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五章 建党时期

第五章 建党时期

1919年12月1日,陈独秀费了一番心血,出版了《新青年》7卷1号。这一期,明显看出陈独秀对布尔什维主义的倾向性。尽管他对布尔什维主义是怎么回事,并没有多少了解。他说:“我们不情愿阶级争斗的发生,我们渴望纯粹资本作用。”

对于陈独秀的左倾,胡适无可奈何。他在陈独秀出狱后作过努力。10月初,胡适在自己寓所里召集《新青年》同人会议,说:“现在大家意见不一致,仲甫在家养病,半农要去法国,轮流编辑如同虚设,不如大家作撰述,由我一个人来编辑。”

沈尹默说:“轮流编辑是大家定下来的,如要改变,最好听听大家的意见。”胡适只好表示同意。

鲁迅对来访的沈尹默说:“你对适之讲,也不要他一人编。《新青年》是仲甫带来的,现在仍旧还给仲甫,让仲甫一人去编吧。”

胡适见大家都不同意由他一人来编《新青年》,也不再提。《新青年》同人就这样分化了,7卷1号又改由陈独秀一个人编。

1920年1月初的一天,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箭杆胡同9号陈宅门前,走来了一位手拿雨伞行迹匆匆的年青人。

“啊,是润之呀!快请进。”陈独秀一眼就认出了下巴上有一颗痣的年轻的湖南朋友毛泽东。

毛泽东发现,狱中生活使陈独秀憔悴了些,头发又落了不少,前额更加突出。但两眼还是炯炯有神,乌黑发亮。

“先生关在监狱时,我回湖南办了《湘江评论》,这次带一班湖南人进京请愿,要求驱走张敬尧。”毛泽东说着,将《湘江评论》创刊号递给陈独秀。

毛泽东在《湘江评论》创刊号上发表《陈独秀之被捕及营救》一文,称陈独秀为“思想界的明星”。

“啊,谢谢你们。”陈独秀翻了翻《湘江评论》,感激地说:“这次坐牢,惊动了这么多人,说明我们反对旧势力是得人心的。”

“先生下一步怎么办?”毛泽东知道,陈独秀已被免去文科学长一职。

“广东陈炯明拟拨100万元办西南大学,委托行严、兆铭筹办。行严来电邀我去粤。”说着,陈独秀拿出章士钊拍来的电报,脸上颇有欣喜之情。

毛泽东点点头。闲谈了一会,毛泽东问:“我们这次来京请愿驱张,先生认为前景如何?”

“我觉得你们湖南人底精神十分可贵,懂得生命的价值。个人的生命最长不过百年,真生命是个人在社会上留下的永远生命,这也是我这次入监狱的感受。”陈独秀感慨万千地说。

临别,毛泽东希望陈独秀声援湖南驱张运动。陈独秀连连点头,说:“我即作一篇《欢迎湖南人底精神》。”

雪还在下,毛泽东围好围巾,撑开红纸伞,告辞出门。雪地里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脚印。

毛泽东这次到北京,与19岁的杨开慧公开了恋人关系。不久,杨昌济先生病逝,毛泽东帮杨开慧料理了后事,一同扶灵柩南下。

1月底,陈独秀接受湖北学生联合会邀请,去汉口讲学。出门那天,他戴上毡帽,用围巾遮住嘴鼻,手提小旅行箱,见门口无人,匆匆叫了一辆人力车,向火车站奔去。他决定先到上海,由沪去汉。

街头到处是残雪,白杨树裸露的枝条在寒风中摇动,天际迷迷茫茫、灰蒙蒙一片。但陈独秀感到,残雪融化、绿满枝头的春天就要来临了。

火车在冰天雪地的华北平原由北往南疾驰。与此同时,似乎是逃避与父亲的见面,陈延年、陈乔年登上了一艘海轮,从上海开出,经香港、海防、西贡、新加坡、科伦坡、吉布提、苏伊士运河、塞得港向马赛驶去,开始了漫长的赴法勤工俭学生活。

陈独秀到上海后,去了汪孟邹家。潘赞化听说陈独秀到了上海,连忙来见。几句话一讲,潘赞化就提到了延年、乔年:“一天晚上,我上法文班下课,在街上遇到延年,穿的衣服很少,我叫他到我家拿件衣服,他不干。”

陈独秀听了,没有吱声。过了一会,陈独秀说:“他们知道我在北京的事了吗?”潘赞化说:“知道了。延年想得很开,他倒认为这种斗争牺牲了是很光荣的事。真看不出,这么小的年龄。”

潘赞化的话触动了陈独秀的心事。陈独秀默默地坐了一会,说:“我的事太多,顾不上他们。”

潘赞化笑着说:“这次延年、乔年去法国勤工俭学,自闯前途,你该满意了?”陈独秀听得出,潘赞化的话里,多少带有一点埋怨的口气。

“我在他们那么大时,不也闯关东了么?”陈独秀看了一眼潘赞化说。

“这次延年、乔年出国,吴稚晖、沈仲俊从中帮了不小的忙。”潘赞化本来想说:“你可是随做官的父亲一道去关东的。”见陈独秀认真,忙将话题引开。

陈独秀点点头,说:“我担心和吴稚晖在一起,他们别都成了无政府主义者。”陈独秀在上海住了四夜,2月2日凌晨,乘大通轮去武汉。船过安庆,雄巍的振内塔挺拔如故,塔檐下的风铃光秃秃地悬挂空中,轮廓明快清晰,使人增添了萧瑟苍凉的感觉。塔的不远处,陈家大洋房已失却了昔日的豪华,淹没在一片错杂不齐的民宅之间。

站在凛冽的寒风中,陈独秀手握冰凉的栏杆,久久凝视着古塔及塔下的土地渐渐退去,对于蛰居的陈家大洋房的亲人谢氏、高晓岚、松年,他猛然产生了一种过家门而不入的负疚感:她们知道我在船上会怎么想呢?

2月4日,船到武汉。武汉几所大学的学生代表踩着积雪到岸边迎接。见到陈独秀,青年学生立刻围了上去,簇拥着将陈独秀送到文华大学(文华书院)。一路上,主宾情绪高涨,谈笑风生,一时忘记了寒冷。

第二天下午,武汉学生联合会、文华学生协会在文华大学召开千人大会,欢迎陈独秀的到来。陈独秀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中国存亡与社会改革的关系”几个大家。陈先生的字迹流利遒劲,引起了台下学生的啧啧赞叹。陈独秀说:“中国的存亡决定天社会改造,而求之于根本之解决,又非从教育上着手不可。”

陈独秀的演讲引起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演讲结束,鼓乐声和掌声交织在一起,响成一片。

“陈先生,您的演讲精彩极了,我想找您做一次专访。”散场后,一位青年记者紧跟在陈独秀身后说。

陈独秀接过青年人递过来的名片,笑着说:“可以,可以。”

名片上写着“包惠僧”三个字,一个出家人的名字。

陈独秀演讲安排得很满,六、七日两天安排了4场演讲。

7日傍晚,包惠僧来见陈独秀说:“每次来,陈先生都很忙,不是同人谈话,就是写作,你要注意休息。”

陈独秀吸了一口烟,笑着说:“不妨、不妨,我身体很好。只是这次来准备仓促,师范学生都是教育界重要分子,我对教育很少研究,这次来是班门弄斧了。”

这时,武昌学界周春煦、李慕琪、吴国干等人进门,邀请陈独秀到普海春赴宴。陈独秀转身对包惠僧说:“一起来吧。”

包惠僧连连摇头:“已耽误先生许多时间。”

陈独秀起身和包惠僧握手,说:“这次来汉,有负诸君厚望,还望你转达我的歉意,请诸君原谅。”

“陈先生亲来武汉讲学,使人耳日一新,陈先生客气了。”包惠僧一脸虔诚地说。走到门外,陈独秀放低声说:“湖北官吏唯恐我在汉多呆一日,当局如此压迫言论自由,和北方没有两样。这种局面,倒是最令人担忧的。”

见湖北当局已发出逐客令,当晚7点,陈独秀饭后由大智门登车,直达北京。同行的有北京学联代表顾文华、刘大渠。

在晃晃当当的火车上,陈独秀闭目养神。这几天演讲,陈独秀一直处于高度的亢奋状态。坐上火车,他才感到浑身象散了架子一样难受。“回去好好休息几天。”他想。他哪里知道,在北京,一张捕捉他的大网正在加紧编织之中。

一月底,陈独秀刚一离开北京,警探就发现出了问题,陈独秀不见了。

警察署长将警探叫去臭骂了一顿,就将此事搁下了。

陈独秀在武汉演讲的消息经华中报纸传开后,引起北京政府的愤怒,“陈独秀不是保释在外吗?”头头脑脑限期要警察署交人。警察慌张一团,纷纷到火车站和陈宅侦查陈独秀的行踪,打算一等陈独秀回来,立即逮捕归案。

高一涵等人听出风声不妙,和李大钊商议,派人到西车站等候陈独秀,打算把他接到到王星拱家里,暂避一避,再设法送他离开北京。派的人在西车站没有接到陈独秀。胡适清楚地记得,陈独秀从火车站回到家中,并且碰上了警察。

陈独秀回到离所,并不知道北京政府动作。他稍事休息,坐下来写了几份请柬,邀请胡适等人来家中晤谈。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位警察,他已在陈家门前转了几天,发现陈独秀在家,大吃一惊。“啊,陈先生,你怎么没跟我们打声招呼就离开北京了啊?”警察说。

陈独秀忙陪不是:“一点急事,家里的事情,时间不长,就没有和你们打招呼了。”

陈独季忙请警察坐下。

警察獐头鼠眼,两只眼睛东张西望,怎么也不肯闲着。为了缓和口气,警察点燃一支烟说:“你现在是名人,能不能给一张名片啊?”

陈独秀递了一张名片给他,警察放到口袋里,又闲扯了几句,急急走了。

陈独秀警觉起来,他前脚进门,警察后脚进来,十分蹊跷。他立即带上随身要的东西,去了胡适家。一看胡适家不是藏身之外,又去了李大钊家。

李大钊说:“仲甫,北京呆不下去了,想法子回南方吧。”

陈独秀点点头说:“我也这样想,只是乘火车怕是不行了。”

李大钊想了一会说:“我们先到天津,再从天津乘船去上海。”

陈独秀点燃了一支烟,在房间中间走了几步,说:“就这样吧。”

连夜,陈独秀、李大钊二人来到王星拱(抚五)家,王星拱是安庆怀宁高河埠人,和陈独秀是正经老乡。1908年留英回国,蔡元培聘为化学系教授。王星拱忙给陈独秀戴上了顶毡帽,穿上王家厨师穿的一件油渍斑斑的背心,装成病人。王星拱说:“仲甫是南方人,装成病人可以不说话。”李大钊装成生意人,携带几本帐本及店家用的红底片子,两人雇了一辆骡车,“咑”地一声,连夜出了朝阳门,直奔天津。

雪后的夜晚,大地是白茫茫的一片。旷野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叫。骡身上的铃铛有节奏的响着,急急地向前奔去。两只轱辘向东南方向延伸而去,在脆嘣嘣的雪地上留下了崭新的辙印。

在骡车上,陈独秀和李大钊亲密地交谈着,建立共产党,走苏联布尔什维克道路的话题,决定分头在南北开展建党活动。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合眼。

拂晓,一团血红的日光冲破黑暗投向大地,皑皑白雪被反衬得眩人眼目。这是新世纪的曙光,五彩纷披,光芒万丈。

1920年2月中旬,疲惫不堪的陈独秀乘坐外国船到达上海,摆脱了北京警厅的羁绊,陈独秀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这次,他住进了上海法租界环龙路渔阳里2号。陈独秀很熟悉这套房子,高高的门楣上方,有一个砖砌的“A”字形的门檐。以前这里是柏文蔚的住宅。

“谢谢你们,这么快就帮我找到房子。”安定下来后,陈独秀笑着对许德珩、张国焘等人说。许德珩说:“幸亏守常想得周到,拍来电报,要我帮你找房子,要不然也没有这么快。”

陈独秀感慨地说:“守常为人,肝胆相照。我们到天津,他帮我买船票,我上了船,他又帮我联系房子,无微不至。”

“北京那头怎么办?我记得您出狱时是安徽同乡会作保的。”张国焘提醒陈独秀说。

“不要紧的,我已给吴炳湘去信,告诉他我去办西南大学,谅他也不会有什么动作。此老乡在夏间对我还算优待。”陈独秀说。

听说陈独秀到上海,一群记者纷纷找上门来,请陈独秀发表谈话。谈到赴粤办西南大学事,陈独秀主:“北京市民还没有觉醒,仅仅只有学界运动,力量薄弱。广东人民活泼勇健,腐败空气没有北京厉害,因此,改造广州社会比改造北京容易此。”

“听说,吴稚晖先生主张把西南大学办在上海租界,陈先生对此有什么看法?”一位记者问陈独秀。

陈独秀朝记者看了一眼,说:“办在上海,虽不受政治、军事牵动,但设在租界,倚人为生,寄人篱下,大学失去了独立性难以发展。”

“李石曾先生提出在巴黎办中国大学,陈先生怎么看?”这位记者接着问。

“巴黎离中国太远,交通不便,办成以后,有何价值。再说,到国外上中国大学,岂不是自找麻烦?”陈独秀说,大家是一阵哄笑。

陈独秀到上海时,汪精卫、吴稚晖、章士钊、李石曾等人已先期去广州。陈独秀打算等邮船一到,即去广州与他们会合。

3月5日,章士钊从广州拍来电报:西南大学办学大纲已经政务会议通过。但校址因广州政潮突起,决定迁回上海。章士钊、汪精卫日内即回上海。

陈独秀只好取消广州之行。他见吴稚晖的意见占了上风,很生气,因广东桂滇军冲突,陈独秀也无话可说。

这时,江苏要开教育会,请陈独秀去演说。陈独秀当时对办西南大学事仍有信心,有不少话要说,便答应了。他在江苏教育会上提出,中国的教育有两大缺点,一是主观主义,一是形式主义,这两种主义不破,中国的教育决不会有进步的希望。

章士钊从广州回来,下船就找陈独秀说:“仲甫,你还是那个脾气,人到哪里,哪里就有是非。”

陈独秀笑着问:“又有何事?”

“《民国日报》上的‘极不满意’之说,大约不是记者杜撰出来的吧?”章士钊说。

陈独秀说:“畅所欲言嘛。既然孙中山也不赞成办在广州,我有何话说,不拘执己见就是。”

就是这时,上海陈独秀寓所来了一位李大钊介绍来的俄国客人,改变了陈独秀的人生之路。

来人是伊尔库茨克第三国际远东局的维金斯基(吴廷康),同行的有夫人库茨涅佐娃及担任翻译的俄藉华人杨明斋。

“啊,欢迎,欢迎。”看了李大钊的引荐信,陈独秀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笑容。

杨明斋说:“维金斯基的秘书马马耶夫及其夫人萨赫雅诺娃留在北京,协助李大钊在北方从事建党工作。”

陈独秀点点头,说:“我和李大钊多次谈论过在中国建立布尔什维克式的党,这次吴先生和杨先生来华,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

吴廷康睁大眼睛,集中精力听陈独秀的讲话,杨明斋将怀宁方言极重的陈独秀话翻译了一遍后,吴廷康用力点了点头,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我这次来华的任务,是了解中国情况,与中国先进分子、革命社团建立联系,考察在上海建立共产国际东亚书记处的可能性。”

陈独秀说:“吴先生想和中国先进分子取得广泛联系,到上海是最适合的地点。这里集中了各个学派和社团的各种各样的人物。这几天,你们先休息一下,隔日,我给你们介绍情况,安排你们见面。”

一段时间后,维金斯基已经接触了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社会主义、基尔特主义等各式各样的人物,如李汉俊、沈玄庐、邵力子、施存统、俞秀松、陈公培、陈望道、李季、袁振英、沈雁冰、周佛海、刘大白、沈仲玉、慰克冰、丁宝林、戴季陶、张东荪等人。

“吴先生对在上海建党有什么看法?”一天,陈独秀问杨明斋。

“吴先生感到中国新思想十分活跃,同时也感到思想不统一。而且,这些学者主要停留在讲演、写文章上面,没有组织和实际行动。”杨明斋担忧地说。

“中国的腐败势力还很强大,现在作讲演、写文章是必要的。这和劳动者先要求改良,后要求管理权一样,一点一点来。”陈独秀安慰杨明斋说。

杨明斋听得出,陈独秀已接触了一些马克思的书。陈独秀到上海后,把《新青年》带到上海。由他一人在上海编辑,编好后送到北京印刷。

早在3月,他就给周启明写信,希望他或译或作一篇托尔斯泰泛劳动主义文章,同时托周启明向鲁迅约稿,希望鲁迅继续给《新年青》写小说。陈独秀打算把7卷6号《新青年》编成“五一”劳动纪念节专号。

4月中旬,7卷6号《新青年》编成,这一期篇幅比平常多出一倍,有400面。编好后,陈独秀给李大钊、胡适等16位在京的《新青年》同人写一封信。征求对《新青年》下一步的编辑意见。

一天,陈望道来坐。

“仲甫,来几次都找不到你。”陈望道坐下说。

“这个月讲话任务不断,上海船栈房工界联合会、中华工业协会开会、中国公学演讲会,一家一家地去讲。”陈独秀解释道。“仲甫以前讲新文化运动、讲五四运动,现在讲劳动运动,话题更多了。”陈望道欣喜地说。

“是啊,过去我以为读书最有用最贵重,读了马克思的书,和工人打交道,我才意识到,只有做工的人最有用最贵重。没有做工的人,我们便没有衣、食、住、行。”陈独秀感叹地说。

提到马克思的书,陈望道话立刻多了起来,他最近在忙着把一本日文《共产党宣言》译成中文。

“你是《共产党宣言》翻译得怎么样了?”陈独秀问。

“快了,我近日加班加点的译,有些不清楚的地方,你什么时候帮助校一下?”陈望道说。

“可以,也请汉俊帮你校一下。守常他们在北方成立了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我们也不能落后。罗章龙译《资本论》第一卷,你译《共产党宣言》,正好成南北呼应之势。”

“李达、俞秀松的外文很好,也可请他们参加。”

“嗯,”陈独秀点点头,说:“还有杨明斋,算起来我们上海的翻译力量比北方还强一些。我们也可以成立一个马克思学说研究会。译出来的书都以社会主义研究社名义出版。”

“何时成立?”刚过而立之年的陈望道有些性急。

“等忙过‘五一”吧。”陈独秀说,“5月1号开劳动节纪念会,你也来。我们的工作不能停留在做文章上。”陈独秀想起了杨明斋的话。

陈望道点点头,答应了。

春末夏初,开空一片湛蓝。清新的空气使人感受到了初夏令人愉快的气息。

毛泽东陪杨开慧运回杨昌济灵柩后,将杨昌济葬于长沙板仓。这时来到上海。

“我一向赞赏湖南人的精神。”见到毛泽东,陈独秀想起上次在北京分手的情形。

陈独秀问毛泽东:“最近有什么打算?”

“我想回湖南组织一个‘改造湖南联盟’,类似工读互助团。”毛泽东望着陈独秀说。

毛泽东知道,北京成立工读互助团,陈独秀是热心人之一。他很想听听陈独秀的意见。

“中国的出路在改造,改造的出路在教育,中国的教育是穷教育,所以王光祈提出办工读互助团,我和孑民、守常、适之等人都赞成。当时我还捐款大洋三十元呢。”陈独秀说。

“听说你们意见不一致毛泽东寻根究底。

“适之、守常、季陶、光祈都认为工读互助团办不下去。我认为办得下去。工读互助团不需养家,不需还利息,不被资本家夺去剩余价值,有这么多好处。所以我来上海,极力主张在上海也办一个工读互助团。”

见毛泽东点头,陈独秀兴致勃勃地说:“改造中国,要读一点马克思的书。陈望道最近翻译了《共产党宣言》,译完,你可以看看。马克思说,劳动者和资产阶级战斗,不能不组成一个阶级,不能不用革命的手段去占领权力阶级的地位。……”

毛泽东凝神地听着陈独秀侃侃而谈。多少年后,毛泽东还提到这次晤谈:“陈氏的坚决信仰深刻印在我的脑中,成为我一生转变的原因,”“在我的生活中,这个转变时期,可以说陈独秀对我的印象是极其深刻的。”

维金斯基到上海后,很多人都表现了对共产党的兴趣,除了李汉俊、李达、沈玄庐、陈望道、俞秀松、施存统,还有戴季陶、张东荪、沈仲九、刘大白、胡汉民等人。戴季陶夫妇住渔阳里6号前楼,和陈独秀是邻居。对于这位《星期评论》主编,维金期基寄于了很大的希望。同时,维金期基对《时事新报》主编张东荪,印象也很好。

“我的意见,由陈先生和戴季陶、张东荪为主发起组织共产党。他们都是活动分子,又有社会主义倾向。”天气渐热,维金斯基想加快建党进度。

“可以试试。”听口气,陈独秀有些不以为然。

张东荪最早发现不对胃口,参加一次碰头会后,再也没有见到他的人影。

“张东荪和适之一样,自称不谈政治。除非逃到深山人迹不到的地方,怎么能逃的掉呢?他并不是从根本上反对政治。”陈独秀对于张东荪的掉头转舵,并不感到奇怪。

“张东荪和戴季陶对共产党名称不感兴趣,能不能不叫共产党?”陈独秀问维金斯基。

“叫什么呢?”维金斯基问。

“叫社会党如何?”陈独秀想到德国社会民主党和俄国社会民主工党:“搞起来再说,不行还可以改过来。”

维金斯基点头:“只要服从共产国际,名称上可以不强求。”

陈独秀也拿不定主意:“我再给守常写封信,讨论一下吧。”

起草党纲时,戴季陶看到其中一条“党员不做资产阶级的官吏,不加入资产阶级的政治团体”时,眉头皱了一下,说:“我和孙文关系非同一般,这一条,弟断不敢接受。”戴季陶1899年生,比陈独秀小11岁。

陈独秀见维金斯基不可理解,说:“传贤参加同盟会,要立誓言、按手模,宣誓服从孙中山。”陈独秀在戴季陶处看过一幅雪白的丝绢挂轴,上面有孙中山、廖仲恺、胡汉民三人1913年在日本为戴季陶题词,孙文题词是“澹薄明志,宁静致远。”孙、戴关系确实特殊。

戴季陶、胡汉民中途退出后,维金斯基情绪有些低沉,陈独秀反而情绪高涨。这时沈仲九、刘大白等人也提出不能接受党纲。

沈仲九、刘大白是无政府主义者,主张人类不应该有一切政治的组织,他们反对清朝的封建君主的政治,也反对西欧的民主政治。

无政府主义者咒骂资产阶级国家,陈独秀赞成,但陈独秀说:“国家、政治、法律是改良社会的工具,工具不好,可以改造,不可抛弃不用,一概反对。”

沈仲九、刘大白退出后,陈独秀安慰维金斯基:“不要紧的,思想不一致,勉强不得。”

在北京,李大钊和张申府讨论了一下陈独秀的来信,李大钊说:“俄国以前叫社会民主工党,现在已必为共产党,其它一些国家原来叫社会党的,也改称共产党了,我们也叫共产党吧!”

张申府说:“好!我给仲甫回一信,就定下来叫共产党。”

7月初的上海,暑气逼人,大地如蒸。一天傍晚,汪孟邹摇着一把纸扇,夹着一本新标点的《水浒》,来到渔阳里2号陈宅。

高君曼见汪孟邹来了,忙上街去买西瓜。

“我不是来吃瓜的,我是要仲甫作叙的。”汪孟邹说。

“不碍事的。只是天太热,不能多写。”陈独秀光着上身,摇着芭蕉扇,笑着说。

“就写几句吧。”汪孟邹知道陈独秀脾气犟,生怕他不写。

“写什么呢?”陈独秀见高君曼抱回西瓜,召呼临时住在他家的李达一起吃瓜。

“就写大家为什么喜欢读《水浒传》。”汪孟邹说。他请陈独秀写叙,无非是想多销几本。

“‘赤日炎火似火烧,田中禾黍半枯焦。农夫心里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我最欣赏《水浒传》里这首诗。施耐庵写《水浒传》,主旨尽在其中。所以《水浒传》大家都喜欢看。现在的富人,吃荷兰水冰淇淋还嫌不凉,吃西瓜还嫌不甜。”陈独秀边吃西瓜边说。

陈独秀说话时,汪孟邹一手托着西瓜,一手拿着扇子,半天没有咬一口。

“《水浒传》描写人物个性很深刻,这也是大家喜欢看的原因,不象中国戏剧,人物脸谱化。”陈独秀言犹未尽。

汪孟邹满意地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写。”

李达理了个光头,平常话不多,专心在房间里写文章。过了几天,张国焘从北京到上海,陈家顿时势闹了起来。

张国焘此次来上海,一则躲避北京反动势力的麻烦,再则受李大钊之托,来上海了解一下上海发起组进展情况。张国焘经常外出,很晚才回来。有一次高君曼问他:“张先生是扎马路去了吧?”这时张国焘二十四五岁。

高君曼搬回上海后,生活逐渐稳定,憔悴的面孔已有好转。闲时,常邀些熟人坐在一起和上几圈牌。张国焘见高君曼问,连忙摇头:“哪里,哪里。”

陈独秀仍旧自己忙自己的。上午是他的写作时间,上午写完了,中午休息一会,下午应酬来人和参加各种社交活动,晚上再接着作文章。

“陈先生真是精力过人。”张国焘说。

“完全是逼出来的。每天都有约稿,自己还有刊物,稍一懒惰,就欠债了。”陈独秀说话时声音很亮,象是有使不完的劲。

8月中旬的一个晚上,维金斯基、李明斋来访,张国焘一见是位卷发大鼻子洋人,便知趣地走到李达的房子里去了。李达正伏在桌上忙着写文稿,见国焘进来,放下笔,说:“坐。”

张国焘问:“外面来了两位客人,你认识么?”

李达已听出了杨明斋的声音,说:“是共产国际代表。”

张国焘一听是共产国际代表,立即来了精神,他将藤椅移到门缝边,听他们谈话。陈独秀正谈和俞秀松、罗亦农、叶天底、金家凤等人成立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的事。

这一晚,维金斯基坐了很晚,张国焘听得精精有味。李达见他兴趣很浓,没有说话的意思,便转身继续做他的文章去了。

维金斯基走后,张国焘和李达从里屋出来,陈独秀仍在兴奋之中,双目炯炯有神。陈独秀说:“国内我们要尽快发起成立共产主义小组,国外也要建立,特别是东京,那儿留学生多。”

张国焘说:“你打算委托谁到东京?”

陈独秀说:“我和施存统谈过了,他近日要去日本。”

李达坐在旁边,大约思路还停留在文稿中,他在旁边默默地听陈独秀、张国焘、一问一答,最后忍不住,又回他的书房里去了。

陈独秀将桌上的《劳动界》创刊号和几张《民国日报》递给张国焘,说:“拿去翻翻。《劳动界》是上海共产党发起组创办的。”

张国焘见《劳动界》宣传劳工神圣,文字太通俗,放到一边去了。见《民国日报》登出陈独秀与潘赞化、常恒芳等15人发起成立旅沪皖事改进会消息,张国焘说:“陈先生事情这么多,还不忘家乡的改造。”

陈独秀正在聚精会神地看鲁迅寄来的小说《风波》手稿,见张国焘问,“嗯”了一声,半日才抬起头来说:“豫才的小说,我真是五体投地的佩服,很有结集重新出版的价值。”陈独秀讲话,已忘了今昔是何年。

“鲁迅先生的小说我也喜欢看。”张国焘见是鲁迅小说,起身走到陈独秀桌边看。鲁迅写到:“九斤老太早已做过八十大寿,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的双丫角,已经变成一支大辫子了;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

“打算用在《新青年》上么?”张国焘问。

“ 嗯 ”,陈独秀点了一下头。“你对近来编的《新青年》有什么看法?”

张国焘说:“谈政治多,革命色彩更浓了。”

“你是指上一期‘五一’专号?”陈独秀问。

“前几期政治色彩也很浓。”张国焘说。

陈独秀点点头,张国焘只看到政治色彩浓的一面,没有看到版面呆板的一面。自从陈独倾向布尔什维主义以后,胡适已很久没有来过稿,周作人、钱玄同来稿也少了。他担心自己一个人独占了“随感录”。

陈独秀编《新青年》8卷1号时,群益书社的陈氏兄弟请汪孟邹转告陈独秀,因“五一”劳动节专号太厚,这一期《新青年》要加价。

陈独秀一听,满面怒容,说:“加什么价,去年我在北京,就讲订数少,不想发行。不发行好了,我自己发行。”

汪孟邹胆子小,说:“怕不好,合同没有到期,群益会诉讼。”

“不怕!北京吴总监的牢都坐了,还怕他们诉讼,让他们诉讼好了。是他们先加价,先违背合约。”陈独秀大声说。

这时陈望道来坐。汪孟邹又劝了几句告辞走了。

“什么事这样大动肝火?”陈望道见陈独秀怒气冲天。

“群益书社想加价。我打算自己发行《新青年》,你来的正好。将《新青年》办成上海共产党发起组机关刊物如何?”陈独秀见到陈望道,火气顿时消了下去。

陈望道说:“好啊,《新青年》影响大,办成共产党刊物,有利于社会主义宣传。不过……”

“不过什么?”陈独秀问。

“这样大谈政治,你的北京朋友会不会有意见?”陈望道犹豫地问。

“不要紧的。现在的《新青年》差不多又成了我一个人的刊物了,适之不谈政治,早就不难《新青年》写文章了。”说着,陈独秀从桌上找出自己刚写的《谈政治》一文,说:“我是公开主张谈改治的,不光是张东荪,适之我也点名开火。”

陈望道接过陈独秀手上的文章翻了翻:“你是现炒现卖。”陈望道笑着说。他发现陈独秀大谈被压迫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阶级战争,都是《共产党宣言》里的思想,有几处还直接引用了马克思的话。

陈独秀指了指桌上陈望着译的《共产党宣言》手稿,说:“你译出来,我就用上了。”

“《新青年》这样公开宣传共产党,会不会不麻烦?”陈望道提醒陈独秀。

“嗯”,陈独秀沉思了一下:“先开辟一个专栏,介绍马克思著作。其它事,以后再说。”

秋风秋雨之后,路旁的树枝变得赤条条无牵挂。

夹在夏冬之间的秋季显得特别短暂,不知不觉不间,冬季来临了。

11月中旬的一天,汪孟邹来坐。

“原放写得不错,就这样吧。”陈独秀找出“《儒林外史》新叙”,递给汪孟邹。上面改了几个字,结尾是陈独秀签的名字。

“你是奖掖后进。我回去对原放说,‘仲甫叫你写’他犹豫了半天,才答应试试。为了写这篇叙,原放看了不少你写的文章。”汪孟邹将“叙”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看得出,看得出。有几处是用了我的原话的。但也有是原放的借题发挥。原放讲吴敬梓极不满意父母代定婚姻制,怕是有所指吧?”陈独秀笑着说。

26岁的汪原放是汪孟邹侄,从小由家长作主,与周栋臣女儿周物婉订了婚约,但汪原放与周物婉缺少感情,不止一次在汪孟邹、陈独秀面前嘀咕这件事,想解除婚约。

“是么?”汪孟邹经陈独秀提醒,急忙将“叙”又细细看了一遍。汪原放写道,《儒林外史》第26、27回写鲍廷玺因乡亲包办婚姻,结婚后把鲍廷玺弄得颠颠倒倒。

汪孟邹愤愤地说:“卧闲草堂本点评《儒林外史》,偏要说‘娶进门来许多疙瘩事’,是引导青年不安份。”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原放争取自由婚姻,是没有错的。”在汪氏叔侄婚姻争论中,每次陈独秀都偏坦汪原放。汪孟邹拿陈独秀没有办法,只好不作声。

“我很赞成鲁迅的这些话,你看看,很适合原放现在的处境。”陈独秀将桌上的一叠稿纸递给孟邹。

汪孟邹一看,是鲁迅刚寄来的手稿《故乡》,在小说结尾处,陈独秀用毛笔画了几条杠杠,墨迹未干:“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路是人走出来的。原放想解除婚约,还是让他自己作主的好。适之娶江太太,虽然一时没有见到许多疙瘩事,但适之心中的疙瘩也还是有的。”陈独秀见汪孟邹沉默不语,继续开导他。

胡适和陈独秀一样,幼年丧父,13岁时由母亲作主,与14岁的江冬秀订了婚约。从美国回来后,曾下决心解除婚约,最终碍不达母亲的面子与江冬秀结为夫妇。

“适之不是很好吗?”汪孟邹想起胡适说过的话:那时忍心毁约,使江冬秀痛苦,自己必然是良心终身受责备。

“适之是死要面子的人。你看他现在,太太丢在安徽老家,自己在北京害肺病,有什么好?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陈独秀说。

“在婚姻问题上我赞成适之。”一向老实的汪孟邹寸步不让,他觉得原放和物婉退婚不仅对不住物婉,也对不起周栋臣老先生。他想说:“你不也是母亲作主么?忍了忍,没有说出口,因为高君曼就在隔壁。

11月22日,张申府经上海去法国讲学,抽时间到渔阳里2号和陈独秀话别。“崧年,你上次来上海后,北京党组织发展很快呀。”见到张申府,陈独秀夸奖道。

9月下旬,张申府到上海接英国学者罗素,和陈独秀谈到建党事。张申府回北大后,和李大钊发展了张国焘。此后,又吸收了罗章龙、刘仁静、张太雷、邓中夏、高君宇、何孟雄、缪伯英、范鸿劼、李骏等人入党。建立了共产党北京支部。

“寄去的《共产党宣言》、《共产党》月刊到了么?”陈独秀问。

“收到了。黄凌霜等人见共产党讲纪律,中途退出了。”张申府记得在《共产党》月刊短言中,陈独秀奉劝无政府主义者:“不要把宝贵的自由滥给资产阶级。”

“不要紧的。上海这边,无政府主义者也退出了。”陈独秀说。

“其他地方发展如何?”张申府问。

“湖南那边,我找了第一师范附小主事毛泽东,寄了社会主义青年团团章,请他发展党组织,他已经联系了何叔衡。山东找了齐鲁书社的王乐平,此君胆小,把我的信转给办《励新》杂志的王尽美、邓恩铭了。”陈独秀说。

“王尽美、邓恩铭,知道,知道,我上次回北京后,守常也请人和他们谈过建党事。”张申府说。

“湖北那边,上次去武汉演讲,我交了两个青年朋友,一个是新闻记者包惠僧,一个是文化大学校工郑凯卿,本来打算请他们发起建党,汉俊向我推荐了重必武,我就请汉俊去了一趟武汉。刘伯垂来上海,我又请刘伯垂去找董必武。”因为各地共产党发起工作都有眉目,陈独秀喜形如色。

“守常向吴廷康推荐你发起党组织,看来是不错的。”见陈独秀高兴,张申府情绪也受了感染:“守常希望能在法国发展党组织。”

“好啊。赵世炎5月去法国勤工俭学,你可以和他联系。我有空时,再给赵世炎去信。”陈独秀高兴地说,“这样我们在国外就有法国、日本两个小组了。”

“哪天的船?”临别,陈独秀问。

“24日。”

陈独秀点头:“石曾、稚晖坚持在法国办中国大学,我是不同意的。你看,现在连教师也要在中国请。”见张申府没有言请,陈独秀又转了口气:“不过,他们也算是有干劲。”

23日晚,陈独秀、马寅初等旅沪北大同人在一品香酒家为蔡元培一行饯行,高君曼也去了。24日,蔡元培、汤尔和、陈大齐、刘清扬、张申府等离申赴法,陈独秀登上拖轮,一直将他们送上停泊在吴淞口的法国“高尔基尔号”海轮上。分手时,陈独秀拉着张申府的手说:“不要忘了给《新青年》来稿。”张申府点点头,说:“下一期《新青年》编好了么?”

“编好了,我准备对你的英国客人开火。”陈独秀吸了一口烟说。

张申府知道讲罗素。罗素9月来中国后,到处演讲,主张中国第一宜讲教育,第二宜开发实业,不必提倡社会主义。

“罗素说说也就罢了,可恶的是张东荪共学社一班人,趁机鼓噪。”听得出,张申府想给罗素一点面子。

送走张申府,陈独秀回到寓所写了两封信,一封致罗素,一封致张东荪。陈猁秀对罗素很失望:“罗素主张中国不必提倡社会主义,这不是误中国人么?”他在信中说:“倘是别人弄错了,你最好是声明一下,免得贻误中国人,并免得进步的中国人对你失望。”陈独秀想给罗素面子,也是给适之、崧年的面子。

给张东荪写信时,陈独秀点了一支烟,陷入了沉思。

维金斯基5月来沪时,上海宣传社会主义号称有三股力量,最有影响的是陈独秀领导的新青年社,此外有戴季陶、沈玄庐、李汉俊等人领导的星期评论社,参加该社的有陈望道、邵力子、俞秀松、施存统、刘大白、沈仲九等人。另一派是张东荪以研究系为底子组织的共学社。

曾几何时,戴季陶、张东荪都是信誓旦旦的著名的社会主义者。戴季陶说:“要发达实业,非有资本与劳动不可,但是并不是非有资本家不可。”张东荪说:“我辈不主张社会主义则已,若主张之,则当有极长期之耐性。”

1920年夏天,随着上海共产党的发起和成立,这两股力量发生了大分化,李汉俊、陈望道、俞秀松、施存统站到了陈独秀苏俄社会主义立场,和戴季陶、张东荪分道扬镳。张东荪借罗素来华演讲,挑起了这场社会主义的论战,以出心中之气。

陈独秀被烟熏黄的手指哆嗦了一下,他轻轻弹去长长的烟灰,猛地吸了几口,空气中飘过几丝淡淡的烟香味。

将烟蒂扔进烟灰缸,陈独秀起身从一堆旧报纸中找出11月6日《时事新报》,上面有张东荪《由内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训》一文。陈独秀写文章,不喜欢翻资料,他嫌麻烦,又束缚自己,只是在复信作答或作批判的靶子时,才看一下原稿。

陈独秀这封信写了几天,写了五六千字,写信的口气也比致罗素的信强硬,提出中国非铲除资本主义生产制,采用社会主义生产制不可。

12月1日,陈独秀在《新青年》8卷4号专门开辟了一组《关于社会主义的讨论》的文章,陈独秀写的《复张东荪先生的信》也刊在其中。

罗素没有声明。他本来就没有弄错,他是真心实意地反对社会主义的。张东荪立即对陈独秀的“信”作出了反应。他在12月15日出版的《改造》3卷4号上发表《现在与将来》一文,继续与陈独秀唱对台戏。

这时有几件事迫使陈独秀暂时中断了与张荪的论战。陈独秀等人在上海出版《劳动界》和组织上海机器工会活动,引起了北洋政府的主意。陆军部在给上海镇守使何丰林密电中说:“据探报,俄过激党陈独秀等,在沪每星期出浅易小说煽惑工商各界劳动之人,……扩张过激主义。”密电要其查禁《劳动界》,并对陈独秀“缉拿惩办,以遏乱源。”

这一举动,促使陈独秀下决心离沪赴粤。

一个月前,陈独秀正埋头出版秘密刊物《共产党》月刊创刊号,突然接到陈炯明来电,请陈独秀去广州办教育。

陈炯蝗刚刚在粤桂战争中打败桂系军阀莫荣新,急欲干点事。陈独秀年初离京来沪,本意也是去广州办西南大学。接到陈炯明来电后,便给李大钊去信征求意见。

李大钊很快答复陈独秀,同意他去广东。广东是孙中山革命活动中心,在广东宣传社会主义和发起共产党小组,有特别的意义。

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被免职,筹备西南大学失败,深知办教育不易。思来想去,他给陈炯明写了一封信,提出他出任广东教育委员长的三个条件:“教育独立,不受行下笔干涉;以广东全省收入十分之一拨作教育经费,以及行政措施与教育所提倡的学说作统一趋势。”

陈炯明是光天化日末秀才,留日时与陈独秀相识。见到陈独秀来信,当即回信表示:“保证以全省收入十分之一以上为教育经费,无论如何,决不短发。”

陈独秀赴粤已无退路。

去广州前,陈独秀把李汉俊、陈望道、李达等人邀到一块,将上海共产党小组和《新青年》社的事嘱托给他们。李汉俊不希望陈独秀去广州当官,见李大钊来信同意,没有办法。陈独秀请他代理上海共产党小组书记一职,《新青年》社的事便委托给陈望道。

陈独秀对陈望道说:“《新青年》仍然留在上海,广州那边新建军政府,我去了也是边趟边瞧。”说这话时,陈独秀看了一眼李汉俊。“《新青年》这一阵子政治气氛浓厚了一些,北京同人大多不来文章了。我走后,你可以缓缓调子。”陈独秀继续对陈望道说。

陈望道表示赞成:“我也主张稍改内容,趋重于哲学文学,但我未必能使你满意。”陈望道不认识胡适等人,担心北京同人来稿会更少。

陈独秀笑着说:“不要紧的,我在广东仍然可以帮你约稿子,再请李达、汉俊、雁冰等人帮你,你就只顾自己去做吧。我走后,你搬到我家来住,每月编辑部薪水一百元。”陈望道勉强点点头。

送走陈望道等人后,陈独秀给守常、玄同、适之、孟和、一涵、慰慈、豫才、启明、抚五9位北京同人去信约稿,告诉他们,他即将去广东,上海由陈望道负责《新青年》社。

信写完,陈独秀轻轻地吁了口气。一年前,他还身在北京,这一年泡在上海,明年又到广州去了。步步南移,亦步亦趋,到广州会怎么样呢?做军政府教育委长,比当年做安徽都督秘书长和北大文科学长的官都要大,但和陈炯明能处好吗?孙中山不说,军政府里的伍廷芳、唐绍仪都是同盟会资深元老,广东之行,也的确是走走瞧啊。

这一夜,陈独秀很晚才睡。

12月16日晚,陈独秀动身去广州,李汉俊、沈雁冰等人到港口送行。与陈独秀同行的有维金斯基、李季、袁振英等人。

12月29日,船经香港到广州,陈独秀去拜访陈炯明。陈炯明是广东省长兼粤军决司令,掌握实权。他一见陈独秀,便笑着说:“仲甫是先声夺人啊,人没吸来,文章已出来了。”

陈独秀知道陈炯明指的是10月份他给《广东群报》写的《警告广州青年》一文。陈独秀说:“原来想在广州办西南大学,没有办成。没有想到况存兄还想到我,到底来广州办教育了。”陈炯明字况存,1875年生,长陈独秀4岁。

陈炯蝗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嘛。”两人哈哈大笑。

隔日,陈独秀又去广东教育会看望会长汪精卫。汪精卫见陈独秀来了,十分高兴,他拉着陈独秀的手说:“你的架子真大啊,总司令给你去信三请四不说,临了,你还来个三个条件。”

陈独秀一听,笑着说:“西南大学没有办成,你我都要吸取一点经验教训啊。”汪精卫说:“办西南大学,是迟早的事,中山先生和陈省长配合的很好,广东的教育有你仲甫来,是大有前程啊。”

陈独秀说:“你是大会长,今后还要请你支持哟。”

汪精卫连忙摆手,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陈独秀先住在大东酒店,后住距离江边不远的泰康路附近的回龙里九曲巷11号,门口贴了一张纸条,上书三个大字:“看云楼。”

来“看云楼”最多的是谭平山、谭植棠和陈公博。三人夏天刚从北大毕业,8月在广东建立了社会主义青年团,又办了《广东群报》,见陈独秀来广州,特别兴奋,经常相约来看他。

一天,几个人在一起闲谈,陈独秀说:“广州是好地方,出了不少人,象洪秀全、康有为、孙中山,都是广州人,有革命传统。”

陈公博皱着眉头说:“广州还有另一面哩。”

陈独秀一听,朝陈公博看了看,示意他说下去。

陈公博说:“广州的无政府主义者很活跃,可恶的是,他们也叫共产党。”

谭植棠说:“为首的是黄凌霜,还有一个俄国人叫别斯林,给他们撑腰。”

陈独秀点点头,说:“公博上次给我的信已请国际代表维金斯基看了。这次维金斯基和我来广州,也想看看别斯林和黄凌霜搞的共产党怎么样。”

谭平山一听,连连摇头说:“他们主张绝对自由,恐怕与我们搞不到一块,我和植棠、公博原来也想和他们一起干”。

陈独秀对自己颇有信心,说:“这样吧,你们约个时间、地点,把黄凌霜、区声白待人喊到一起,我们开一个会,看看能不能在一起干。那个别斯林也通知他来,让维金斯基和他谈谈。”

谭平山提醒陈独秀说:“教育会已安排了你的演讲日程,最好把这几日错开。”陈独秀表示同意,说:“那就迟几日吧。”

广东高校很多,青年学生听说陈独秀到广州来了,都想一睹陈先生的风采。各校校长一个一个拜访陈先生,请他务必赏光。生怕陈独秀去迟,学生会骂校长无能。一些社会组织也慕名请陈独秀去演讲,陈独秀来而不辞,一一答应下来。陈独秀演讲没有什么固定的内容,演讲稿也是根据演讲对象临时准备。其实他也无需做什么准备,发言的内容多半是围绕着教育,有时也趁机宣传一下社会主义。

1月2日,陈独秀去广东高等师范学校作演讲,广东高等师范学校牌子大,陈独秀便安排在前面。他作了《新教育是什么》的演讲。这篇东西陈独秀费了一番心思,类似教育委员长施政演说,结果内容和风格上反而没有平时洒脱。他认为旧教育是个人的、教训的,因而是主观的;新教育是社会的、启发的,因而是客观的。

1月19日,广州公立法政学校请陈独秀去演讲,他做了关于社会主义问题的演讲。他在演讲中回答了三个问题,为什么要讲社会主义?为什么能讲社会主义?应讲何种社会主义?要讲社会主义,是针对北京的胡适;能讲社会主义,是针对上海的张东荪;讲何种社会主义,是针对广东的黄凌霜、区声白。法政学校的学生大多初步接触社会主义宣传,对陈先生的长篇大论听得津津有味,外界不少人也来听陈独秀演讲。

谭平山也去了法政学校。散会时,谭平山拿着手上的记录稿说:“陈先生的演讲真是棒极了,应该刊在《广东群报》上才是,对于我们目前的社会主义宣传大有好处。”

陈独秀“嗯”了一声,拍了拍满是粉笔灰的手,说:“你办吧。”

回到“看云楼”,陈独秀拿了一面稿纸递给谭平山,说:“明天是朱执信先生的追悼会,你找个人帮我先送到追悼会场上去。”

谭平山看了一眼,是陈独秀为朱执信写的挽联:“失一执信,得一广东,得不偿失。生为人敬,死为人思,死犹如生。”

朱执信生于1885年,一直追随孙中山,头年9月21日,因策动桂系军队反正被害于虎门。

谭平山点头赞赏,说:“很少看到陈先生吟诗作赋。”

陈独秀笑着说:“此乃骚人墨客所为,现在顾不上了。”

陈独秀12月16日离沪赴粤前给胡适、高一涵的信,胡适一直到27日才收到。

“仲甫终天承认《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了。”看到陈独秀回信的开头部分,胡适非常高兴,但见“南方颇传适之兄与孟和兄与研究系接近”句,胡适皱了一下眉头,长脸又拉了下来。

第二日,胡适将陈独秀信看了几遍,提出两个办法:一是不管《新青年》办成什么杂志,另办一个哲学文学的杂志;一是改变《新青年》内容,声明不谈政治。

胡适和陶孟和谈到这个意见,陶孟和说:“《新青年》既然被邮局停寄,不如暂时停办。”这条意见成为解决《新青年》的第三个办法。

胡适将信的内容通知李大利、钱玄同等人后,将信抄了一遍,一封寄广东陈独秀,一封寄上海陈望道。

陈独秀接到胡适来信,大动肝火:“另办刊物?办好了,和《新青年》有什么关系,不过是适之反对我个人的办法罢了。叫《新青年》发表宣言不谈政治,万万办不到,不过《新青年》分裂就是。”陈独秀在藤椅上靠坐了一会,压了一下性子,然后伏案写信,他写上“适之、孟和兄”便停了笔,将纸揉成一团丢入桌扔的纸篓中,重新换上一页纸,写上:“孟和兄”三个字。

“仲甫生气了。”接到信的陶孟和将陈独秀来信拿给胡适看。

“仲甫生气,根子是怀疑我和研究系的关系,真是可笑,40多岁的人了,耳朵这么软。”胡适生气地说。

上海的陈望道接到胡适信后,给胡适写了一个名信片:“新青年内容问题,我不愿意多说话,因为八卷四号以前我纯粹是一个读者,五号以后我也只依照多数意思进行。”

胡适十二分不高兴,但他不想和陈独秀闹翻。他给守常、玄同、豫才、孟和、慰慈、启明、抚五、一涵8位北京同人写了一封信,请他们评理。

胡适说,独秀答书颇多误解,他收回“宣言不谈政治”的建议,尽管《新青年》差不多成了苏联的汉译本,他也收回另办一个刊物的建议。针对《新青年》落入素不相识的陈望道手里,胡适只提议《新青年》编辑部搬回北京。

见到胡适信,大多数北京同人赞成将《新青年》编辑部移回北京。鲁迅同意周作人的意见,新办一个刊物,不必争《新青年》名目。钱玄同和鲁迅意见一样,但火气很大,提出断不在乎《新青年》三个字的金字招牌!

只有陶孟和、王抚五主张不能移京则停刊。

李大钊知道,胡、陈之争的根子是谈不谈政治。胡治说,仲甫自1920年1月以后,离开北京大学这个社团,离开了“新青年”里的一些朋友,在上海他又交上了那批有志于搞政治而倾向于马列主义的新朋友。特别是1920年5月1日,陈独秀出版“劳动节纪念”号,是《新青年》转向公开宣传社会主义的重要标志,用蔡和森后来的话说,说是赶跑了美国的精神,接受了俄国思想。

1920年9月,陈独秀将《新青年》索性改为上海共产党小组的理论刊物,发表《谈政治》,公开批评了胡适不谈政治的观点。胡适和陈独秀的关系更加疏远。

李大钊在胡适信上注道:“我还是主张从前的第一条办法。”这条办法是指在京另办一个刊物。

一向谈主义的李大钊虽然也主张在北京另办一个刊物,但和胡适动机不一样。胡是有意抹淡《新青年》的政治色彩,而李是为陈争下一个谈政治的阵地。2月6日,胡适致函陈独秀。胡适哪里知道,上海李汉俊的一封告急信已先期到了广州“看云楼。”

陈独秀到广州后,上海陆军界因找不到陈独秀,2月初由法租界巡捕局出面查封了《新青年》社。《新青年》8卷6号已编好,被全部没收,罚款5千元,并勒令不准再在上海出版发行。在上海负责《新青年》社的李汉俊急忙电告了陈独秀。

陈独秀“哎”了一声,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离开上海,《新青年》只出版了8卷5号一期,就遭此横祸。5千元对于陈独秀来说,不是一个小数字,加上没收的8卷6号,损失费远远不止这个数。

“李汉俊能干什么事呢?”陈独秀想到另一件事,对李汉俊也很不满意。

陈独秀来粤不久,李汉俊给陈独秀写信说,上海党组织每月需要200元活动经费,党员大多数没有职业,他想每个月从《新青年》社拨200元。

陈独秀对谭植棠说,这怎么行呢?《新青年》的经费本来就紧张,每个月拿出200元,《新青年》还办得下去吗?陈独秀知道,书社因《新青年》没有按月出版,陈望道100元编辑费也没有给。

2月上旬,陈独新将《新青年》编辑部安排在泰康路回在桥“看云楼”陈的寓所,实际上仍然由陈独秀一个人编辑。

《新青年》编辑部搬到广东后,陈望道如释重负,立即给周作人写了一封信,对胡适排斥他出了一口怨气。陈望道写道:“我也并不想要在《新青年》上占一段时间的历史,并且我是一个不信实验主义的人,对于招牌,无意留恋。不过适之先生的态度,我却敢断定说,不敢信任。”表示与胡适等人早已分裂,不能弥缝。

胡适不想和陈得秀的上海朋友闹得太僵,他给陈望道寄来一张明信片:“我不是反对你编辑《新青年》,而是反对你把《新青年》作宣传共产主义之用。”

陈得秀给胡适的信客气的多。写信前,他找出2月6日胡适的来信,从胡适婉转的口气来看,他并不想把两人关系搞僵,对陈怀疑胡适与研究系关系事,胡适说:“我究竟不深怪你,因为你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好朋友。”

这封信,陈独秀口气也好多了,他解释说,《新青年》不搬往北京,是因为近来大学空气不大好。他赞成胡适等人新办一个刊物,并表示自己没有工夫帮助做文章。胡适见到这句话,知道陈独秀是绵里藏针。尤其陈独秀说,“我总是提心吊胆恐怕我的好朋友书呆子为政客所利用。”胡适不高兴了,“还不是怀疑我与研究系有瓜葛吗?”

对于陈独秀邀请胡适来广东一游的话,胡适也只能视为礼貌用语了。

在所有北京同人中,不知有意无意,陈独秀和陈望道两人都只对周氏兄弟另眼相待。陈独秀在给胡适写信同时,写了一封致周氏兄弟的短函:“北京同人料无人肯做文章了,惟有求助于你两位。”陈望道在给周作人信中说,上海广大同人及一般读者对周氏兄弟病中也替《新青年》作文章,表示感谢。陈望道在给鲁迅信中,话更直截了当:“办《新青年》不能靠胡适,要靠你。”

就在这时候,陈独秀与上海李汉俊的矛盾白热化了。

一天,包惠僧从上海来到广州,陈独秀非常高兴。包惠僧说:“李汉俊不想当代理书记了,他叫我来向你说,要么请你回上海当书记,要和把党的机构放到广东来。”包惠僧想出国留学,到上海没有钱了,被李汉俊抓了当差。陈独秀说:“这边的情况你们不知道,这几天我们还在和黄凌霜等人打交道,广州的无政府主义太集中,地理位置上广东太偏南,没有上海适中。党的机构不能放到广东。”

包惠僧睁着眼睛看着陈独秀,面有难色,说:“怎么向李汉俊回复呢

陈独秀说:“你先在广州住下,广州也需要人,上海那头,我来办。李汉俊这个人,性子太急。中国搞无产阶级革命,还早得很,性急吃不了热豆腐呀。”陈独秀转身走到桌旁,从一堆文件中翻出一封信递给包惠僧看,说:“李汉俊前几天给我来一封信,找我要钱。”

包惠僧见陈独秀生气,便没有作声。李汉俊曾对李达说,陈独秀私欲很重。但包惠僧不敢把这话告诉陈独秀,怕他跳起来。

3月的一天,谭平山、包惠僧等人去“看云楼”见陈独秀。陈独秀递给他们一封信,说:“你们来了正好,你们看看李汉俊的信是什么意思。”当时包惠僧住兴昌马路《新青年》发行处,和苏新甫住在一起。

谭平山、包惠僧等人对望了一下,抽出李汉俊的信,信中说,他不赞成陈先生起草的党章说的中央集权制,他主张地方分权制。

陈独秀说:“我要搞中央集权制,他要搞地方分权制,这不是明的与我对着干吗?中国革命才开始,都搞地方分权,岂不成了无政府主义。”

因为是书记和代理书记之争,谭平山、包惠僧也不好说什么。当夜,陈独秀给李汉俊去信,不赞成地方分权制。

李汉俊接到陈独秀的信,见陈独秀指责上海的党员反对他,口气很硬,便将党的名册、一些文件交给了李达,请他做代理书记。李汉俊说:“陈独秀要党员拥护他个人的独裁,这个代理书记我干不了,请你做吧。你要是不愿意做,就请陈独秀找人代理。”

李达给陈独秀去了信,约陈独秀给《共产党》写稿,并将李汉俊辞去代理书记的事说了。陈独秀回信说:“代理书记你先干吧。”陈独秀在信中寄了一篇文章《告劳动者》,以支持李达的工作。

陈独秀写完信,躺在床上,陷入了沉思。想不到离沪几个月,北京的胡适,上海的李汉俊,一个一个的得罪了。革命真难啊!陈独秀轻轻吁了口气。

他不知道,广州保守势力正紧锣密鼓,掀起了一场驱陈运动。

事情的起因,是陈独秀在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广东女界联合会演说。陈独秀说,中国的家庭,家姑压迫媳妇,小姑压迫嫂嫂等事情非常之多,女子在未婚时服从父母,既婚之后,服从丈夫,丈夫死了,还有服从所生的孩子,都是不正当的人生。

陈独秀的演说如天花乱坠、片片喷香。满堂听众忘对陈先生迟到怨气,此时都睁大眼睛,一个个听入了神。

攻击也随之而来。3月8日政学会机关报上海《中华新报》裁文:陈独秀“开章明义即言废德仇孝,每天各校演说,必极力发挥万恶孝为首百善淫为先之旨趣,青年子弟多具有好奇模效之性,一闻此说,莫不倾耳谛听,模仿实行,……凡社会上嚣张浮浪之徒无不乐闻其说,谓你子为路人,谓奸合为天性!……闻现时广州各校学生多因仿效此等风气,家长父兄甚为惶恐,饬令子弟退这者络绎不绝。”

广东高等师范守旧派欢呼雀跃:“陈独秀要把高师国立改为省立,我们要把陈独秀赶出广东。”他们给省长陈炯明呈文道:“陈委员为人,其德道学问已为职教员等所熟知,若任令操纵广东教育之权,广东教育前途,必不堪问。……如不收回成命,必全体辞职。”

一日,陈炯明在宴会上问陈独秀:“外间说你组织什么‘讨父团’,真有此事吗?”陈炯明问话的声音很低,不象是说笑话。

陈独秀一听,也收起笑容放大声说:“我的儿子有资格组织这一团体,我连参加的资格也没有,因为我自己便是一个从小就没有父亲的孩子。”

陈炯明和在座的人听了哈哈大笑,也有人睁大眼睛看着陈独秀没有笑。陈独秀一口安庆地方话和粤主大相径庭,常常有人听不懂他的话。

笑毕,陈炯明对没有表情的陈独秀说:“高师风波,我和古应芬意见,坚持原议,委员长尽可放心。”古应芬是广东省财政厅厅长。

陈独秀看了一眼陈炯明,淡淡地说:“怕没有那么容易。”

陈炯明“嗯”了一声:“要不,增加教育委员,避免反对派集矢于你?”

听得出,省长是商量的口气。陈独秀说:“扩大教育委员会,我不反对。我正要抽出时间来对会广东的谣言。”

陈炯明皱了皱眉,旋即笑着说:“仲甫,攻击你的谣言可是不处上海啊。”桌上又是一阵哄笑。

回到看云楼,陈公博来坐。见陈独秀情绪低沉,陈公博说:“现在广州的空气,到处是反对你的声音。我和平山,植棠商量,除了我们反击外,先生自己也要写点东西反驳。”

陈独秀解开黑色对襟褂子,双手向后拢了拢头发,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他转身对陈公博说:“行严出洋读书去了。不然,这回和政学会的争斗又要殃及我们的关系了。原来想北方腐败,想不到南方风气也这样恶浊。”

“这些恶势力中,除了政客、资本家、教徒,还有少数自称无政府主义者。”陈公博眼睛随着陈独秀踱步来回移动,恨恨地说。

“这样吧,我先写一篇辟谣的东西,用在《广东群报》上。你和平山、植棠商量一下,我们开个会,尽快把广东共产党组织成立起来。”陈独秀说。

这以前,陈独秀和谭平山、谭植棠、陈公博待人多次讨论过成立共产党小组事。因陈独秀刚到了广州,忙着到处演讲,耽搁了下来。见陈独秀提到这事,陈公博忙答应了一声,说:“我就去找平山他们。”

正是春分时节,广州城上不时吹过一阵清风,送来繁花绿叶的幽香。

这天下午,陈独秀“看云楼”寓所窗门紧闭。陈独秀、谭平山、谭植棠、陈公博、刘尔菘、包惠僧及一位姓李的教员围坐在一起,一个特殊的会议正在举行。

陈独秀说:“现在孙中山和陈炯明在广东已建立了军政府,正是开展民众运动的好时机。但是,领导民众运动,个人的运动是比不上组织的领导的,就是一个小团体,也担负不起领导民众运动的历史重任。……我的意见,广东也应该建立一个共产党的组织,去担负起领导民众运动的任务。”

这次会议决定正式成立广州共产党小组,陈独秀任书记。

不久,陈独秀建议谭平山任书记,谭植棠管组织,陈公博管宣传。包惠僧笑着说:“广州小组成了北大派了。”

广州共产党小组成立后,《广州群报》改为广州共产党小组机关报。陈独秀在上海已有开展共产党活动的经验。他对谭平山等人说:“我们也要和上海北京小组一样,在广州办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现在号称社会主义的派别很多,真真假假分不清,要开展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扩大真正的社会主义宣传。”

谭平山赞成说:“现在年轻人都想了解社会主义,有了马克思研究所,我们就有了宣传场所。”

陈独秀见谭平山等人干劲很大,说:“上海办了一个俄语学校,由杨明斋任校长,广州也可以办俄语学校,请朱诺尔夫妇担教授。”谭植棠插话说:“陈先生在教育委员会,能申请到教育上的拨款最好,有了钱,就好办了。”

陈独秀点了点头说:“这个不难,教育委员会可以向政府申请拨款,但名目要想好。如果可能,我们再办一个‘宣传员养成所’,从社会进步青年中招收学生,讲授共产主义常识,毕业后分配到各地工作。”

说到这里,陈独秀对兴趣正浓的陈公博说:“公博可以出任校长,你在党组织里搞宣传,校长之职非你莫属。”

陈公博为难地说:“以前没有搞过,怕难以胜任。”

陈独秀转身对谭植棠说:“植棠可以协助搞教导主任,你们两人一起搞。平山管组织,就不请他了。”

宣传员养成所办起来后,陈独秀有时去讲讲课,听课的人时多时少。陈先生讲课,来的人最,有100多人,陈独秀计划在教育委员会的款子里每年拨30万元给“宣传员养成所”,因为数额不小,陈独秀说慢慢来。

广州共产党小组成立后,广州工人运动发展很快,三四月份成立工会21个,罢工次数也多了起来。陈独秀对谭平山说:“找个时间,把无政府主义者区声白、梁冰弦等人叫来,看看我们能不能绑在一起。”

听了这话,谭平山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色,但见陈独秀很认真,便点了点头。

开会那天,来了不少人,有陈独秀、维金斯基、谭平山、谭植棠、陈公博、朱诺尔、别斯林、梁冰弦、黄鹃声、区声白、谭祖荫、黄凌霜等。陈独秀说:“今天把你们请来,想听听你们的意见,看看我们能否在一起成立一个组织。”

黄凌霜清了一下嗓子说:“陈先生在广东说了不少,都有道理,不过我们主张个人加入和退出团体有绝对自由,不能用什么东西捆住我们自己的手脚。”

陈独秀说:“团体和社会组织、生产事业一样,必须有持续联合的方法,倘若今天进来,明天出去,党便成了菜园子。黄先生要的绝对自由怕是难以兑现。”

区声白看了一眼黄凌霜说:“陈先生初到广东,对我们的观点可能不甚了解。”

陈独秀拿起一叠报纸说:“我翻了一下你们办的《劳动者》杂志,对你们的观点也了解了一些。”

黄鹃生以退为进说:“既然陈先生看了我们的报纸,能否谈谈你的想法。”

陈独秀点了点头说:“你们谈了不少观点,有些东西我不赞成,譬如说,你们主张取消法律,用公意代替法律。另外,你们主张善良教育,我也觉得难以行得通。我和汪精卫等人想粉一个西南大学,也没有什么善良人帮我们一把,谈何容易啊。”

区声白见讲不过陈独秀,说:“既然陈先生一派和我们的观点不尽一致,我看我们是难以并到一块来了。”

陈独秀看了一下维金斯基和陈公博,陈公博耷拉着眼皮,一种不过如此表情,而维金斯基正在和别斯林用俄文交谈,显然没有注意到陈独秀在试图与他交换意见。

会议出现了躁动不安的气氛,已有几个人准备散会了。陈独秀想作最后努力,拿出一份党纲,说:“这是我们起草的党纲,你们不妨先看看。”

区声白和黄凌霜接了过去。

谭平山说:“不如一条一条念一遍。”

于是,陈独秀请谭平山念。念到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这一条时,区声白说:“这一条我们断难接受。”房间里再将近喧闹起来,最后陈独秀说:“既然观点不同,不如分开,强扭的瓜不甜。”

大家都说好。会议不欢而散。

出门时,区声白走到陈独秀面前说:“陈先生在法政学校演讲中提到无政府主义,我一直想用书信形式向你讨教,你不会反对吧?”

陈独秀认真看了一眼区声白,点了点头说:“欢迎。”

陈独秀从上海到广州,下船伊始,便称赞广州人能干,敢想敢为,但他没有想到广州出了这么多的无政府主义者。象无政府主义者刘师培、黄凌霜、区声白、梁冰弦都是广东人。他一想也是,广东是天高皇帝远,因此出了不少有革命精神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人,如洪秀人、孙中山。广东的这种革命传统中上粤政权的不稳定,又极易产生无政府主义。

和区声白的“信”战变得一发不可收。

陈公博见区声白和陈独秀在《广东群报》等报上一来二去的争论,不以为然:“有什么好争的,区声白要绝对自由,废除法律,善良教育,说来说去,就这些东西。”

陈独秀说:“争争也好,道理愈辩愈明嘛!”

“你和他先生长先生短,是帮他抬高身价。”陈公博神色不太好。

“区声白无政府主义和别的无政府主义不一样,他赞成阶级战争和革命行动,而且,他主张废除法律,是讨论将来社会组织的问题。他这个人信仰克鲁泡特金,和下品的无政府党不一样。”看得出,陈独秀为了和区声论战,看了不少材料。

“区声白曾经进你是卢布主义!”陈公博提醒陈独秀。

陈独秀咧嘴笑了一下,说:“该不客气时,我也不客气。我说‘说谎话是最可耻,,这话也够重的。”

陈公博站起身来,准备告辞,见桌上有几面稿纸,是陈独秀为亚东图书馆新标点的《红楼梦》写的新叙。笑着说:“真是闲情逸致。”

“我很爱看《红楼梦》,但不喜欢这个名字,不如叫《石头记》好些。中国的小说不伦不类,小说不象小说,历史不象历史,结果写人情的小说要兼顾历史故事,弄得琐屑不堪。《水浒》、《金瓶梅》都犯了这个毛病。”说到中国古典小说,陈独秀话又多了起来。

“看样了,你对《红楼梦》评价不高?”陈公博有些不平。

“将《石头记》琐屑的故事尽量删削,单留下善写人情的部分,可以算作中国近代文学作品中的代表作。”陈独秀说。

陈公博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十一

又到了夏季,一切都笼罩在静寂的热气中。路上,行人脚步匆匆,偶尔能听到叫卖小贩的吆喝声。只有小铁匠铺子还和以前一样,发出叮当叮当的锤铁声,使人感到更加闷热。

一天,谭平山、陈公博来坐。几句闲话后,陈独秀感慨万千地说:“近来我常想,无政府主义很象中国老庄哲学,庄子老子讲虚无、讲消极,算得上中国无政府主义的鼻祖。广州的谣言很多,也是无政府主义。绝对自由嘛,自由到可以随便造谣,可以自杀,可以堕落。”“陈先生怎样看易白沙自杀?”谭平山抬头问陈独秀。

易白沙是陈独秀在日本办《甲寅》时的朋友,曾在安庆主持过怀宁中学。孙中山2月邀请易白沙来广州协理政务。易白沙到广州后对陈独秀说:“我已决定去北京杀徐世昌。”陈独秀听后大吃一惊,见易白沙身体虚弱、神情恍惚,不好多说什么。不料不久,就传来易白沙乘船往陈村途中蹈海的事。“越邨志向远大,壮志未酬。单凭他选择端午节那天蹈海,就足见他是有头脑有血性的爱国志士。但他选择蹈海,最终有老、庄思想在里面。”说到这里,陈独秀“嗳”了一声:“当年我办《甲寅》时,心境也到了万物皆空的地步,想不到易白沙始终没有走出这个圈子。”

陈独秀桌上堆着一叠材料,一支小楷羊毫摆在砚台上,旁边是一封写给李大钊的信,信还没有写完。陈独秀说:“李达来信,谈到共产国际代表马林到上海,打算邀请各共产党小组派代表到上海开成立会。守常来信说他去不了,我恐怕也走不开。”

陈公博试探地问:“打算叫谁去?”陈独秀说:“我先给守常去一封信,和他交换一下意见。上海新成立了‘亲时代丛书社’,守常和周建人、夏丏尊、经亨颐等人都是热心者,有许多事情要商量。”

陈公博想去上海开会,他新娶了一位漂亮的妻子,想去上海玩一玩,于是问:“陈先生,去上海开会,我去一个?”

陈独秀看了一眼谭平山说:“可以,你去一个,平山有许多事,走不开。”

几天后,陈独秀又接到上海来信,希望他去上海开会。这次是张国焘写来的。张国焘刚从北京赶到上海。信上说,北京、上海、武汉、湖南、山东的代表来了一部分,有的在路上,唯有广东代表没有消息。

陈独秀对包惠僧说:“我正在编《新青年》9卷3号,这一期稿子不够,有不少要我自己写,加上教育委员会筹措广东大学预科校舍经费等事,陈省长也不愿意放我走,你和公博去一趟上海,把我的情况和李达、汉俊、国焘等人说说,替我向国际代表马林、尼柯尔斯基问好。”

包惠僧踌躇他说:“你和李先生都不去,怕大家有意见。”

陈独秀说:“不妨。我写一封信给你带去,我要说的话,上面都说清楚了。”

陈独秀拿了一叠纸给包惠僧看,说:“这一期《新青年》上要用的稿子。”

包世惠僧一看,全是陈独秀写的稿子:《过渡与造桥》、《卑之无甚高论》、《革命与制度》、《政治改造与政党改造》等。包惠僧注意了《政治改造与政党改造》一文,因为马上去上海开会、他迅速浏览了一下。陈独秀在文章中说:“只有以共产党代替(有产阶级的)政党,才有改造政治的希望。我以共产党的基础建筑在无产阶级上面,在理论上,自然要好过基础建筑在有产阶级上面用金力造成的政党。”

包惠僧边看边说:“你这样公开宣传无产阶级和共产党,广州怕也不是久留之地。”

陈独秀在桌上翻找了一会,说:“惠僧,我刚收到朱谦之给我写来的信,你能猜到这位无政府主义者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不知道,老生常谈罢。”

陈独秀抽出朱谦之的信瓤子递给包惠僧,朱谦之说:“我为拥护人们的自由起见,发誓与先生在真理上永不两立。”

包惠僧说:“朱谦之称你是先生,还算不错。”

“他也不是好人,骂我是‘新式的段祺瑞’,‘未来的专制魔王’。”陈独秀说罢哈哈大笑。

陈独秀停住笑,望着不解其意的包惠僧说:“小时候,我的祖父也骂过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何其相似呀。”“祖父骂你,是气话。朱谦之骂你,怕没有这么简单了。”

陈独秀沉吟了一下,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广州的舆论确实厉害呀。你和李达、汉俊等人说一声,我在广州只是权宜之计,迟早要回上海去的。”

包惠僧点点头,说:“早回去的好。”说罢,继续看手上的稿子。有几而是陈独秀作答的信,包惠僧注意看了看,上面说:“我因为说实话,惹了几个精神病患者大惊小怪。”

“陈先生辟谣辟到法国支了。”包惠僧头也不抬地说。陈独秀走过来看,见是给张菘年的信,说:“上海会议,巴黎小级怕参加不上了。”

“巴黎共产党小组有几个人?”包惠僧抬头问。

“从申府来信看,有5个人。刘清扬、周恩来是申府去巴黎发展的,赵世炎、陈公培是在上海发展的。”这5个人中,只有周恩来陈独秀不熟悉。

十二

7月,阳光犀利如剑。一阵南风之后,树梢上的蝉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包惠僧刚下海船,一般热气流迎面扑来。他一手拎着小箱,一手不断揩看额头上的汗水。陈公博携新娘坐邮船到上海。两人见面后,陈公博说:“惠僧,你先去李达那儿,我找到旅馆后就来。”包惠僧忙和光艳动人的陈夫人点点头,急冲冲地去拜见李达。

李达仍然住在渔阳里2号陈独秀寓所里。李达见包惠僧来了,忙问:“陈先生不来了么?”

包惠僧从口袋里拿出陈独秀的信,递给李达。陈独秀的信封是写给李达收,信里抬头是“各位代表”,李达清楚,信是写给代表大会的。陈独秀在信中提出了4点意见:“一曰培植党员;二曰民权主义之指导;三曰纪律;四曰慎重进行征服群众政权问题。”

包惠僧用力挥着扇子说:“陈公博来了,他一会儿要来看你。”

李达注意到陈独秀回避了他和李汉俊关于集权与分权的分歧问题。

李达端给包惠僧一杯开水,说:“这封信要提交大会,你从广州来,算是广州代表。各地代表都集中在法租界蒲石路博文女校,你去看看他们吧。”包惠僧到上海后住渔阳里6号。

假斯的博文女校,绿树成荫,幽雅恬静。在学生宿舍,包惠僧见到了正在挥扇交谈的湖南代表毛泽东、何叔衡,山东代表邓恩铭、王尽美,武汉代表董必武、陈潭秋等人。

毛泽东等人听说包惠僧从广州来,问了一些陈独秀的情况。包惠僧将陈独秀在广州和无政府主义分子论战的事说了。毛泽东说:“陈先生到那里,那里社会主义宣传就活跃起来了。”

张国焘到博文女校来看望代表,代表们提议抓紧开会。

张国焘说:“原来是打算月初开会,等陈先生和广州代表耽搁了几天,现在广州代表来了,陈先生也写来了意见,我们近日就举行大会。”

7月23日晚,代表们分头集中到上海法租界贝勃路村德里3号(现兴业路76号)。开会地点是一间高大敞亮的穿坊木质结构房子。进门的一面被隔成三开门,每扇门的上半部分镶着8块玻璃。红漆地板光洁明亮,摆着小巧玲珑的茶具、烟缸的长方形的桌子旁,放着十来张小圆鼓凳子。进门两侧依墙放着几张椅子、茶几。为了避免包打听和巡捕房的注意,代表们象到朋友家打麻将,三三两两陆续到达。

李达、李汉俊是东道主上海的代表。和国焘和利仁静从北京来,代表了李大钊和北京小组的意见。陈独秀在各地都有很大的影响,但他没有来。他派来的陈公博只顾陪妻子,包惠僧又太年轻,在党内没有什么影响,在此,会议安排工作主要有李达和张国焘做。没有通知马林参加今晚的会议。李达的意思是先听听各地小组的意见,不要一开始就受国际的太在的影响。此外,马林是外国人,容易引人注目。

下午8点,代表们该到的都到了,有毛泽东、何叔衡、董必武、陈谭秋、王尽美、邓恩铭、李达、李汉俊、张国焘、刘仁静、周佛海、陈公博、包惠僧共十三人。

南陈北李都没有来,谁来任大会主席呢?李达是东道主上海小组代理书记,按理由李达主持,但李达很文静,说:“还是在外地代表中推荐吧。”张国焘是搞学生运动出生的,他见李达谦让,便说:“既然大家客气,我就先代一次会议主持吧,等选出组织,就不需要这样推让了。”

张国焘请毛泽东、周佛海任会议记录。张国焘说:“仲甫、守常因事不能出席这次大会,他们都向大会提交了意见,先请鹤鸣把仲甫的意见说一下,我们自由发言,重在讨论共产党纲领和成立党的领导机构。”

李达将陈独秀的信读了一遍。李汉俊听了不以为然,说:“中国革命怎么搞,中国共产党的党纲怎么形成,我主张先派人到苏联去考察,先不急于定党纲。目前的工作是支持孙中山先生广州政府。”

陈公博没在意李汉俊在建党问题上的态度变化,但提到广州政府,陈公博觉得很对口胃。他说:“陈独秀在广州任教育委员长,说明南方政府比北方政府进步。”

刘仁静参加翻译了马恩的书,讲话中用了一些马克思、恩格斯批评党内议会派的词语。

各地代表相继发言。对李汉俊不需要固定党纳的观点,代表们多不以为然。李汉俊也感觉到,尽管代表在措词上都小心翼翼,大多数代表发言都没有支持他。慢慢的,陈独秀提出的4条意见成为讨论的中心,尽管有的代表说:“仲甫现在议及群众政权问题,为时过早。”

会议开得很晚,李达和张国焘商量休会,隔日再开。

第二次开会,张国焘提出请马林参加。李汉俊提到中国共产党没有经验,要到苏联考察,马林的讲话就有了份量。对于共产党纲领怎么搞,虽然有列宁的讲话和国际文件,但讨论起来,很多东西都不甚了了。

李达表示同意马林参加会议。马林不仅是国际代表,他身上还有列宁亲笔写折介绍信。中国共产党不能把国际代表排斥在城立大会的门外。

开会之前,张国焘向马林介绍了代表第一次碰头的情况。马林对大会代表之间的争论很感兴趣。

张国焘知道,马林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是中国共产党把他摆到了应有的位置。这次会议地点移到望志路李公馆李汉俊家中。

会议开了不久,一个陌生人挑开门帘往里闯。守门的佣人连声叫嚷:“你是谁?你找什么人?”

陌生人推开门,一双贼眼到处乱扫,见倒一屋人围桌而会。马上堆起笑脸,说:“对不起,我走错了门”。说完又看了一下屋里的人,转身走了。

张国焘和李达对望了一下。

马林睁大眼睛,用生硬的中国话问:“这个人你们认识?”

李汉俊摇摇头,说:“没有见过这个人。”

马林盯着李汉俊问:“以前有这样的事?”

李汉俊说:“以前也有过,大都是些不务正业,包打听的人。”

“包打听?”马林回过头问李达。

“就是专门打听消息的人。”李达说。

房屋里的气氛一下变得紧张了起来。

马林沉吟了一下,说:“这里已经不安全,我们必须马上转移,或者停止会议。”

会议主持张国焘说:“我宣布停止会议,大家分头走,何时开会,等候通知。”

李达神色严峻地嘱咐大家:“这几天暂不开会,你们各自要小心。”

十分钟后,一队巡捕队员包围了李公馆……

第二天,李达去李汉俊家,张国焘也来了。三人谈到昨晚的事,李汉俊耷拉着头,说:“我这儿不行了。”

张国焘摇着扇子说:“你们在上海呆的长,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地方。代表们都是从各地来,呆久了不适合。”

栉达想了一会,说:“我太太王会吾老家在嘉兴南湖,不知去那儿怎么样?”李汉俊表示赞成,说:“南湖倒是好地方,找一个船,把船开到湖心,最安全不过了。”

张国 焘担心路太远,问:“去嘉兴可方便?”

“我常去,乘一个多小时火车就到了。”李达说。

张国焘说:“好,湖中开会,一个诗情画意的开始。”

李达望了一眼张国焘,没有作声。过了一会,他说:“去嘉兴恐怕要我太太一同去,这样做合适么?”

“不要紧的,有太太在船上,正他做掩护。”张国焘笑着说。

8月1日上午,在嘉兴火车站到南湖湖畔的路上,一阵轻风吹过,柳蝉发出几缕欢娱悦耳的短唱。三人一群,五人一伙的游人踩着湖畔湿润的草土,欣赏着水天一色的湖光,说说笑笑,从步走来。

他们不约而同的向一艘画舫走去。画舫被精工镂刻过,像一幅装饰华丽的图画。李达夫人王会吾戴着一顶草帽,一身当地妇女的装束,坐在船头,悠闲地打着蒲扇。见人到的差不多了,王会吾向船老大点了一下头。掌着舵柄的船老大面无表情地点开船,画舫向湖心荡去。

远处,湖中心岛把湖分为东西两湖,似鸳鸯交颈;近处,清澈见鱼的水面菱花溢香,沁人心脾。虽是夏末,却给人“春泄八九曲,画舫两三艘”的感慨。摆脱了城市的喧嚣和巡捕房的骚扰,憧憬着中国革命的未来,代表们心情格外舒畅。

“鹤鸣,嫂子这一身打扮,谁还能看得出她是美国教会学校毕业的呢?”李汉俊笑着对李达说。

李达放低声音说:“她不愿意提教会学校,她当年在美国给我和仲甫写信,就赞成白话文运动,自称是革新派。”两人笑。

11时左右,张国焘宣布开会。张国焘说:“公博因事没有来,马林是外国人,易引起注意,也没有来,其他代表都来了。今天的议题是讨论通过中国共产党纲领,选举中央领导机构。我们发言要简洁,会议无论如何今天要结束。”

画舫在慢悠悠地行进,湖风习习,湖波荡漾。船舱里的代表一个接一个的发言,加快了讲话的速度。

最后一项议程是选举中央领导人,陈独秀影响大,代表们都说要选陈独秀。李达是中国第一个共产党小组的代理书记,《共产党》月刊主编,又是东道主,也被选上。张国焘任会议主席,虽然是临时自封的,但这几天开会忙上忙下,有目共睹,因此也被选上。

李达连代理书记也是勉勉强强,因此无意书记一职。张国焘剑眉星目,干颈实足,但和陈独秀一比,也自知之明。结果,陈独秀被选为中国共产党总书记,李达主编《共产党》月刊,任宣传;张国焘个性外露,组织能力强,任组织。

李汉俊有些消沉,但脸上没有露出来,只是话更少了。

散会时,代表们又议论到陈独秀人在广州,书心一职空缺,应该有一个代理书记。张国焘、李达不好兼职;李汉俊消极,和陈独秀又有分歧,任代理书记也不适合。因为毛泽东、何叔衡、刘仁静、王尽美、董必武等人要回各地,张国焘提议请周佛海暂时代理书记一职。

周佛海年轻,二十五六岁,不大愿意接任,说:“我是暂时代理一下,因为我迟早要去日本的。”

张国焘笑着说:“当然是暂时代理。”

散会后,张国焘、李达、周佛海、包惠僧向马林介绍了南湖会议情况,马林听了很高兴,说:“中国党总算建立起来了,共产国际又多了一个支部,我马上给国际写信,介绍中国同志的情况。”

马林停顿了一下,有些不满地说:“陈独秀先生现在是中央局书记了,既然是书记,就要回到上海,负起责任来。”提到陈独秀,他有一种莫名的恼火,他马林来中国半年,陈独秀居然不来见他。这不是迷恋做资产阶级政府的官僚么?

张国焘连连点头,说:“惠僧回广州,我已给陈先生写了信,向他报告了这次会议的情况,请他辞去广东工作,回到上海来。”

马林伸开五指,按在桌子上轻轻叩了叩,转头对包惠僧说:“你要确切地告诉他,这不仅是中国党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包惠僧点点头,朝张国焘、李达望了一下,似乎预感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