿芳、王兆群、郭竟豪、梁有光、王莹堂6个人。
陈独秀在开庭初修正了一下昨日自己的答话,然后被带到庭外等候。
到了中午,陈独秀又被带到庭上。
胡善偁看了一眼案卷,“托洛斯基派之最终目的如何,是否为推翻国民党,无产阶级专政?”
陈独秀答:“是”。
胡善偁不再问陈独秀,转问彭述之去了。
4月20日第三次开庭,这次是最后法庭审讯,允许律师辩护和陈独透明等人自辩,因此旁听的人特别多。不少人从镇江、无锡、上海专程起来旁听。法院无法安排许多人旁听,按先来后到的顺序签发旁听证,进不来的只好站在庭外。一时间法庭门厅、过道、窗外、记者席都站满了人,总计达2百多人。
审判长期善偁等人上堂后,律师章士钊、彭望邺、吴之屏入律师席。然后带入陈独秀等十人。
辩护开始,陈独秀对前几日审讯记录中托派最终目的问题作了修改。
这时,法庭还没有搞不禁王兆群是否是罗世凡,于是胡善偁再次讯问陈独秀。
胡善偁问:“罗世凡是否常委?”
陈独秀答:“他是候补常委。”候补常委不参加10月15日春阳里会议。
“王兆群是不是候补常委
“不是的。”
这样,陈独秀就否认了王兆群即罗世凡。
胡善偁又问彭述之、王武,都不承认王兆群是罗世凡,说罗世凡没有抓到。
接下来由起草《起诉书》的朱隽检察官宣布陈独秀等人的法庭审问结论。朱隽说:“史托两派不同的地方一都是内部问题,……目的都是共产,都是危害民国。……所以被告负有两个责任(一)组织左派反对派他是主脑,所以无论宣传命令,他都要负责,被告个人之言论著述,当然亦要负责。(二)宣传部分,他们有一个系统,向一个目标进行,著作很多,被告当然亦要负责。……综合所述被告实犯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第六条及第二条第二款。”
朱隽在宣读王兆群审讯结论时,说:“上海公安局证人陆文虎供说,搜捕时,他们像在开会,每人手里拿一只墨水笔,一本簿子,又谢少珊(即谢德盘)在高二分院供过,常委5人,都被捕了,没有一人逃脱。由此可见,被告知非常委,何能出席常会。所以王兆群就是罗世凡,就是常委。”
谢德盘当叛徒后,不敢和陈独秀对簿公堂,再加上罗世凡第一次去谢德盘家开会,所以谢来了也判断不了王世群是否是罗世凡。
陈独秀等人为罗世凡解脱,钻了这个空子。
但朱隽一口咬定王兆群是罗世凡。
下午1时45分,朱隽才宣布完毕。
胡善偁问:“是否尚有抗辩?”
陈独秀大声说:“有抗辩。”
陈独秀说话时,大厅里一片安静:“我只承认反对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却不承认危害民国,因为政府并非国家。……孙中山、黄兴等,曾推翻满清政府,打倒北洋政府,如谓打倒政府,就是危害国家,那么国民党岂非已叛国两次。”旁听席上传出一阵阵哄笑声。
陈独秀将他反对国民党、反对国民政府三点理由详细地陈述了一遍后,说:“检察官之控告,根本不能成立,应请庭上宣判无罪。”
陈独秀抗辩后,章士钊律师起身为陈独秀辩护。
章士钊的“辩诉状”和朱隽的“起诉书”一样,认真准备了很长时间。他认为陈独秀,第一,言论无罪;第二,行动无罪;第三,说叛国危害民国罪没有根据。
审判长问陈独秀与斯大林干部派何意见时,陈“惨然不答并求审判长勿复进叩党事,致陷彼于自作侦探之嫌。”章士钊说,陈独秀“不得视为表里如一,首尾一贯之共产党。……托洛茨基派多一人,即斯大林派少一人,斯大林派少一人,即江西红军少一人,如斯辗转,相辅为用;谓托洛茨基派与国民党取掎角之势以清共也,要无不可。”
章士钊也知陈独秀的苦心,所以他说:“此义陈独秀必不自承。”最后他说:“应请审判长依据法文,谕之无罪,以保全读书种子,着重言论自由,格守法条之精神,省释无辜之系累。”
章士钊提到“保全读书种子,”已有陈独秀被杀之忧。两人毕竟清末时的老朋友了。
章士钊辩护词洋洋千言,《国闻周报》记者算了一下他的辩护时间:53分钟。
章士钊发言一结束,陈独秀当庭声明:“章律师辩护词只代表他的意见,我的政治主张,要以我的辩护诉为准。”台下哗然。“凤骨嶙峋”,有人伸出大姆指称赞,“法庭审讯史上的新记录。”
“想当英雄豪杰”,也有人摇头。
下午6时35分,法庭辩论在王鉴堂“放我回一回一回家去”的结结巴巴的声音中结束了。
6天后,即4月26日下午2时,宣判的最后时刻来到了。陈独秀尽力像以往一样若无其事,但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脸色发白。
“陈独秀、彭述之共同以文字为叛国之宣传,各处有期徒刑13年。褫夺公权13年。”朱隽检察官的声音似丘壑雷鸣,久久地在大厅里回荡。
陈独秀的脸色刹时变得灰白,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火光,耳朵嗡嗡作响,朱隽下面的宣判词成了嘟嘟噜噜的呓语,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了。13年!出狱时他67岁,也许,他将毙命狱中。
不知什么时候,法庭身分一片安静,朱隽宣判结束了。突然,陈独秀咆哮着吼道:“裁决不公,我要上诉!”
彭述之、王子平、何阿芳等人也一起叫了起来。
一时律师、旁吸席上人也纷纷叫道:“判得太重。”
胡善偁见势不妙,立即宣布:“宣判结束,退庭。”
被斯诺称为滑稽戏一样的公审陈彭案结束了。
判刑后,陈独秀等人被关押到江苏第一监狱。
江苏第一监狱在南京老虎桥45号(现东南大学南边),呈正方形,占地面积41925平方米。是直属司法部管辖的普通监狱,主要关押刑事犯。牛兰被判无期徒刑后,和夫人汪得利曾也关在这里。
陈独秀关押在一间单人牢房里。典狱长告诉他:“住单人房间是优待,但你是政治犯,不准亲友探监。”
陈独秀问:“能否写信?”
典狱长摇头。
“读书看报呢?”
典狱长又摇头。
陈独秀很生气,但不好发作。
5月27日,陈独秀接到判决书,开始准备“上诉状”,用了半个多月,陆陆续续写了5千字。写完“上诉状”,请律师蒋士豪转交章士钊代呈。
一天,陈独秀写了一封信,想请汪氏叔侄来南京狱中探望他。
典狱长不同意,说:“上方有命令,不准给犯人转信。”
陈独秀一听,大发脾气,说:“这是什么黑暗社会,连封建社会、奴隶社会也不如。”
中午陈独秀没有吃饭,狱卒来劝他,他说:“不让我通信,我饿死好了。”
晚上陈独秀又没有吃。
典狱长过来劝他说:“你要想开些,这是规定,不是我能作的了主的。”
陈独秀头晕眼花,垂下眼皮,摇了摇头。
第二天一整天,陈独秀又没有吃饭,脸成菜色,卷曲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典狱长慌了,和上面商量,只好同意陈独秀写信。
一接到信,汪原放就来了。陈独秀判刑后,亚东图书馆从章士钊处拿到材料,出了一本《陈案书状汇录》,汪原放带了一本,递给陈独秀说:“叔叔在报上看到你吃了官司,他说这一回仲翁的性命一定难保了。还好,你的命大,总算捡了一条命。”汪原放不知道,中央苏区《红色中华》载文评论,“陈托取消派跪在国民党法庭面前如此讨饶,所以保住了性命。”
陈独秀翻了翻小册子,见收进了《起诉书》、《辩护词》、《判决书》、《章士钊答中央日报记者》等材料,笑着说:“你们费了不少心事。”
汪原放说:“只印了1千本,不少人要,听说有几所教会学校打算收入课本,作法学课教材。”
“是么?”陈独秀十分高兴,“报纸上怎么说?”
“国民党以不许为共产党‘张目’为名,禁止报纸刊登。听说天津《益世报》登了。”汪原放压低声音说。
陈独秀“嗯”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连忙翻了翻章士钊“辩护词”,见到“以共产党论,托洛斯基派多一人,即斯丹林派少一人,斯丹林派少一人,即江西红军少一人,如斯辗转,相辅为用……”这几句,皱着眉头说:“行严真糟,你看罢!……这成什么话”,说着,陈独秀拿笔将这几句划去。
汪原放见陈独秀生气,说:“外间报纸评价章律师义务为你辩护,古道可风呢。”
“像这样给我辩护,我再也不要他替我答辩了。”陈独秀依然生气地说。
“你改一改,我带回去给间律师看看。”汪原放说。陈独秀“唉”了一声,恢复了刚才的样子。
汪原放临走时,陈独秀关照他去催问章士钊上诉状的事。汪原放问:“回信寄到哪里?”
陈独秀想了一下,说:“寄给教育部政务处段锡朋收转。”
6月22日,江苏高等法院检察官朱隽在“答辩书”中说:“被告上诉(意)旨。强为曲解。厥难认为有理,希请维持原判,驳回上诉。”
判刑后,国民党想劝降陈独秀,不少要都都来狱中探望劝降。
一日,宋美龄也来了,铁道部长顾孟余提着一兜礼品跟在她后面。顾孟余以前是北大教授,《新青年》同人之一。
宋美龄笑着说:“我是代表中正来看你的,他叫我代向你问好。”
陈独秀不冷不热地说:“谢谢蒋先生。”
讲了几句闲话后,陈独秀对顾孟余说:“你当官了,架子很大。”
顾孟余知道是去年陈独秀托人带信给他的事,忙说:“哪里,确实是外出了,后来妻求见你,正赶上不准见人,就没有勉强狱方了。”
宋美龄插言说:“陈先生讲话,还是文人味,什么大官呀?你要想当个官,不全在你自己。”
陈独秀正色道:“我不是当官的料。”他朝顾孟余望望说:“我那有顾先生会当官啊。”
宋美龄见陈独秀话里含讥,坐不住了。顾孟余平白受了挖苦,也不是滋味。他出门对宋美龄说:“这老头子,给他脸面,他不要。”
这期间,又陆续来了不少人劝降陈独秀,有徐恩曾、陈公博等人。徐恩曾出门后对人说,我以为可以使他放弃过去的政治主张,……可是交谈之后,我的心动摇了,我发现他的态度相当倔强。
典狱长见国民党要人来看陈独秀,连蒋夫人都来了,对陈独秀态度也好了起来,给陈独秀看书、写信、接待客人的自由。
慢慢地,陈独秀的案几上书多了起来,朋友又送给他两个书架,不久,书架堆满了诗、书、史、学,陈独秀的狱室几乎成了书房。
有时社会上一些不相干的人也要来看陈独秀,讲些闲话。陈独秀见了几次,对典狱长说:“这那成啊,我还要点时间看书,有些人你通知我一声,不认识的就不要进来了。”
典狱长问:“他们送来的礼物、钱怎么办?”
陈独秀说:“人都不见了,钱、礼物当然不收。”
典狱长说:“这是对你的优待,来看彭述之的人,必须要登记,说清俩人关系,我不同意就进不来。”
陈独秀忙说:“谢谢。”
初秋的一天,凉风习习。陈独秀坐在书案前看书,桌上放着《马可波罗游记》、《水浒》、《原富》等书。
这时刘静贞(吴静如)拎着一盒饼干、几斤苹果来看他。陈独秀分外高兴,忙问郑超麟情况。
沪淞战争后,郑超麟由上海移到江东门外南京中央军人监狱,那里是关重要政治犯的监狱,隶属军政部管辖。从监牢到监狱大门有13道铁门,四周是一层层水泥圈起来的高墙,墙上是铁丝网,四角有岗楼,中间有瞭望塔,人称“天牢”。长期囚禁在里面的有陶铸、李丰平、顾卓新、潘梓年等大批共产党人,1931年4月29日恽代英在这里的临时刑场被杀害。刘静贞喝了一口水,说:“你托人带来的信收到了,前几次我来看你,监狱不给进。”
陈独秀连连点头,说;“这下好了,又知道超麟消息了,他怎么样?”
“脸色不好”,刘静贞说,“他那里人多,牢里污秽不堪,不像你这里,像个书房。”说话功夫,刘静贞解开礼品袋,从饼干盒下面拿出几份材料递给陈独秀,说:“以后叫我吴静如,我一个月来一次南京,你有什么话要带到外面,下次我来,你事前准备好。”
陈独秀答应了,说:“你也要注意。”
“吴季严也关在里面,你知道么?”刘静贞问。
陈独秀说:“知道”。吴季严是陈独秀外甥,陈松年来探监,也到陆军监狱看过吴季严。吴季严因散传单被捕,化名周西岑。
陈独秀被捕后,托派又组织了临时中央委员会,由刘伯庄任书记,几个月后,刘伯庄去大学教书。任曙想任书记,成立托派临委,遭到陈其昌、蒋振东、赵济反对。
刘静贞走后,陈独秀写了《目前形势与反对派的任务》,提出“我们的力量,应该集中于后年三月国民大会的斗争”。陈独秀给自己取笔名“雪衣”。
1933年10月4日是中秋佳节。狱方破例多烧了几个菜,陈独秀贪吃,晚上腹胀如鼓。桌上有上海黄钟医生专程来南京开的胃药,但他不敢吃。
半夜,一轮圆月跃到了高高的监狱墙头,牢房内白亮如昼。但陈独秀心中暗成一团,他担心自己得了“大肠癌肿症”。
第二天,他给方泉(汪原放)去信,请他找一趟黄钟医生。
过了几天,陈独秀的胃好了。他又遇到了一件生气的事,胡适从国外到南京,竟然不到监狱来看他。他给汪原放去信,将胡适大骂了一顿。
汪原放给陈独秀回信,替胡适辩护,叫陈独秀不要放在心上。
胡适听说陈独秀对他有意见,忙写信给陈独秀解释道:“此次过京,匆匆不能来省视吾兄,十分失望。两个月后南下,当来奉看。”陈独秀看后,余气未消,他于11月15日又给汪原放写信说:“不错,他很忙,我知道他在此间即和一班达官贵人拜会吃酒,已经够忙了。弟前孙子所说;老胡的事,望勿告他人,即令叔亦不令知之,君与之绝交,不出恶声也,我和他仅仅友谊关系,其他一切不必谈,他现在既不以友谊态度待我,不过旧朋友,又失去一个,如此而已。”
汪原放见“老胡的事,望勿告他人”句,知道陈独秀留有余地,把这件事放了下来。
一天,一位七分人才、三分打扮的时髦女士来探监,因为是看陈独秀,典狱长没有叫她填登记簿。见她只有二十五六岁,问她和陈独秀是代么关系。陈独秀女儿子美(喜子)来过,典狱长已认识了。
“学生。”女士回答说。
典狱长带她到了陈独秀牢房,陈独秀一看是潘兰珍,又惊又喜,忙问:“你怎么来了?”典狱长便知趣地走了。
潘兰珍见了陈独秀,两眼就红了,忍了忍,说:“编派的真像,一会儿是南京人,一会儿姓李,这会真成了南京人了。”
陈独秀忙陪不是,说:“没有办法。”
潘兰珍擦着泪说:“我这一辈子,尽受人骗。”陈独秀想到她以前受流氓哄骗生了孩子的事,“唉”了一声,说:“蒋介石悬赏那么多钱抓我,不化名怎么行?”
“化名又怎么样?化来化去,不还是抓来了。”潘兰珍说,但声音已缓和多了。
陈独秀忙给潘兰珍削苹果,见潘兰珍朝书架上的饼干盒子看,陈独秀说:“都是人家送的。”潘兰珍走到床边,摸了摸床上的皮袄,陈独秀笑着说:“这也是人家送的。”
“你倒好,我一走,就把我的羊皮袄和驼绒被给当了。”潘兰珍半真半假地怪道。
陈独秀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潘兰珍,问:“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
“我听人家说,抓到了阿西的头子,我当是谁呢?一看照片,我差点叫了出来,这不是我家老头了吗?”潘兰珍说到这里,笑了起来。
“我叫高语罕告诉你,叫你不要来呀!”陈独秀说。
“是我自己要来的。”潘兰珍说。
潘兰珍来了后,陈独秀牢壁生辉、霞光万丈。坐牢之前,他穷得当衣当被,成天啃几个面包。坐牢之后,吃穿不愁,也无须东躲西藏,女友失而复得。想到这里,陈独秀笑着说:“我不坐牢,看来你是不回来了?”
“不回来,我的东西不拿走呀?”潘兰珍笑着说。陈独秀女儿子美比自己只小4岁,现在该是20岁的大姑娘了。她的衣服,子美都能穿哩。
陈独秀说:“你先回上海去,下次再来。我打算这几年写几本书,等有了稿费,你就来南京,不用去卷烟厂做工了。”
当晚,潘兰珍住到了中华门附近的刘梦符家。
年底,刘静贞来探监,说:“老托派了一个国际代表格拉斯,想见你。”格拉斯是美籍加拿大人,曾是美国托派负责人之一到中国后化名李福仁任上海《达美晚报》编辑。
一提到国际代表,陈独秀就反感:“还是不来的好,我一个囚犯,能做什么?不如多找别的人谈谈。我的意见,都写在文章上了。”说着,陈独秀将《对区白两篇文章的批评》等文章交给了刘静贞。“区白”是彭述之化名,陈独秀不同意他以“倒蒋”口号代替“打倒国民党”口号。
当时,陈其昌、赵济、蒋振东挤走了任曙,成立了托派新临委。格拉斯来了后,和刘仁静搅在一起,从北京调来斯朝生、胡文华等人,陈独秀知道后,说:“看来我不见他是对的。”
狱方对于陈独秀在狱中的托派活动毫无察觉。1934年7月21日,国民党最高法院公布,改判陈独秀为有期徒刑8年。
在这之前,陈独秀读报之余常写些讽刺诗,讽刺蒋介石等头头脑脑,以此消磨时光。减刑令下来后,他将这些诗收好,怕狱方发现,影响减刑。不久,陈独秀兴趣又转到书法上。
一次,牢狱要陈独秀写字,陈独秀说:“隔几日吧。”将牢狱打发走了。
濮德治问:“你怎么不给他写呢?”有时狱方允许濮德治来陈独秀病室坐坐。
陈独秀说:“我给他们写了不少,一个人家里怎么只挂一个人的字呢?后来我才听说,他们是把我的字拿去卖钱。”
濮德治恍然大悟,说:“你的字我很喜欢,狂草、郑板桥体,都有功夫,很像你的为人。”
陈独秀一听,很满意,情绪又有了。他说:“;我的嗣父亲昔凡带我到杭州曾子固家练了几个月的字。”
“我也临过帖,总写不好字。”
“临帖会流于笨缺拙,不临帖又有肉无骨,要达到书法妙境,既要天分,也要功夫,才会内劲外秀。”
“你认为你的字如何?”
陈独秀说:“差得远,许多年来我没有写字了。”
濮德治听得出,陈独秀并不讲自己字差。1934年9月27日,陈独秀给汪原放去信,寄上一条宣纸,请他交给章行严,“请其大笔一挥,……最好能写他的近作诗词,愈速愈好。拟择朋友中能书者四人,各书一幅,合为一小屏,朝夕瞻对,以释消愁。”
冬天,章士钊给他写了一首诗,自己裱好了寄来。朋友坐牢,别的要求就答应,这个手边人情,他还是肯给的。诗中写道:
“三十年前楚两生,君时扪虱我谈兵。
伯先京口长轰酒,子谷香山苦嗜物。
昌寿里过梅福里,力山声朵博泉声。
红叶聚散原如此,野马风棂目尽迎。”
一天,汪孟邹来看陈独秀,说:“行严的诗有些像你的‘存殁六绝句’,尽谈人世沧桑,读起来有些悲凉。”
陈独秀说:“倒合我现在的心境。士钊和曼殊不同,不爱文艺,而致力于政法,是个实足的官迷。”苏曼殊1918年逝世。
汪孟邹环顾了一下陈独秀的书架,说:“你现在闲居斗室,可还写诗?”
“写了一些。”说着,陈独秀从书架中抽出一沓纸来。
汪孟邹看题头,是《金粉泪》三个字,忙急急看了起来。
其一云:
“放弃燕云战马豪,胡儿醉梦倚天骄。
此身犹未成衰骨,梦里寒霜夜渡辽。”
其二云:
“要人玩耍新生活,贪吏难招死国魂。
家园兴亡都不管,满城争看放风筝。”
汪孟邹连看了几首,没有看懂要害,见陈独秀在一些诗后作了简短的注脚。讽刺一些党国要人蒋介石、杨永泰、邵元冲、戴传贤、吴敬恒、何应钦、陈公博、李石曾、张人杰、汪兆铭、孙科、胡汉民、陈济堂、陈立夫等人。
汪孟邹不敢看了,忙说:“你给我拿去,让原放看看罢。”
陈独秀说:“拿去吧,不要传出去。”陈独秀知道,这些诗摆在这儿,不是好事。
临走,汪孟邹说:“年关过了,书店急待要些钱周转进书。”
陈独秀说:“我给你想想办法,找柏文蔚何?”
汪孟邹说:“你试试吧。”隔了一会,汪孟邹看了看陈独秀说:“你要注意身体。”
两年狱中生活,陈独秀的胃病加重了。原以为只是胃肠炎,结果一查,是十二指肠及胃溃疡,血压也升高了。
陈独秀说:“我没有东西吃,血压也升高。”
陈独秀要求到外面就医,狱方不同意,说要上面同意,结果上面也不同意。
狱方干脆叫只判了5年的濮德治和罗世凡俩人轮流照看陈独秀。这样,一旦头疼脑热,陈独秀身边总有个照应。
和濮德治、罗世凡在一起,还有一个意外的好处,常可以放开思想谈话。他们两人逮捕前,都是托派中央常委。
一次,罗世凡问陈独秀:“习惯吗?”
陈独秀和蔼地说:“可以,还可以。”
“听濮德治说,你们是亲戚?”
“是的,我娘家姓查,我母亲和小濮的母亲是堂姐妹。”
“那很近啦,五服以内。”
“我母亲比小濮母亲大20多岁,我比小濮也大20岁。”
“濮德治很尊重你,按辈份,你们是老表,实际上他把你看成长辈。”
“父母不在,长兄为父嘛。”陈独秀说。
罗世凡点点头。
天凉后,典狱长就发现潘女士几乎天天探监。上午9点来,下午5点回,中午在牢房里和陈独秀一块用餐。当时江苏第一监狱关了几十名女政治犯。如夏之栩(赵世炎爱人)、钱瑛(《洪湖赤卫队》中韩英原形)、帅孟奇(解放后曾任中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杨放之(解放后曾任国务院副秘书长)等都关在这里。几天前,刘少奇爱人何宝珍从这里被押往雨花台枪杀。
一天,典狱长找到濮德治,说:“我们优待陈先生,优待也有个界线,总不能把监狱当成旅馆吧?这样叫我们为难。”
濮德治一听,知道是讲陈独秀与潘女士的事。忙问:“怎么了。”
典狱长绷着脸说:“你可知道潘女士来历,我们以为是陈先生的学生,但学生不会天天来。陈先生的女儿我们认识。看守报告说,他们在狱中有肉感行为。”
濮德治想为陈独秀挽回面子,说:“不会吧,他已五十六七岁了。”
典狱长说:“千真万确,已调查过了。你告诉陈先生我们不好说,要注意这事,弄得不好传出,我也要砸饭碗。”
濮德治点头说:“我来和陈先生谈谈。”
典狱长余怒未消,说:“现在看来,陈先生文章虽好,道德有限。一个政党领袖,这样不爱惜自己,我为他叹息,往后请他自爱一点。”
典狱长走后,濮德治走到陈独秀房间,见潘兰珍不在,说:“你干了什么事,典狱长有些不高兴。”
陈独秀放下手中看的书问:“什么事?”
濮德治说:“与潘女士的事,他们都知道了。”
陈独秀一听,放下脸说:“他们知道什么?监狱制度真是万恶,将来一定要消灭监狱制度。压抑了人的本能。孔子讲,‘人之本能,食色性也。’我是人嘛!动物的本能我也具备嘛。”潘兰珍这时从上海搬到南京,住到了段锡朋家中。
濮德治一向尊重陈独秀,又是本家,不好多劝,便找罗世凡谈。第二天,罗世凡又劝陈独秀:“你在坐牢,要压帛这个本能了,你也老了,以后要在压帛敛点上下功夫。”
陈独秀听了不太舒服,他说:“这很难,建党前我有些放任,建党后,我很收敛,没有胡来了。”
提到建党前的事,罗世凡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外面小报上说,你不以嫖妓为耻,反以为荣,确有此事吗?”
陈独秀一听,发了一顿大火,他说:“大报造大谣,小报造小谣,这是私人生活,别人管不了,也不用别人管。”
罗世凡一听,将信将疑,不好再问。后来和濮德治谈到这事,罗世凡说:“我听人说陈先生年迈耳顺,牙齿整齐,风流不减当年,建党前,烟酒成瘾,常逛妓院。”
濮德治不想深究这事,说:“我不太清楚,但讲他烟酒成瘾,不合实事,他不喝酒,也不抽鸦片,只抽几支烟。”
罗世凡兴趣不减地问:“那讲他去四马路打野鸡,到大世界吊膀子,有无此事呢?”
濮德治说:“无可奉告。别人说他‘高楼若寂寞,无计度芳春’,他听了就发火。”
濮德治为陈独秀辩护,但心里知道陈独秀确有寡人之疾。狱中无聊时,陈与濮德治等人谈起人来,眉飞色舞,隽永风声,说某人眉清目秀,一往情深;某人皮肤油腻,红白均匀;某人外丑而内秀;某人外秀而内丑。一谈几个小时无倦容。
后来濮德治问到潘兰珍的事,陈独秀将认识潘兰珍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濮德治说:“一个女流,真不简单。”他见陈独秀脸放红光、精神振奋,又说:“她对你有意,你可不能对她无情啰。”
陈独秀收起笑容说:“我恐怕没有资格对她无情了,这个牢房是永无出头之日,既是有了出头之日,我也完全老朽了。”
有一点,濮德治还是赞同陈独秀的。陈独秀说:“朋友妻不可欺。”陈独秀讲到有的同志被捕入狱,有人与其妻发生关系的事,大骂这人是畜牲,连青红帮都不如。
但陈独秀视婚姻为儿戏,濮德治不赞同,这不是反封建反对份了吗?但濮德治没有说出来,毕竟是亲族本家。
1935年初,刘静贞带来一些材料,其中有刘仁静主持起草的《临委紧要通知——关于召集上海代表大会》的材料,陈独秀看了极不高兴。
刘仁静认为陈独秀、尹宽、刘伯庄、陈其昌等人建议参加宋庆龄、胡汉民、中国共产党发起的武装抗日大同盟是错误的。
陈独秀对刘静贞说:“你回去就叫陈其昌来一趟,我问问情况。”
1935年1月15日,陈其昌到狱中见陈独秀。陈其昌一来就诉苦,说:“李福仁、刘仁静背着我开了‘上海代表大会’,成立了临时中央常委,斯任书记,他们要我放弃意见,我坚决不同意。”
陈独秀点头说:“不同意是对的,李福仁刚刚到中国,什么都不懂,是个毛手毛脚的小猴子。”
陈其昌说:“他见你几次不同意见他,骂你是老机会主义。”
陈独秀生气地说:“他是什么?乳臭未干,有什么资格讲我。”
见陈其昌垂头丧气,陈独秀说:“写封信给你带出,公开表明我对李福仁的意见。”
陈其昌赶书记起身为陈独秀拿纸递笔,陈独季写道:“外国同志尚在中国鼓动分裂运动(望你们将我这句话明白告诉他!)……分裂运动不是任何人可以狼戏的,特此提出警告。”
陈其昌喜笑颜开说:“好,要给他警告。”
陈独秀有意将抬头写成《给陈其昌、尹宽、斯朝生的信》。
几天后,李福仁、刘仁静、斯朝生对陈独秀提出警告,说陈独秀、陈其昌、尹宽是“彻头彻尾斯大林的国民党政策,是资产阶级在无产阶级队伍中的说客”,“假如他们考虑之后,放弃这种思想,我们是同志,否则开除。”
到了2月,他们作出决定,开除了陈其昌、尹宽、陈独秀的托派党籍。
“这下好了,彻底开除了。”陈独秀话里有些玩世不恭。
濮德治说:“你可以省下心来与书稿。”
陈独秀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出书也难,古人写书,藏之名山,等后人来挖宝,引出一场厮杀,我这样穷光蛋一个,那能做这样赔本的事。”
提到出书,陈独秀说:“我来给适之写封信。”胡适寄来陈独秀拼音文字手稿,说“商务”已付稿费,请他修改后出版,并约他其它著作。
濮德治说:“上次来,你们好像争了几句?”
胡适来探监时,怪陈独秀没有专心于学术研究,要当政党领袖,结果身陷图圄。陈独秀也不让他,说,你跟着蒋介石,当了中国驻美国大使,只作一些研究,也不会被人鄙视的。
“你也讲重了些。”当时濮德治也在场。
陈有笑着说:“不要紧的,我们是老朋友了,他这个人,以前还不错,有过勇气,写过一些号角式的文章。”
濮德治见陈独秀谈兴浓,问;“你对蔡元培印象怎么样?听说他救过你好几次?”
陈独秀说:“孑民是一个忠厚的长者,这一点很像李大刈在大节上,蔡校长能坚持真理。‘五·四’运动时,他是带头辞职的。”
濮德治还要问,陈独秀举了一下手说:“你先看报吧,我的们都让你搅掉了。”
濮德治赶忙低头看报。
陈独秀请胡适找一下商务印书馆的王云五,“我拟写各书他们要么?不知是顺口应酬话,还是真话?倘真要,我便真写。”
一个月后,陈其昌神色惶恐地来说:“斯朝生、刘永良、王耀华、扈焕之被捕了。”
陈独秀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
陈其昌苦着脸说:“一个国民党特务冒充水电工人,混了进来。”
不久,刘仁静在北京车站被捕,押到南京国民党警备司令部,判刑后关在苏州监狱。
刘仁静被捕后,李福仁没有了依靠,主动和陈其昌和好,要陈其昌带他狱中见陈独秀。
陈独秀还是不愿见他:“摆个国际代表的架势来吓唬人,我最讨套这种人。”
夏天,美国记者伊罗生从中国到挪威奥斯陆见托洛茨基。托洛茨基认为“刘仁静可怕地把不同意见夸大了……我相信和陈独秀的人裂是不允许的。”陈独秀听到老托的意见后,又恢复了积极性,几次写信给陈其昌等人,建议陈其昌、赵济、王文元三人成立托派临委。
秋天,刚从欧洲回国的刘海粟到狱中看陈独秀。典狱长不认识他,刘海粟拿出段锡朋的条子,典狱长忙客客气气地带他进了陈独秀的房间。
穿着一件酱色毛线衣的陈独秀正扑在桌上写文章,案前到处是摊开的书。刘海粟紧紧握着陈独秀的和说:“你伟大!”
“你伟大,敢画模特儿,和封建势力斗。”陈独秀说。两人都笑了起来。
典狱长见是大画家刘海粟,也凑着寒暄了几句。
刘海粟说:“蔡元培向你问好。”陈独秀知道,刘海粟是无党派人士,比别人来方便,说:“谢谢,请你代我向他问好。”
说了一会刘海粟在法国举办画展情况后,刘海粟拿出一幅册页请陈独秀题签,说:“我去黄山,遇雨射到文殊院,画了这幅古松图。”
陈独秀见树干龟裂、簇叶盘丫,满纸阴浓,想到“茂叶风声瑟瑟,紧枝月影重重”诗句,嘴里赞叹道:“好松!好松!”
陈独秀见画纸不好,说“你这幅画,纸笔都很差,和我现在一样,所谓李拐碰李拐。”说话功夫,陈独秀已提好了款:“黄山孤山,不孤而孤,孤而不孤。孤与不孤,各有其境,各有其图。”
刘海粟点点头说:“好,有哲理。”
陈独秀观赏了一会,重新提笔补了几个字:“此非调和折衷于孤与不孤之间也。题奉海粟先生
独秀。”
刘涨粟见陈独秀行书流畅,请陈独秀写幅字作纪念,陈独秀想了一下,题了一副对联,“行无愧作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
刘海粟连连点头说:“好!我收下了。”
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刘海粟发现,门口有个便衣。大概陈独秀已习惯了,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
1936年夏天,陈独秀在狱中听说陈其昌化名陈仲山给鲁迅去信,寄去一些《斗争》、《火花》刊物,企图做鲁迅工作,十分生气:“怎么能对鲁迅发生幻想呢?”
陈其昌当时已和尹宽、蒋振东、王文元、李福仁人组成了托派临委。
不久,鲁迅带病公开作答陈其昌来信,警告他:“你们的高超的理论,将不受中国大众所欢迎,你们所为有悖于中国人现在为人的道德。我要对你们讲的话,就仅仅这一点。”几个月后,鲁迅在上海逝世。
濮德治问陈独秀:“鲁迅为什么骂你是焦大?”
陈独秀摇摇头说:“焦大骂主子王熙凤,落得吃马粪。我不是这样小气的人,决不会反骂他是妙玉。”
“你对鲁迅怎么看?”
“他骂了我,我也不能因为他骂我便贬他。我很喜欢读他的小说,在中国小说家中,鲁迅算是上乘的,但和世界知名作家和中国古典小说作家比,还有一段距离。”
濮德治见陈独秀提到世界知名作家,问:“你对国外哪些作家印象好?”
“多啦!莎士比亚、莫里哀、雨果、巴尔扎克、歌德、海涅、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陈独秀边想边说。
濮德治打断了他的话,问:“中国呢?”
“曹雪芹、施耐庵、吴承恩、吴敬梓、孔尚任、王实甫。”
“这都是‘五·四’以前的。”
“‘五·四’以后,鲁迅算是一个。但鲁迅在‘五·四’运动中是战将,不是主将。”陈独秀又扯到先前的话题上来了。
濮德治“嗯”了一声,说:“鲺迅自己也这样说,他说你是司令,他是听将令的。”
陈有叹了一口气说:“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提到我这个朋友,都要用引号。不过,他的小说确实做的好,我要是他,晚年决不放弃文学。从事政论,对他是一损失。”
夏天,陈独秀在报上看到苏联对托季联盟进行审判,将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处死刑的消息,对濮德治说:“苏联这样不民主,还算什么工人国家。”
1936年12月中旬,监多方面人气氛十分紧张,狱卒如临大敌,日夜值班。濮德治喜形于色对陈独秀说:“蒋介石在西安被张学良东北军、场虎城西北军扣住了。”
陈独秀听了,像儿童过节一样高兴,他掏出钱,请人去打酒买菜,他对濮德治、罗世凡说:“今天我们好好喝一杯,我生平点酒不沾,今天要喝个一醉方休。”
濮德治说:“还是不喝的好,典狱长会不高兴。”
陈独秀说:“不管他,蒋介石这回是死定了。”
说话功夫,陈独秀将书案捡空,找来两个茶杯作酒杯。喝酒时,他斟了一杯,转身倒在凳子周围,说:“大革命以来,为共产主义而牺牲的烈士,请受奠一杯,你们的深仇大恨有人给报了。”
濮德治和罗世凡对望了一眼。
陈独秀又倒一杯,他说:“这一杯是为了延年、乔年儿。”说话时,陈独秀声音有些哽塞,他说:“为父的为他们酹上这一杯。”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
接下来,陈独秀与濮德治、罗世凡痛饮了几杯。
12月26日夜里,一阵阵爆竹声将陈独秀从梦中炸醒,监狱外锣鼓喧天,一打听的,是蒋介石放回南京了。陈独秀很怅然,再也不能入睡
第二天,他对濮德治说:“爆竹昨晚炸了一夜,从爆竹声中,可以看出他有群众基础。”
濮德治说:“是政府命令放的,小商小贩不敢不放。”
陈独秀摇头说:“不,蒋介石的统治是相当稳固的,不像我们分析的那样脆弱。”
几天后,陈独秀对来看他的儿子松年说:“到了8年,我还不一定能出去。”他见陈松年低头不语,又说:“我要出去马上就可以出去。”他的意思是办了手续就可以出去。
隔日,陈独秀精神稍好,他用心写了副对联,“海底乱尘终有日,山头化石岂无时。”
1936年底的一天,空气寒冷清新,陈独秀穿着友人送来的皮袍,端坐在书桌前潜心研究文字学。
濮德治趁陈独秀休息时,指着他书桌上老子、荀子的书说:“你对中国哲学怎么看?”
陈独秀说:“中国哲学有唯物论和唯心论,诸子百家多数属于唯心论,如老、庄、孔、孟,但有一些是唯物论,如扬、墨、荀、韩非。”
濮德治听来听去,发现陈独秀很崇尚王充。他问:“你对马克思主义是什么看法?彭述这讲马克思主义以外无学问。”
陈独秀一听很生气:“扯淡!愚昧无知!马克思主义不是全能的上帝。彭述之是和苏联学来的。办联把人造成一个模型,不容的做法,怎么行呢?”
濮德治问:“苏联哲学和西方哲学比,看来你是欣赏西方哲学了?”
“我比较过中西方文化,还没有比较过苏联和西方哲学。对苏联哲学,我是门外汉,读得少。不过普列汉诺夫、考茨基的书,我主张读一读。西方扣学家中,我很赞成易卜生。他说少数人永远是对的,多数人永远是错的,这是至理名言。”
濮德治知道陈独秀讲这番话是亲身体会。陈独秀欣赏的另一个西方哲学家是尼采,认为,“他是批评万恶社会的哲人。”
陈独秀的书架上,有一本尼采著的《扎拉图斯扎拉》,濮德治很喜欢看陈独秀写的批注:“此声河志也,汹涌澎湃,荡尽人间污浊。”陈独秀见他看得专心,说:“这是我随便画画的,不能随意给人看,你是个例外。”
陈独秀在书稿及文章后面,有时署上笔名“宜明”,罗世凡是湖南人,不解其意。陈独秀说:“安庆简称宜城,东晋诗人郭璞说‘此地宜城’,你不清楚,小濮就清楚了。”罗世凡问:“宜后面加上‘明’,又作何解呢?”
陈独秀笑着说:“我最后一次路过安庆,正是中秋节。古人说‘月是故乡明’,此话一点不假呀!”
罗世凡看着久经沧桑的陈独秀,说:“想不到先生铁石心肠,如今也诗情画意、儿女情长了。”陈独秀说:“岁月不饶人啊!”
吴虞曾寄诗陈独秀“新书还望狱中成。”1937年4月,《东方杂志》24卷5、6、7号连续刊载陈独秀的《实庵字说》。陈独秀很高兴,坐牢坐出了一片新天地。
当时国内发生关于中国社会中问题论战。大多数托派分子认为中国没有奴隶社会。认为“在氏族的废墟上产生了封建社会”,自秦汉以来是“商业资本主义社会”。陈独秀同意这些观点,并在《实庵字说》中予以论证。
濮德治、罗世凡对此没有兴趣,陈独秀说:“文字学本身有很大的实际用处,从文字形成和发展可以看到社会和国家的形式和发展。”
濮德治问陈独秀:“为什么不写大革命史?蔡和森、瞿秋白生前都写了。”
陈独秀说:“写大革命中要资料,那一年国际要我去莫斯科,如果去了,很可能就写了。”他不知道李立三因“立三路线”到苏联后,一直处在“检查”状态。
提到大革命史,濮德治问:“南陈北李,你比北李如何?”
陈独秀想了一下说:“差之远矣,南陈徒有虚名,北李正确如北斗。守常是一个大好人,一个坚贞卓绝的共产主义战士。”
濮德治又问:“现在文字学家争论纷纷,谁也不服谁?”
“不要紧的,大家意见一致了,就要承认,不管你是不是前辈、专家。现在的文字毛病很多,繁体字笔画多,外国人都不愿意学。中国人自己都学不好,怎么叫外国人学呢?”
濮德治见陈独秀情绪好,壮胆说:“郭沫若讲你是行家前辈,又说你在狱中看不到书,孤陋寡闻。”
陈独秀没有生气,很认真地说:“郭沫若有些方面有天分,别人看来神奇和不可理解,正是他有卓见的地方。但郭沫若也有浅薄的地方。他说我在狱中看不到书,也不完全对,有些东西,是研究方法问题。”
濮德治睁大眼睛,等待下文。
陈独秀说:“文字学研究,过去小学家拘泥于许慎、段玉裁说文解字,这怎么可以,言前人之所言,就没有进步。但他不能标新立异,你标新立异、随心所欲,人家不懂你在讲什么东西,白字连篇,如读天书,那还叫什么学问。”
这时,江苏南通的一位程老先生来探监,陈独秀十分高兴,起身相迎。濮德治笑着说:“知音来了。”原来这位程老先生也是位酷爱训诂、音韵学的小学家,年初在《东方杂志》上看到陈独秀写的《荀子韵表及考释》,3月份又看到《实庵字说》,慕名而来。一回生、二回熟,程老先生就成了陈独秀特殊的客人。
头几次谈庆,程老先生表示赞成陈独秀意见。这天两人谈了一会,就争了起来。
两人谈到“父”字时,陈独秀说:“父画一个人,以手执杖,指挥家人行事。”
程老先生说:“先生错了,‘父’是一盆火,教人炊饭。”
陈独秀听了不高兴,因为陈独秀考虑到氏族社会父权大,以此论证社会发展史一个阶段,程老先生反驳他,赞美地推倒了他的学说根基。
陈独秀一扫平常斯文,很不客气地和客人争了起来。
程先生以自己学富年高,也不愿意轻易改变自己观点,见陈独秀不给脸面,发火说陈独秀“不通”。陈独有则回报程老先生“浅薄。”
程老先生颤巍巍拿起拐杖扭头要走,濮德治忙上前劝解,陈独秀一杨人家大老远来看他,他换了语气说:“是我不好,太认真。”程老先生见陈独秀讲和,也转怒为喜。
事后,濮德治谄诌了几句打油诗:“一日执杖一日火,二翁不该动肝大,你不通来我不能,究竟谁人是浅薄,若非是我小濮在,遭殃不只是板桌,异日争论平心气,幸铁矿动怒敲脑壳。”
后来陈独秀谈到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是他在北大时的学生,答应推荐程老先生去教文史。程老先生千谢万射地走了。
隔日,濮德治和陈独秀又谈起文字学,濮德治说:“以你的政治家身份和外文基础,你应该读点马列原文。”
陈独秀说:“我怕翻字典,现在血压高,耳鸣眼花,日文可以看书,可是马列书都不是日文,日本没有出什么大思想家,英文有原文,你把书呼一字查出来,我就读。”
“那不就成了我读原文了。”
“是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都没有兴趣,怎么叫我有兴趣呢?”
陈独秀接着说:“中国现在的翻译还不行。我和曼殊翻译过《惨世界》懂得一些翻译。翻好一本书不容易,既要懂外国文字,又要懂本国文字。林琴南主张意译,胡秋原主张直译。意译也不是随心所欲,直译也不是机械硬套。我讲一个笑话给你听,一次我看胡秋原翻译‘马克思主义在三层楼上展开’,百思不解,马克思主义为什么在三层楼上展开呢?就不能在一楼二楼上展开吗?我查看了日文原文,原来是‘马克思主义发展分为三个阶段’。”晚年陈独秀在信中称胡秋原为H。
濮德治听了哈哈大笑,陈独秀也笑了起来。
7月初,汪原放经南京去北平,到“一监”看陈独秀。汪原放说:“陶亢德写了几封信找叔叔,希望你早日写出自传。”陶亢德是《宇宙风》杂志主编。陈独秀摇着扇子说:“许多朋友要我写自传,那一年我在江宁候审,高语罕就写信叫我写,到底是你叔叔胆子小,不能即时印行。”
汪原放抱歉地笑了一下,说:“记得群益公司托曹聚仁找你要稿,你没有答应?”
“群益公司开出稿费每千字20元,每月付200元,条件优厚,我没有答应。我对群益公司不放心。”陈独秀一副不屑的样子。十几年前,为了《新青年》,陈独秀和群益公司差一点打官司。
“适这也望你写自传。”汪原放记得胡适在《自述》中希望陈独秀早日出自传。
陈独秀点了点头:“适之生活尚有东西可写,我的生活实在无文学性,枯燥得很。小时候事记不得,记得了也无大意思。记得的事情又碍党禁,不能写。”
“能否就‘五·四’以前的事,写一点?”汪原放还是希望陈独秀写。
“过几天我给陶先生去封信。”陈独秀答应了。
汪原放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的几幅字,说:“章律师讲你‘幽居著书,似忧得所’,果然不假,你的上海住处还不到这里。”
陈独秀笑,说:“成功愈慢,天才愈大。”
“此话怎讲?”汪原放疑惑地问。
“一个人对社会贡献愈大,社会愈是要迫害他,所以社会发展慢。”
汪原放连连点头,说:“仲叔,你给别人题了那么多字,听说何应钦也要了你的字,你也给我题一幅吧。”
“题什么呢?”陈独秀笑眯眯地问。
“就写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汪原放说。
陈独秀想了一下,点点头,将毛笔放在水里发了一会,蘸上墨,陈独秀见手臂上汗涔涔的,便悬腕挥毫:“天才贡献于社会者甚大,而社会每迫害天才。成功愈缓愈少者,天才愈大;此人类进步之所以为蚁行而非龙飞,独秀书于金陵。”陈独秀放下笔,从抽屉里拿出印章盖了。
“好,好!”汪原放乐滋滋地说。
陈独秀观赏了几遍,余兴未了,说:“我再给你抄一首古诗吧。”说着,陈独秀提笔写《古诗十九首》中《冉冉孤生竹》,诗中有“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句,汪原放见了,揣度陈独秀是自比“孤山竹,”将潘兰珍比作“蕙兰花。”但毕竟是两辈人,不敢造次,嘴里只是说:“仲叔用笔,浆深色浓,肥瘦适中。”
陈独秀笑着说:“不行,不行,古人张芝、王羲之临池学书,才能到达书法妙境。”
说话功夫,墨迹已干。汪原放等陈独秀收好笔砚,欢欢喜喜地告辞出门。
汪原放走后,陈独秀静下心来写自传。几天里,平生往事奔腾而来,竟食味不甘,夜不能寐。1937年7月8日,他给陶亢德去信,“今拟正正经经写一本自传,从起首至‘五·四’前后,内容能够出版为止,先生以为然否?”
花了20天时间,陈独秀流着汗水写了《实庵自传》前二章,约1万字。潘兰珍看了后说:“想不到,你小时候这么贱。”
7月30日,陈独秀写信告诉陶亢德,《自传》前二章写好了,即第一章“没有父亲的孩子”,第二章“由选学妖孽到康梁派。”
濮德治、罗世凡都喜欢看《实庵自传》,说写得不错。
“八·一三”日军进攻上海后,陈独秀对濮德治、罗世凡说:“我们要么被解决,要么提前释放了。”8月中旬,日寇飞机轰炸南京,轰轰隆隆的爆炸声使监狱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