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四章 新文化运动时期

第四章 新文化运动时期

1915年初夏,陈独秀回到上海。经友人帮忙,陈独秀一家人在法租界嵩山路吉谊里21号住下来。

隔日,陈独秀拜访汪孟邹。汪孟邹和陈独秀分手一年,此间帮了不少高君曼的忙。见陈独秀来了,汪孟邹留陈独秀吃饭。席间陈独秀谈到新办杂志事,汪孟邹老老实实地说:“亚东图书馆已经担负了几家杂志发行任务,怕无力再接受新的任务”。

汪孟邹停顿了一下,见陈独秀沉默不语,试探地说:“我有两位朋友,是弟兄俩,叫陈子沛、陈子寿,开了一家群益书社。不知明天我同他们谈谈,看看他们能否承担发行”。

陈独秀说:“那就试试吧”。

第二天,汪孟邹带陈独秀到了群益书社。陈氏兄弟听了汪孟邹对陈独秀办《安徽俗语报》的介绍,表示愿意承担新杂志发行工作。

“不过,陈先生,编辑费、稿费只能定在200元,月出一本,不知陈先生能否接受?”陈子沛犹豫地说。

“因为是试办,不知销路怎么样”。陈子寿附和了哥哥一句。

陈独秀看了一眼汪孟邹,见汪孟邹微微点头,便说:“200元就200元吧”。陈独秀刚从日本回来,无生活来源,有200元固定收入,已是很可观了。

一日,陈独秀到《甲寅》编辑部闲坐,章士钊拿出李大钊《厌世心与自觉心》一文说:“你的那篇《爱国心与自觉心》引出来的风波还没有了结,守常这篇文章颇有见解,我打算用在《甲寅》1卷8号上”。

陈独秀接过李大钊文章看了一遍。李大钊说陈独秀“以其言外所蓄之意,未为牢骚抑郁之辞所尽也……益其义中厌世之辞,嫌自泰多,自觉之义,嫌其泰少”。劝陈独秀“奋生花之笔,扬木铎之声”,“不要自迫于消极之宿命论”。

陈独秀频频点头:“近日我正在筹办新杂志,正合守常‘奋生花之笔,扬木铎之声’之说。至于宿命论,肚子一填饱,早已丢到爪洼国去了”。

1915年9月15日,16开本的《青年杂志》月刊第一期问世,开始发行仅千册。

陈独秀信心十足地对汪孟邹和陈氏兄弟说:“开始有千册就不错了。有十年八年功夫,《青年杂志》一定有很大影响”。

在创刊号上,陈独秀发表了《敬告青年》(发刊词),提出科学与人权“若舟车之有两轮焉”,举起了科学和民主两面大旗。

为避免文字狱,陈独秀提出办杂志的宗旨:改造青年之思想,辅导青年之修养。“批时评政,非其旨也”。

章士钊见到《青年杂志》,笑着说:“仲甫如此大讲科学与人权,又言不讲时政,不是欲美国弥彰么?”

“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你说有时便是有,你说无时便是无”。陈独秀眯着眼笑了。

陈独秀在《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一文中,提出了近世文明特征有人权说,生物进化论和社会主义三个方面。并认为法兰西是具备了近世文明这三个特征的典型国家。

“这就是你用法文字母的原因吧?”章士钊指着《青年杂志》封面问。

“法文没有入门,法兰西精神倒是自认为吃透了”陈独秀满脸笑容。

《青年杂志》创刊号刊出后,汪孟邹对陈独秀说,“我有位在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学哲学的老乡,此翁聪明好学,小说文论俱佳”。

“你是说胡适么?”陈独秀冲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汪孟邹感到奇怪。

“《甲寅》在日本曾收到一位留美青年的信,提出输入外国文明,要有明达君子的赞助。我印象极深,想不到竟是你的老乡”。陈独秀边说边找出几本《青年杂志》,要汪孟邹寄给胡适:“代我向他约稿,言语写恳切些”。

1915年10月15日,陈独秀编出《青年杂志》1卷2号;11月15日又编出1卷3号。每新出一期,陈独秀都要问汪孟邹:“你的美国老乡有消息吗?”

汪孟邹着急了,说:“我每次寄刊给他,都向他催稿,今日我再给他去一封信”。

陈独秀说:“西方文明,美国文明急需引入国内。你把话言重些,我盼胡适来稿,甚于儿童盼过年,一次有一短篇也好”。

千山荒草碧,万树杏花飞。1916年早春2月,埋身于事务堆中的陈独秀也强烈地捕捉到了春的信息。一年前,捉襟见肘的窘境已荡然无存。他内心翻腾着事业成功的激动和喜悦,每日都精力旺盛,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2月3日,大洋彼岸的胡适终于给陈独秀来信了。《青年杂志》署名陈独秀的一篇篇文章,使他越来越多的受到了感染。

他在给陈独秀的信中说:“今日欲为祖国造此文学,宜从输入欧西名著入手,使国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观摩,然后乃有自己创造之新文学可也”。

陈独秀收到胡适信,十分高兴。他对汪孟邹说:“适之第一次来信,就提出改造新文学的意见,使人耳目一新”。

汪孟邹也高兴,间:“何时回信

“适之答应新年有见赐,等来稿后,我再去信。”陈独秀说。

这时,发生了一件叫陈独秀头痛的事。当时上海青年会办了一个刊物,叫《上海青年杂志》。开始,他们对《青年杂志》无所谓,后来发现《青年杂志》影响已淹没了《上海青年杂志》,便气冲冲地写了一封信到群益书社,认为《青年杂志》与《上海青年杂志》雷同,奉劝《青年杂志》及早更名。

陈子沛、陈子寿弟兄俩把信交给陈独秀,也主张尽早改名,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陈独秀点燃了一支烟,坐在椅子上思考了一会,咬着牙说:“暂时不改”。

陈子沛、陈子寿兄弟俩见陈独秀努气冲冲,便说:“再商量吧。”

上海青年会态度硬,陈子沛、陈子寿胆子小,陈独秀执拗了几个月,没有办法,只好同意改名。9月复刊吧,《青年杂志》到9月正好一周年。

陈独秀停刊还有一个原因,当时国内爆发了“护国战争”,抗议袁世凯实行帝制。

4月18日,滇、黔、桂、粤四省都督要求免袁世凯大总统,由副总统黎元洪接行。当时,黎元洪一班人常在上海霞飞路章士钊宅内聚会,陈独秀经常去章士钊家,他不参加议论,避到隔壁房间。吴稚晖笑着对陈独秀说:“仲甫,你和行严在演赤壁之战,行严演诸葛亮,你演鲁肃”。

陈独秀摇头,说:“说我主战,可也。说我充做鲁肃,何人充作周瑜?”

吴稚晖知道陈独秀虽然敬重孙中山,但不参加同盟会,便敷衍说:“只说你徘徊屏际,并未涉及其它。”

夏历三伏,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上海法租界嵩山路南口吉谊里21号陈独秀寓所,主人正一手挥扇,一手执笔,加紧编排更名后的《青年杂志》2卷1号,新杂志取名《新青年》。

正忙着,汪孟邹来坐。陈独秀放下手中的笔说:“来的正好,刊名想好了,叫《新青年》,你看怎么样?”

汪孟邹点头赞同:“好!好!保留下青年二字,再加上一个‘新’字,比什么都好。”

陈独秀吸了口烟,兴趣盎然,“新青年旧青年间有绝对鸿沟。我主张新青年要身体强壮,斩尽做官发财思想,自力创造幸福,不以个人幸福损害国家社会。”

汪孟邹打断陈独秀说话:“你把延年、乔年放到外边,大约是这个思想的实验吧?”

陈独秀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说:“他们补飞法语,不是坏事。我向来主张靠自己力量创造前途。”

听到讲延年、乔年,高君曼从里屋走出来对汪孟邹说:“我留他们弟兄俩住家里,老的不同意,小的不愿意。传出去,都是我不好。”

“没有的事,延年、乔年人小志气高,现在学了法文,将来可去法国留学,是件好事,是件好事。”汪孟邹安慰高君曼说。

一个多月后,陈独秀到汪孟邹亚东图书馆闲坐,说:“《青年》现在国内已有发行处74处,国外已发行到新加坡,是当年《安徽俗话报》不可比之数。如亚东愿意,我想撮合‘亚东’和‘群益’两书店,合并成一家,《青年》发行会更多。”

汪孟邹低头沉思了一会说:“书店合并,我不反对,只是合并要扩建规模,缺的是资金。”

陈独秀说:“资金可以去北京筹集。黎元洪任总统,总是能想到一些办法的。”

汪孟邹觉得是个办法:“如仲兄能去一趟北京,此事不难。”

“行。”陈独秀爽快地答应了:“先和子沛、子寿商量好,其他再议。”

10月1日,陈独秀出版的《新青年》2卷2号。这一期是陈独秀得意之作。康有为9月20日发表致总统总理书,主张“以孔子为大教,纳入宪法。”陈独秀则主张学习西洋文明,“不必远道乞灵于孔教。”

陈独秀没有意识到,他已吹起了打倒孔家店的进军号角。

另一件使陈独秀得意的事是,他第一次发表丁大洋彼岸胡适几个月前寄来的信,尽管这位未见面的朋友,对他在1卷3号谢无量长诗前写的按语不以为然,字里行间流露了不屑一顾诸子的神气,但此翁在信中提出了文学革命的八不主义,确实眼光敏锐,令陈独秀嗟哦半日。胡适在信中称赞陈独秀“洞悉世界文学之趋势,又有文学改革之宏愿,故敢贡其一得之急。”这几句客气话,使陈独秀心里乐悠悠的。陈独秀细读胡适的八不主义,除第5条讲文法之结构,第8条讲言之有物感到不甚理解外,其余不用典、不用陈套语、不霁对仗、不嫌以白话作诗词等,陈独秀视之为中国文学界的雷声。

胡适的名字由此风靡学界,这也是陈独秀、胡适本人始料不及的。

这一期刊出后,陈独秀于10月5日给胡适写了一封信,希望胡适作写实文学,切实作一改良文学论文。胡适提出文学革命八不主度理论,但写实诗文为何物?陈独秀也没有见过。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胡适提出八不主义,当然应由胡适拿出写实诗文为范本。

这一期《新青年》刊出胡适小说译作《决斗》,但校对失误不少。陈独秀说:“下次来文当亲为校对,以赎前愆。”

冬日一天天来临了,树枝上叶子已经落光。陈独秀的前额发际也渐渐后移了。11月上旬,陈独秀和汪孟邹、陈子沛、陈子寿开会讨论两书店合并事。

汪孟邹说:“内部组织,招股章程都没有问题,我担心是资金问题。”

陈独秀表示愿意去北京筹集资金。他说:“烈武、行严在北京有许多朋友,改日可叫他们来吃饭,请他们帮忙。”

11月26日,陈独秀和汪孟邹同车离沪北上。27日到天津,住天津大安旅社。28日到北京,住前门中西旅馆64号。

一天,陈独秀在琉璃厂附近遇到尹默(沈君默),俩人喜出望外。陈独秀捉住沈尹默的手,说:“沈二,你还是这个样子。”沈尹默高兴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陈独秀说:“我在上海办《新青年》,来北京办事才几天。”

当时沈尹默在北大教书,他问陈独秀:“蔡元培到北大任校长你听说了吗?”

陈独秀点头:“蔡元培从法国到上海,不少人劝他不来就职,都说北大校风太坏。”

“北大腐败是实,蔡校长来,或许能整顿校风。这几天他在到处物色有学术影响的人任教员,仲甫如果愿意来,我和蔡先生说。”沈尹默劝陈独秀道。

陈独秀面露喜色,说:“当说不妨,只是上海《新青年》怕离不了我。”

“再商量,再商量。”沈尹默说。两人边谈边走来到了中西旅馆。陈独秀介绍沈尹默和汪孟邹认识,沈尹默坐了一会,临走拿了一些《新青年》杂志。

离开中西旅馆。沈尹默遇到北京医专校长汤尔和。沈尹默知道汤尔和与蔡元培是好朋友,将《新青年》递给汤尔和,说:“如见蔡校长,可引荐陈君。”

一日,蔡校长去医专学校见汤尔和,汤拿出《新青年》对蔡元培说:“文科学长如未定,可请陈仲甫。”

蔡元培说:“陈仲甫,知道。日俄战争时,我在上海编《警钟》日报,刘申叔告诉我,陈仲甫一个人坚持在芜湖办《安徽俗话报》。”

汤尔和指着《新青年》说:“陈仲甫现在一个人编《新青年》,影响更大,确可作青年的指导。”

蔡元培翻了翻《新青年》,决定聘陈独秀。汤尔和说:“听沈尹默讲,陈仲甫住在前门外一旅馆。”

第二天,蔡元培去前门外中西旅馆拜访陈独秀。他去得早了一些,茶房伙计对蔡对元培说:“陈先生昨晚去看戏,回来迟了,怕现在还在睡觉。”

蔡元培摆摆手说:“那就不要喊醒他吧。”

蔡元培穿着蓝色的对襟褂子,头发后梳,面容清癯,鼻架眼锐,目光温和,留着长长的胡须。旅馆小伙计端了一个凳子给蔡元培,蔡便放在陈独秀门前坐了。

过了一个时辰,陈独秀起来,见蔡元培在门外待候,慌忙引蔡先生入室。论年龄,蔡元培生于1868年,长陈独秀12岁。论学业,蔡元培是前清翰林。陈独秀笑吟吟地说:“蔡先生德高望重,怎敢屈你大驾光临?”

蔡元培笑道:“不妨,不妨。听汤尔和、沈尹默说你到了北京,特来拜访”。客气一番后,蔡元培手捋胡须说:“我初到北大,急需一班积学而热心的学者名流到北大,以改造校风,推进学术研究,不知仲甫可有此意?”

陈独秀望着蔡元培说:“蔡校长登门谒贤,令人感动。前日沈尹默也提及此事。从前我部在鞠湖安徽公学、安徽师范学校任教,却没有到名牌校园任过教授,怕难以胜任。”

“有你这些思想,足可胜任。”蔡元培目视了一下《新青年》说。

陈独秀见蔡校长诚心诚意,不好硬推,说:“如到北大,要把《新青年》搬到北京来编。”

蔡元培忙说:“那就搬到北京来办。北大要聘一大批名流学者,钱玄同、刘半家等人都可作撰述,帮你编杂志。”这么一说,陈独秀不好再推辞了。

蔡元培告诉陈独秀,北大学长月薪300元,重要教授也有此数。陈独秀想起胡适。汪孟邹曾提到过胡适回国找工作的事,便对蔡元培说:“我有一位朋留学美国,此翁年龄比我小,学识不薄,能有他任文科学长,最好。”

蔡元培沉吟一下,说:“仲甫推荐的人才,想必不差,不妨请仲甫代劳,替我写一封求贤信,言辞写恳切些。若不当学长,文学教授、哲学教授,请他任选,你看如何?”

陈独秀觉得有理,连连点头,说:“我一回上海,就给他去信。”

蔡元培关照陈独秀速去速回:“我这头近日就给教育部呈文。相信不日就能批下呈文,莫让我在北京久盼。”

陈独秀笑着说:“蔡校长处理明快,我怎敢怠慢。”

蔡元培点了点头说:“来京住宿等项,你不必考虑,我会请人安排。家眷是否同来?”

“我对学长之任,决而未下,能否胜任,实在是个问号,能否试行3个月,那时再作决定?”

“仲甫过虑,就依你的主意,该行了吧?”说罢,俩人哈哈大笑。

蔡元培走后,汪孟邹问:“真的来北京?”

陈独秀喜上眉梢,说:“来。和这位翰林共事,令人痛快。书局事不受影响。我在北京,只会有利于书局向北方发展。”

这次北上,书局招股十余万元,南方认股数万元,加上“亚东”、“群益”旧有财产,共有三十余万资金,因此书局成立在望,也不负汪孟邹此行。但陈独秀受聘北大,实属汪孟邹始料不及。陈独秀个性他也知道,向来说一不二,定下来的事,几头牛也拉不回,汪孟邹轻轻叹了口气说:“没有办法。”

陈独秀轻松地说:“叹什么气,你没有听蔡校长说,他不仅要聘我,连适之也一把聘了。这事,你还要谢我呢。”

“聘适之的确是好事”。汪孟邹脸上露出了笑容。

从北京回到上海,陈独秀着手编《新青年》2卷5号。在一叠信中,他发现有一封寄自美国的厚厚来信,知道是胡适来稿,陈独秀急急拆开,是《文学改良刍议》一文。陈独秀一口气读下来,快慰无比。以前他和人议论中国近代文学史,提出施耐庵、曹雪芹的价值。远远高于散文家归有光、姚鼐,别人总是疑惑不解。想不到胡适也是这个观点,陈独秀乐不可支。

编好胡适的《文学改寻议》,陈独秀兴冲冲地加了读后感,又趁兴胡适去了一封信,将自己推荐胡适,蔡元培同意聘请的事说了。他希望胡适给《新青年》来稿,一月一篇。

来自四川成都的吴虞(又陵)的文章和信,也使陈独秀喜出望外。1951年上半年,陈独秀配合章士钊编(甲寅),曾编过吴虞寄来的《辛亥杂诗》,并为之诠释。因为章士钊、谢无量称吴虞为四川名宿,评价不薄,所以陈独秀对吴虞来文也另眼相待。吴虞在信中抱怨说,他“写了一些非孔非庄的文章,成都不愿刊登。”

陈独秀正缺文章,尤其缺像吴虞这种别的刊物不敢登的文章。也马上写信给吴虞,希望“将所写文章全部寄来,分载《新青年》和《甲寅》,以嘉惠后学。”

和陈、胡一样,吴、陈也是神交。住在峨眉山下的吴虞,接到信后非常兴奋。朋友。潘力山听说陈独秀来信,说:“陈独秀,我知道,大约四十来岁,安徽。辛亥革命前,喜欢读《易经》,写一手好小篆。

在杭州作不少游山玩水的诗。辛亥革命后,到处讲学,个性发生了很大变化”。

天虞对这位未见过面的朋友很尊敬,潘力山的话,他一字一句写进了日记。

高君曼听说陈独秀要到北京大学任文科学长,十分高兴。北京是她母校所在地,这回去北京,不仅是故地重游,丈夫的地位也给她和老同学面增添了光彩。

唯独把延年、乔年丢在上海,高君曼有些不自在。近一年时间,延年兄弟俩在外自谋生活,边打工边学习,晚上住《新青年》社编辑部,经常蓬头垢面,主餐是大烧饼,渴了喝自来水。但兄弟俩有骨气,从来不伸手找父亲要钱,陈独秀也顾不上他们。

高君曼不忍心,几次在陈独秀面前嘀咕:“还是让孩子回来往吧,怪可怜的。再说,人家怎么说我呀?”

“让他们吃点苦,没有错。你这样做是姑息养奸哩。”陈独秀有些不耐烦。

高君曼见陈独秀生气,不好再说。遇到朋友、邻居来了,又免不了说几句。

一日,陈独秀好友、邻居潘赞化来坐。说起陈独秀不让延年兄弟回家住的事,高君曼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仲甫脾气倔,不听我的话,已有几次和我争翻了脸。”

潘赞化录了个机会和陈独秀谈延年、乔年的事,陈独秀说:“高君曼是妇人之见,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现在看起来是关心他们,其实是害了他们。社会这样险恶,从小不吃点苦,长大能干什么事?”

潘赞化见不是路子,再往下说,连他也一起挨训,便转了个话题,说别的去了。

上北京之前,陈独秀关照汪孟邹,每月从《新青年》发行费中拿出十几元补贴延年、乔年。

汪孟邹连忙答应了,说:“应该!应该”小弟兄俩怪可怜的。高君曼有怜悯之心,堪称女中之杰。”

邻居岳相如是安徽凤台人,1908年参加过安庆马炮营起义,他听说陈独秀、高君曼要搬到北京去,过来贺喜。陈独秀说:“教授没有干过,能干就干下去,不能干,3个月后还回来。”

景山东街(马神庙)北京大学的大门,前后有12根木柱,两边的厢房各且扇窗户,“#”字型的窗棂上贴着簿簿的窗纸。过厅正中两根木柱之间,挂着一块横匾,上面是隶书“国立北京大学”6个大字。

1917年1月4日,蔡元培到北大就任校长,接替严复。几天后,他聘用陈独秀北大文科学长的呈文被教育部批准。教育部部长范源谦签发“教育部令第三号”称:“兹派陈独秀为北京大学文科学。”

陈独秀携高君曼及子美、喜子住北京市箭杆胡同9号(今20号)。《新青年》编辑部同时搬到北京。

1917年1月13日,北大校园里一群师生在围看蔡元培新出示的布告:“本校文科学长夏物棋已辞职,兹奉令派陈独秀为北京大学文科学长。”

校园里一时议论纷纷,赞同与贬斥沸沸扬扬,最后又传到了蔡校长的耳里。

反对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一职的教授,主要是顽固派教授,封建遗老。他们对陈独秀办《新青年》鼓吹打倒孔家店、主张白话文运动十分反感,更不愿意与这位激进分子同校共事。认为陈独秀只会写一些笔记性文章,不配在高等学府任教授,不能胜任文科学长一职。

支持陈独秀的教授主要是安徽籍的同乡。他们提出安徽自戴震(戴东原)之后,安徽人士研究文字学已成传统,在这些人士中,陈独秀对训诂研究造诣甚高。他们提醒蔡校长二次革命失败后,陈独秀曾写过《字义类列》一类书。于是蔡元培对顽固派教授说:“陈独秀先生精通训诂音韵,有著作,能胜任文科学长一职”。蔡元培还提到陈独秀一个人在家乡坚持办报的事,说他有毅力与责任心。

这样,这场风波方算平息了下去。

1月底,陈独秀忙着编《新青年》2卷6号。作为文学革命倡导者,在急先锋胡适写出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后,自己必须表明态度,树起大旗。想到这里,陈独秀伏案疾书道:“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谈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翻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翻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结尾,他号召大家与十八妖魔宣战,“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为之前驱!”

放下笔,陈独秀将这篇题为“文学革命论”的文字看了又看,才满意地放下。靠在藤椅上,陈独秀有些亢奋。从胡适的“改良”跃为“革命”,从“形式”跃到“内容”,他比胡适走得更远。他相信,这是一篇号角性的文章。

不久,陈独秀收到了在陆军预备学校学习的叶挺来信,信上说:“吾辈青年坐沉沉黑狱中,一派天良,不绝如缕。亟待足下明灯指导者,当大有人在也”。陈独秀很喜欢这位陌生青年的来信,读了好几遍。

3月,一篇来自湖南长沙的文章引起了陈独秀的注意,作者署名“二十八划生”。他仔细读了几遍,“好文章,好文章!”他情不自禁地连声称赞。

这位“二十八划生”就是在湖南长沙师范学校读书的毛泽东。以前他喜欢读梁启超和康有为的文章,现在他喜欢读陈独秀和胡适的文章。4月的一天,他到了《新青年》3卷2号登出了他写的《体育之研究》,不禁喜出望外。

一天傍晚,毛泽东、张昆弟在湘江游泳后到蔡和森家坐。毛泽东感慨道:“前之谭嗣同,今之陈独秀,其人者魄力雄大,诚非今日俗说所可比拟。”这一夜,三人谈兴极浓,只到拂晓。

陈独秀箭杆胡同9号寓所的客人中,钱玄同是来的勤的一个。

1906年,两人在日本《民报》馆相识,那次黄季刚和陈独秀闹的不愉快,钱玄同(当年叫钱夏)也在场。事隔十余年,重提旧事,俩人纵情大笑。钱玄同说:“仲甫,黄季刚也在北大,你知道么?”陈独秀收住笑容,露出不屑神色说:“知道。”

陈独秀任文科学长,钱玄同研究声韵训诂学,正好在一起共事。陈独秀是钱玄同的学长,有时对钱玄同的上课内容、课程安排,提一些意见。陈独秀、胡适提倡白话文,钱玄同极力支持,自名“疑古玄同”。陈独秀视之为社友。

季春一日,风和日丽,钱玄同来。东独秀拿出刚收到的胡适信,笑着说:“适之对你的意见评价不薄,对林琴南《论古文之不当废》大失所望。”

钱玄同起身接信,撩起长衫,重新坐下。读完信,钱玄同皱眉道:“胡先生驳林琴南,我很赞成,划分文学时期,以宋元为一时期,我却不敢苛合。”

“我主张建安为古代期,建安到唐为中古期,唐宋为近代期”。陈独秀中国的文学一变于魏,二变于唐。

“唐宋放在一起,比宋元放在一起似更有理。”钱玄同表示赞同。

夏日,钱玄同又来坐。陈独秀正在编《新青年》5卷6号,上面有陈独秀答钱玄同的信。

“到底赞成《新青年》左行横迤了。”钱玄同见陈独秀接受了他的意见,脸上露出了笑容。“社友中有人不赞成用白话么?”读到下面,钱玄同的眉头皱了一下。

“我是说倘若有人寄来文言文,也可刊用,不强求一律。”陈独秀感到,钱玄同对白话文改革后来居上,比胡适的“改良”及自己的“革命”还要激进。

谈了一会,俩人谈到中国小说,陈独秀感叹说:“中国小说描写淫态,过于显露,描写生活起居过于冗长,像《金瓶梅》、《红楼梦》,看多了就令人讨厌。但国人瞧不起小说戏曲,以为是下里巴人,其实,这是故作清高,此种风气不改,文学界如何进步?”钱玄同笑着说:“我和适之认为红楼、水浒为中国小说第一,你认为《金瓶梅》描写恶社会无微不至。今日怎么把《金瓶梅》与《红楼梦》相提并论了呀?”

“我说《金瓶梅》好,并没有说《红楼梦》不好。不过我和你一样,不喜欢《聊斋志异》,但你说聊斋全篇不通,我也不敢赞同。”陈独秀说话直来直去,也不看钱玄同的脸色。

钱玄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改口道:“太炎先生好像也瞧不起小说。钱玄同和章炳麟在日本办过《民报》。”

陈独秀点头,但又说:“太炎虽瞧不起小说,对《红楼梦》评价不薄,认为《红楼梦》善写人情。”陈独秀尊重的学者不多,章炳麟算是一个。

谈到章炳麟,钱玄同突然想到鲁迅,说:“周树人先生,也是太炎的朋友。”

“周树人走路有点外八字,好像目不斜视。”陈独秀说。

“周君文采不错,去日本是学医的,现在从文了。他对《新青年》印象不坏。”钱玄同和鲁迅是留日时的老朋友。

“周先生平常在家做什么呢?”陈独秀问。

“没做什么,偶尔我去,见他临摹碑贴。”钱玄同想了想说。

“能否请他写稿?”陈独秀试探地问。

“试试看吧。”钱玄同答应了。

7月,天气很热,几缕蝉声从高高的白杨树梢传出,增添了夏日的幽静。

“陈先生在家吗陈独秀寓所外边,传来了一位年青人的声音。

陈独秀打开半边门,门前的石阶下面站着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年青人,一头乌黑油亮的短发,脸稍长,隆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留着短髭的嘴微微咧开。

“是适之啊,快请进来!”陈独秀连忙说。

“忙啊?”胡适接过陈独秀递过来的扇子说。“不忙,不忙。”陈独秀将桌上铺摊开的稿纸移到一边。“平常和玄同谈的多、现在好了,你回来了,谈话又多了一个。”

“文学革命,你是急先锋,我是敲边鼓的。”胡适喝了一口茶说。

“其实,你是急先锋。”陈独秀一本正经地说。

“听说北大校风不太好?”胡适换了一个话题。

“嗯。”陈独秀点了点头,“学生不好学,逛妓院,打麻将,教师因循守旧,抱残守缺。蔡校长广聘名流学者,下决心改造北大,你来的正是时候。”

“都聘新教师,老教师怎么办?”胡适扶了下眼镜问。

“蔡校长主张兼容并包,新旧并立。他这样做,也有苦衷。我倒不反对新旧并立,新的东西也许会变成旧的东西,革新派将来也可能变成保守派呢。”陈独秀见胡适若有所思,忙解释说:“辜鸿铭先生讲课,至今还有一位仆人在课常上为他装烟倒茶,讲课时慢慢吞吞,学生在下面干着急。”

“蔡校长也不管吗?”胡适有些惊奇。

“蔡校长也没有办法,听之任之。”陈独秀“嘘”了一口气,像是自己闷了一肚子气。

谈了一会,陈独秀提到汪孟邹,说:“孟邹说你学名叫洪骍,怎么后来叫胡适了呢?”

胡适笑着说:“1898年,赫青黎《天演论》‘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刚流行时,我才八九岁。一天,我请二哥帮我起一个表字,二哥正在洗脸,他脱口而出,‘适者生存’,就叫胡适吧。”

陈独秀连连点头:“这个名了好,和进化论连在一起,你二哥也算是新派人物。”

立秋后,天气凉爽多了。一天晚上,穿着长衫的钱玄同咚咚咚敲响了S会馆的大门。门前的狗跟在他后面叫,使他心狂跳了几下。

在槐树下纳凉的鲁迅起身开门:“玄同,是你呀。”

脱去长衫,放下手上的大皮夹,钱玄同接过鲁迅递过来的蒲扇,用力扇了几下:“豫才,老钞古碑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鲁迅不知道钱玄同用意。

“我看你可以做点文章。”钱玄同说。

鲁迅突然想到,钱玄同和陈独秀几个人在办《新青年》:“你们把要闷死的人从熟睡中喊醒,对得起他们么?”鲁迅反应快,你讲一二,他已想到九十了。

“或许,从梦中醒来,不至于死呢?”钱玄同反应也不慢。

鲁迅也知道,明日总是有希望的。临了,他答应钱玄同:“做篇小说如何?”

钱玄同见鲁迅答应了,高兴地说:“豫才肯动笔,也不枉我此行。”

一个月后,小鲁迅4岁的二弟周作人,也从绍兴到哥哥兼课的北京大学任教。他将译稿《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说》交给老乡钱玄同。

“《新青年》有介绍西洋文学栏,你看此稿能用否?”周作人讲话很谦和。

“能用,能用。”钱玄同连忙答应了。“绍兴能读到《新青年》么?”钱玄同翻了翻手稿,好奇地问。

“没有,是豫才年初寄到绍兴来的。”周作人答道。

胡适到北大后,陈独秀和胡适、钱玄同商量,想把《新青年》办成同人刊物。陈独秀说:“我现在忙着文科学制改革,一个人办《新青年》,着实忙不过来。”

钱玄同立即表示赞同:“众人拾柴火焰高,办同人刊物好,现在适之来了,守常、半农来了,加上尹默、一涵、豫才、启明,光北大就有七八个人了。”

胡适点头说:“文学革命不是一个人的事,有大家齐心协力,我们把火再烧旺些。”

1918年年初,陈独秀召集同人开会,商量组成《新青年》编委会。陈独秀说:“去年,《新青年》发行了1万多册,书社仍嫌过少,将《新青年》改组为同人刊物,《新青年》一定会有大的发展。”

“办同人刊物,宜实行轮流编辑,集体讨论制度”。李大钊四方脸,平头,戴了个无边眼镜,蓄着很漂亮的八字胡,说话慢条斯理。

守常像是教私塾的好好先生。坐在李大钊对面的陈独秀心里想。

“我还是那个观点,文风用白话文体。”这是钱玄同的声音。他的桌前放着大皮包,语气慷慨激昂。

“甭绝对,文风尽量用白话文体吧。”陈独秀微笑地说。他和胡适都认为,玄同太过激。

“采取轮流编辑,还是仲甫先编,玄同次之,因为你们熟悉。”这是胡适的声音。因为长期在外,已听不出安徽南部的方言。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戴着眼镜的眼睛闪着聪慧之光,给人一种精明能干的印象。

鲁迅坐在钱玄同身边的藤椅上,手上夹着一支香烟,仰着头听大家发言,尤其对陈独秀、胡适的讲话感兴趣。

陈独秀车过身来对坐在身边的沈尹默:“沈二,你也讲讲。”

沈尹默说:“编辑不是我的特长,我的眼睛也不好,排号把我排到最后吧。”

刘半农打断他的话,说:“不要紧的,有困难,可以请他人代编。”

“对,对”。钱玄同表示赞同。

散会后,陈独秀叫住了李大钊:“守常,以后还靠你鼎力相助啊。”李大钊在北京《晨报》任总编,年前,由章士钊推荐到北大任图书馆主任。

李大钊忙走过来说:“仲甫兄,你总是先声夺人”。李大钊小陈独独秀10岁。

陈独秀说:“上次我对你的《青年与老人》发了一通感慨,也没有听到你的回音。”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李大钊忙点头说。春季,李大钊写文章劝诫青年人不可轻蔑老人。陈独秀编排时写了一篇感想说,从知识深浅看,老人要敬让少壮。

“你那篇《厌世心与自觉心》给我印象很深,那时能批评我而又出自好心的,寥若晨星,你是最耀眼的一个。”陈独秀感叹道。

“你的《吾人最后之觉悟》已经走到很前面去了。”李大钊笑着说。

陈独秀哈哈大笑。

陈独秀编《新青年》4卷1号时,刊登了胡适、沉尹默、刘半农的白话诗。

胡适写白话诗最早,他在美国上课之余,有意作一些有韵文的臼话,作了六七个月,写成《尝试集》。一年前,他就在给陈独秀信中号召大家都来尝试尝试。

一日,陈独秀对来访的胡适说:“你是受人攻击,发誓作出白话诗,我们都成了你的试验田。”

但写新诗最多的是沉尹默,其次是沈兼士、胡适。对于沈氏兄弟走到胡适前面,胡适十分高兴,说:“仲甫,你这位急先锋何时也尝试尝试呀?”

陈独秀拿出《丁巳除夕歌》,说:“去年除夕作了一篇。”胡适“哦”了一声,忙接过来看,上面写道:

“古往今来忽有我,

岁岁年年都过他,

明年我已四十岁,

他的年纪不知是几何?……人生如梦,

日月如梭,我有千言万语说不出,

十年不作除夕歌,世界之大大如斗,

装满悲欢装不了他,

万人如海北京城,

谁知道有人愁似我?”

胡适见陈独秀借谈我的“他”(年关),怨恨人间不平,世道不公,沉吟了半晌,问:“不是说你家很有钱吗?”

“谁说的?”陈独秀反问。

陈独秀到北大后,嗣父陈昔凡在北京的铺子掌柜找到陈独秀,请“小东人”赏个脸去一趟铺子。胡适知道这件事,说:“你家不是在北京开有铺子吗?”

陈独秀摇摇头,忧郁地说:“嗣父曾经发了一点财,不久就破产了。而且,因为恋爱和别的事,嗣父生前就和我断绝了关系。”

胡适哪里知道,陈独秀写“除夕歌”另有苦衷。这时,高君曼和陈独秀已有嗑嗑碰碰。陈独秀在事业上一帆风顺、春风得意,各种攻击也随之而来,高君曼听信流言,认为陈独秀常逛八大胡同、拈花惹草,吵咀时骂陈是无耻之徒。陈独秀讥讽高君曼故作清高、资本主义情调。

清官难断家务事。胡适不好问,陈独秀也不说。因为有这难言之隐,所以陈独秀说“万人如海北京城,谁知道有人愁似我

陈独秀《丁巳除夕歌》刊在1918年3月15日《新青年》4卷3号上。同期刊出王敬轩《给新青年编者的一封信》和记者《复王敬轩》两文。

“王敬轩是谁?”胡适睁大眼睛问陈独秀。

“玄同呀。”陈独秀没有注意胡适吃惊的脸。

“‘记者’,是你么?”胡适又问,依然是吃惊的神色。

“是半农,”这回,陈独秀注意瞧了一眼胡适。

“一定是刘半农的主意。”胡适听说是刘半农,便有气。

去年2月8日,林纾(林琴南)在上海《民国日报》发表《论古文之宜废》反对陈独秀、胡适的曰话文运动。为了出这口气,钱玄同、刘半农演了这台双簧戏,由钱玄同化名王敬轩扮作林纾支持者,再由刘半农写文章反驳王敬轩。

“这样制造一点气氛,也无不可。”陈独秀说。

“我不这样看。化名写这种游戏文章,不是正人君子做的。外人知道了,也会笑话《新青年》”。胡适怒气未消。

胡适对半农出言不逊,事出有因。刘半农曾在法国人面前大谈音韵,碰巧对方是位音韵学家,一反驳,叫刘半农出了洋相。胡适因此笑话他。

刘半农对胡适也当仁不让。胡适有一次讲,北大有三只兔子,老兔子蔡元培(生于同治元年丁卯),中兔子陈独秀(生于光绪五年已卯),小兔子是胡适(生于光绪十七年辛卯)。一时盛传“北大添个年青人,玉兔常伴月照明”。小玉兔伴月生辉,兔倚丹佳,校园溢香。但刘半农说:“胡适借此抬高自己。”

陈独秀知道胡适和刘半农之间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劝解说:“半农也是好意。”一个月之后,一位自称“崇敬王敬轩先生者”给陈独秀写信,质问《新青年》记者为什么对王敬轩议论肆口诲骂。

因为胡适在气头上,陈独秀没有立即回信。过了几个月,陈独秀给“崇敬王敬轩先生者”写了一封信,说:“对于违背常识,闭眼胡说的妄人,不屑与辩,唯有痛骂一法。”

胡适见陈独秀向着刘半农,忍了忍,没有发作。再说,刘半农归根到底骂的是林纾呀。

鲁迅的小说处女作《狂人日记》发表在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4卷5号上。

“谁是鲁迅?”《新青年》同人第一次见到鲁迅的名字,互相打听。

“周树人是也。”陈独秀读完《狂人日记》啧啧赞赏:“玄同,你立了大功劳哪。”陈独秀没有忘记钱玄同请鲁迅写稿的事。

这以后,陈独秀常出入S会馆的鲁迅寓所。陈独秀一来,鲁迅就知道,是来催做小说的。

“你是主将,我是作遵命文学。”陈独秀坐下来后,鲁迅笑着说。

“我是跑腿的。”陈独秀说,“你看,我跑了几趟,你还没有做,倘若是主将,要跑几趟么?”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因为有陈独秀催稿,鲁迅做小说一发不可收。鲁迅感激陈独秀,称他为革命前驱,陈独秀也敬仰鲁迅,常在别人面前赞不绝口。

十一

1918年9月19日,刚刚落成的北大红楼前的小榆树,在秋风中左右摆动,欢迎着远方的客人。一位来自岳麓山下的年青人风尘朴朴走进校园,他便是杨昌济推荐到北大图书馆任助理员的毛泽东。

“杨老先生是名师出高徒啊!”毛泽东天庭饱满、眉清目秀,李大钊第一次见到毛泽东,便交口称赞。毛泽东对李大钊和蔼可亲也印象极深。

隔日,陈独秀到李大钊办公室坐,但他听说“二十八划生”便是毛泽东时,说:“对了,对了,毛澤東,正好二十八划呀。”

毛泽东向坐在木抄发上的陈独秀介绍了他在长沙成立新民学会情况,陈独秀十分高兴:“好!好!湖南人我们接触很少,你那篇体育研究写得很好,以后你和我们多讲讲湖南的情况。”毛泽东专管登记来读报人的姓名,月薪8元。

临走,陈独秀隔着宽大的红漆写字桌对李大钊说:“守常,关于图书馆建设,我有一个想法,在文科各门设阅览室,节约不急之费购买参考书,你看怎么样?”

“这是方便读书的好事,我赞成。”李大钊站起来说,因为站急了,身后的空心扶手坐椅晃动了一下。

这次见面,给毛泽东印象很深刻。他后来和斯诺谈话,还提到和陈独秀第一次见面的事。

1918年底,陈独秀、李大钊、周作人、张申府等人酝酿出一份周报。陈独秀说:“《新青年》一月一期,时间太长,上海还不愿代印,嫌其花头多,过期太久。现在欧战结束,宜出一份报纸,重政治斗争,和《新青年》重文化运动区别开来。”

李大钊表示同意:“如出周报,就在北京印刷。”

经过一个月筹办。确定《每周评论》编辑部设在北大红楼文科学长办公室,发行所设在宣武门外骡马市大街米市胡同79号安徽泾县会馆。胡适、钱玄同、刘复、马裕藻、沈尹默等人对《每周评论》也有兴趣。陈独秀说:“参加的人交五元大洋,做开办经费。”

12月21日夜,李大钊和张申府到宣外大街印刷所校对《每周评论》第1号。张申府说:“仲甫讲美国总统威尔逊是主张公理反对强权的第一个大好人,我不以为然。”李大钊点点头,说:“不要紧的,这是仲甫的性格,想到哪写到哪,不然就不叫仲甫了。倘若引起争论,则正是仲甫求之不得的。”

“这就差不多了。”张申府恍然大悟,“仲甫起笔名,也能见他性格,独秀,只眼,都有别具一格、与人不同的意味。”

这一夜,两人校到到凌晨4点。出门时,李大钊夹着样稿,抄着手,快步前行。“真冷啊,下次叫适之他们来校,尝尝这个滋味。”张申府说。

十二

1919年,对陈独秀来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新年伊始,他便发表了充满火药味的《本志罪案之答辩书》,为《新青年》四支大笔之一的钱玄同辩护。

钱玄同主张废汉文,陈独秀向来就不赞成,认为这是“用石条压驼背的医法。”“你还是文学音韵学专家呢,岂不知语言文学进化的道理!”一次陈独秀对钱玄同说。但社会上人因此怒骂讥笑钱玄同,陈独秀则当仁不让。

“若是因为拥护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受到攻击谩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陈独秀字里行间,已见刀光剑影。

不久,发生了一件叫陈独秀哭笑不得的事。

2月,《神州日报》发表《半谷通信》,说陈独秀、胡适、陶孟和、刘半农等人,以思想激烈,受到政府干涉,陈独秀已去天津,态度消极云云。

开始陈独秀、胡适等人没有在意,只是打听清楚“半谷通信”即张豂子所写,“豂”,半谷也。张豂子即张厚载,是北京大学学生,兼《神州日报》记者。

陈独秀见是“张豂子”,似曾相识,突然想起此人去年曾给他来信,谈新文学及中国旧戏问题,了曾于《新青年》4卷6号上给予反驳。

陈独秀、胡适等人名气很大,张厚载的流言立即被上海等报刊转载,《神州日报》一时走俏。张厚载见陈独秀缄默,3月,又在《神州日报》上说:“北京大学文科学长近有辞职之说,记者往访蔡校长,询以此事。蔡校长对于陈学长辞职之说,并无否认之表示。”

胡适对陈独秀说:“张厚载太不像话,是冲着你来的,还是由我写个东西辟谣吧。”

陈独秀恨恨地说:“也好。你写一个辟谣的东西,交给《北京大学日刊》,我再写一个东西,用在《每周评论》上。我们沉默,他们就骑到我们脖子上来了。”

3月10日,胡适致函《北京大学日刊》,说:“两个星期以来,外面发生一种谣言,说文科学长及胡适等四人,被政府干涉,驱逐出校,并有逮捕的话,并说陈先生已逃至天津。这个谣言越传越远,竟由北京电传到上海各报,惹起了许多人的注意。这事乃是全无根据的谣言。”

几天后,陈独秀《关于北京大学的谣言》一文在《每周评论》13号上刊出。陈独秀的话比胡适重。陈独秀说,张厚载曾因为旧戏问题,和《新青年》反对,这事尽可从容辨论,不必藉传播谣言来中伤异己。若是无心传下来,岂不失了新闻记者的资格吗?若是有心传播,更要发生人格问题了。

除了张厚载,陈独秀反感的还有林琴南。林琴南不满《新青年》反对孔教和旧文学,于去年底在《新申报》上发表《荆生》和《妖梦》两篇小说。《荆生》讲有个田必美、狄莫与金异心(影射陈独秀、胡适、钱玄同)三人,放言高论,诋毁前贤,被荆生(暗指安福国会的徐树铮)听见,将这一帮人痛打。《妖梦》讲某人梦见这班非圣非贤的人,都给一个怪物拿去吃了。其中一个叫元绪公,暗指蔡元培。

陈独秀讽刺林琴南说,你做的小说,也不会肥到旧文学家欢迎。因为荆生正是孔夫子不愿会见的阳货一流人物。

林琴南是翻译家,陈独秀对了和对张厚载不一样,称作“林先生。”张厚载因为触怒新派教授及校长,被北大开除学籍,卷铺而去。

陈独秀万万没有想到,接下来便发生了自己是否卷铺的问题。

无风不起浪,张厚载发表《半谷通信》起因是北大关于文理合并的改革。当时蔡元培主持文理学长及教授主任会议,商定文理合并,不设学长而设一个教务长统辖教务。开会时陈独秀也在坐。蔡元培是否以此办法,给陈独秀体面台阶,免去其文科学长之职呢?尽管教务长一职尚未定人,张厚载便迫不及待将此消息公布,又加上揣测之辞,结果犯了先声夺人捕风捉影的大忌。

陈独秀、胡适辟谣文刊出后,蔡元培发表《致神州日报函》,替陈独秀“辞职”辟谣。

这个插曲也乱了蔡元培的方寸。教务长由谁来担?陈独秀怎么办?蔡元培一时没有了主意。

3月26日夜,愁眉不展的蔡元培和平素相处不错的尹默、夷初一道,去北京医专汤尔和处,商谈校事改革。

“听说陈独秀有逛窑子、嫖妓之事,此事流传甚广。陈君个人事小,有辱北大门风事大,孑民当慎思此事。”汤尔和愤愤不平地说。

“以你之见,仲甫非撤不可?”蔡元培满腹犹豫。

“非撤不可。前年你聘他时,称他品学兼优,事实证明此君私德太坏,不堪斯任。”汤尔的毫不含糊地说。

“关于文科学长的私事,你们有什么看法?”蔡元培问尹默及夷初。

“流言不少。”俩人面面相觑。

“去年我倡议成立‘进德会’,不嫖是首要标准,作为评议员,仲甫得票数仅在我后,如汤兄所言是实,任文科学长确系不当。”蔡元培沉思了一会说。

这次谈话,促使蔡元培下决心调整陈独秀。

陈独秀此时还蒙在鼓里,一心一意做他的文章。3月30日,陈独秀在《每周评论》15号随感录里发表“林纾的留声机”,揭露林纾活动他的同乡议员,叫该议员弹劾教育总长和北大校长。3月,国会议员张之奇提出弹劾教育当局,撤换北大校长提案,未被通过。陈独秀说:“这是叫议员做他的留声机器。”

蔡元培对于林纾的所作所为也生反感。4月1日,蔡元培同意《神州日报》发表了他的《致〈公言报〉并答林琴南君函》,信上说:“革新一派,即偶有过激之论,苛于学课无涉,亦不干与。”

这个插曲未能阻止调整陈独秀。

4月8日,蔡元培召集文理科教授会议,通过文理科教务处组织法。文理科统由教授会领导,教授会主任由文理科主要教授轮流担任。

“这是变着法子撤我的文科学长。”陈独秀暗自嘀咕,但脸上若无其事。

“怕是尹默、夷初在汤尔和面前捣的鬼。”有人提醒陈独秀。

两天后,陈独秀在路上遇到汤尔和,陈独秀脸色铁青,瞋目而视汤尔和。汤尔和见不是滋味,匆匆走了过去。

陈独秀心情不好,找胡适谈心。胡适说:“诋毁仲兄,明明是外人攻击文化运动的一种手段,汤尔和竟坠入妖术。而且,尹默、夷初从中也没有干好事。”

“尹默不会吧?汤尔和大约是小人之心。”陈独秀似有所指。

“此话怎讲?”胡适不解。

“去年5月,汤尔和给我写信,明明西欧科学证明是常识的东西,他仍闭眼胡说。我在《新青年》4卷5号上给他回了一封不太客气的信,他一定记恨在心。”陈独秀若有所思。

胡适点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孑民是非常敬重汤尔和的。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不管它。孑明当初聘我任文科学长,我是坚持不当的。原说试干3个月,不料干了3年,离开北大只在迟早。”陈独秀说。

“此时言走尚早,你要沉住气。只是汤尔和这样做,我是有话要说的。有机会,我要在信中给他点破。”胡适思考一番后说。

陈独秀叹了一口气,说:“孑民、汤尔和都是大学校长、学界领袖,居然也听信流言。小人真是无孔不入,可恶!可恶!”

胡适见陈独秀一时不能自拔,换了个话题说:“孟邹来信了。”

“噢。”陈独秀应了一声。

“你告诉他要离职?”胡适问。

“上月,蔡校长说撤销学长制,我就准备退路了。”陈独秀说。

“下一步怎么办?”胡适不知道陈独秀“退路”指什么。

“没有想好,上海印刷困难,先把《新青年》移到北京来印刷。”陈独秀两目发光,大有与旧势力大干一场的架势。

十三

4月20日,胡适翻着《每周评论》第18号,大吃一惊:“仲甫越来越左倾了。”

这一期刊登了陈独秀《二十世纪俄罗斯的革命》一文,寥寥数语,胡适已嗅出了不对劲的东西。陈独秀写道:“二十世纪俄罗斯的社会革命,当时的人都对着他们极口痛骂;但是后来的历史家,都要把他们当作人类社会变动和进行的大关键。”他自己就骂过,胡适记得陈独秀在《每周评论》第4号上讲,十月革命“用平民压制中等社会,残杀贵族及反对者。”

“都怪汤尔和、尹默、夷初,不是他们,孑民不会动仲甫,仲甫也不会左倾。”胡适感到窝囊,他预料陈独秀会走得更远。

陈独秀对胡适的话不以为然:“去年3月,我就写文章赞成俄罗斯革命。”陈独秀指的是《驳康有为〈共和平议>》一文。

但胡适预言也不无道理。文理科合并后,马寅初任教务处教务长。陈独秀一时失落无事,便一头埋进书房,每日专做带有火药性的文章。

《每周评论》的同人也赞叹陈独秀的写作速度,有时一期《每周评论》上便有陈独秀的文章十几篇。“《每周评论》成了仲甫的专号了。”李大钊赞赏地说。

当时驻日公使章宗祥回国,300多留日学生拿着“卖国贼”旗子赶到车站为他送行,吓得章夫人大哭。陈独秀听了哈哈大笑:“章宗祥即使有度量,只是苦了他的夫人。”

陈独秀的随感短小精悍,喜怒笑骂、恣意放达,为各地激进社团报刊大量转载。

4月20日,陈独秀公开点章宗祥、曹汝霖、江庸、陆宗舆为亲日派四大金刚。这几个人日子就一天天不好过了。

1919年5月4日,星期日,北京三千多人上街游行,火烧曹汝霖住宅、痛打章宗祥。军警逮捕30多人。

第二天,北京中等以上学校总罢课。

“说起官话来,总觉得聚众打人放火……难免犯法。”陈独秀给回家料理父丧的胡适去信,对被捕的学生忧心忡忡。

“仲甫,你还是避一避的好。”蔡元培辞职离京后,李大钊希望陈独秀也到南方去。。

“不走。我脑筋惨痛已极,极盼政府早日捉我下狱处死,不欲生存此恶浊之社会。”陈独秀面容刚毅,一副万难不屈的样子。

李大钊点点头,说:“也好,现在《每周评论》发行量猛增,说明运动需要我们的舆论指导,只是你要留神些,以防不测。”

“你也要注意。”陈独秀感激地点点头。

这两位五四运动的领袖,一个铁骨铮铮、一往无前;一个顶天立地、肝胆照人。临别,两人用力握了握手,互道珍重。

5月15日,李大钊以《新青年》为阵地,发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公开把运动引向社会主义。

6月8日,陈独秀在《每周评论》发表《研究室与监狱》,提出入监狱和入研究室,是青年人生最高尚最优美的生活。

6月9日,陈独秀、李大钊、高一涵、邓初等人商议起草《北京市民宣言》。陈独秀情绪激昂地说:“我们以学生、商人、劳工、军人名义,向政府提出最低要求,如果不听,唯有直接行动,以图根本之改造。”

李大钊比较冷静,说:“为了防止不测,不宜在《每周评论》上刊出,可印成传单散发。”这时,陈独秀还不知道,一张大网正向他张来。

十四

6月,北京各警察区署接到京师警察厅密令:严密监视陈独秀、李大钊、邓康、陈为人等人。罪名是以印刷物品传播过激主义煽惑工人,在大沟头18号设立印刷机关防害治安。

但警察只知陈独秀住在中一区界内,不知陈独秀确切地址。

10日,《北京市民宣言》油墨未干,陈独秀等人拿到中央公园等处散发。北京政府大为恐慌,视为“扔炸弹”,严命警署迅速捉使印发传单的人。

第二天午饭后,陈独秀西装革履,戴上礼帽,随身带了一筒传单出门。

高君曼见陈独秀步履匆匆,也没有多问。

外形似弓弩一样展开的四层高大主建筑的新世界游艺场人影幢幢,小摊小贩的叫卖声,人潮如涌的嘈杂声浑成一片。陈独秀和高一涵、邓初以目示意,然后一个人穿过人群直奔新世界顶部露天平台。

新世界是北京外右区区警察署侦察重点地区,每天都有数名侦辑人员、巡官、巡警在这里活动。头一天,他们接到侦查传单的任务后,今天侦辑队洪分队长也到了新世界。

约中午2点,一个叫朱霞的巡警神色慌张地找到巡官刘永德、邓海熙,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刚捡到的传单。

他们不动声色叫上洪分队长一层层向新世界商场上搜寻,在五楼上,他们看见了刘色紧张、形迹可疑的陈独秀。

两名巡官快步前,一边一个扭住陈独秀左膀右臂。“暗无天日,竟敢无故抓人。”陈独秀大吼大叫。

一名巡官从陈独秀身上搜出一筒传单和一封兰公武给陈独秀的信。陈独秀不再叫了。几个人见抓到了陈独秀,警官与侦辑队洪分队长发生了争执。警官人多,强行将陈秀押往警察厅外右五区警察署解宪厅。

审讯时,陈独秀说:“我是北大文科学长,蔡校长走后,我也请假回安徽,昨天才到北京。今天到新世界商场,在头层楼矮墙上捡到一筒传单,看到三分之二处,大意还没有看明,就被你们抓来了。”

“传单从哪里来的?”巡官一再讯问,陈独秀总是回答:“因为是捡来的,确实不知传单来历。”

晚上12时许,一群军警荷枪实弹,包围了北泄子箭杆胡同9号陈氏住宅。两扇对开的破旧的窄木门被震得摇摇晃晃,门前一对矮小的石狮无奈地吡着大嘴。从梦中惊醒的高君曼战战兢兢、瑟瑟发抖。她这才知道,陈独秀出事了。

陈独秀起草的《北京市民宣言》要求罢免6个人官职,其中有北京政府步兵统领王怀庆,所以王怀庆坚持主张将陈独秀按军法处理。京师警察厅总监吴炳湘是安徽合肥人,他要将陈独秀按警律处理。双方争执不下,告到总统徐世昌那儿,徐世昌决定送法庭判决。

徐世昌迫于形势,6月10日免去曹、陆、章职务,6月11日提出辞职。抓住陈独秀后,徐世昌又收回辞意,只是换了内阁总理,由龚心湛接替钱能训。

6月13日,北京《晨报》、《北京日报》在第二三版用几行字小心翼翼地刊出了陈独秀被捕的消息。

上海的《民国日报》则全文刊出《北京市民宣言》,发表《北京军警逮捕陈独秀黑暗势力之猖獗》时评。

李大钊对高一涵说:“南北分寸迥然有异。要造成南北呼应的形势营救仲甫。罗家伦、黄昆仑已经写信给上海安徽协会及全国学联,这个办法好。大家各显神通,先把舆论造出来。”

“行严与龚代总理关系不错,给他拍个电报如何?”高一涵提醒道。

“我来拍个电报吧”。李大钊到北大是行严推荐的。他对高一涵说:“你也拍个电报,行严散漫惯了,什么事都不急。”

“《公言报》看了么?”高一涵问李大钊:“京师总商会申明《北京市民宣言》是假借市民名义。《神州日报》说‘营救能否有效,殊难预卜也’,阴阳怪气。”高一涵想起了《神州日报》记者张豂子。

“仲甫宣传新思潮得罪了旧势力,这些人乘机落井下石。”李大钊捏紧拳头说。一个星期以后,上海传出陈独秀已释放的消息。李大钊生气地对高一涵说:“邮局克扣电报,黑势力猖獗到什么地步。”

“报上说北大新潮社傅斯年、罗家伦已被安福会收买。”

“谁营救仲甫最得力,谁就要准备遭围攻。”

“守常,你也出去躲一躲吧。”虽然高一涵不知道李大钊是警察厅黑名单上的第2号人物,但种种迹象表明,李大钊走为上策。

李大钊沉思了一会,点点头,说:“仲甫家眷怎么样?”

“还是不让见仲甫。报上讲仲甫受了两次拷刑,陈夫人担心仲甫胃病么作。”

“有行严给龚心湛写信、田桐致徐世昌函,估计促甫没有生命危险。我走后,《每周评论》交适之负责,你和《新潮》的学生多关心一下陈太太。”李大钊关照道。

听说《每周评论》交胡适,高一涵放低了声音说:“适之从外地回来,便反对学生罢课,近来和罗家伦天天陪杜威到处讲课,你看……”

李大钊听出高一涵对胡适有些不放心,摆摆手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天气渐热,警方同意高君曼送书籍、衣服及少数饮食品,但不允许和陈独秀见面。后来,警方突然又允许高君见陈独秀了。铁门咣咣啷啷的打开后,借着昏暗的光线,高君曼看见一张低矮的床上,卧着他的先生:衣衫不整,胡子拉碴,正染着寒热病。

十五

高一涵对胡适的不放心,不久就应验了。

胡适对《新青年》、《每周评论》宣传马克思主义早有看法。4月,《每周评论》发表《共产党宣言》(摘译)5月,《新青年》出版“马克思主义专号”,发表李大钊《我的马克思主义观》。胡适说:“《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

7月20日,胡适趁李大钊离京期间,在《每周评论》第31期上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胡适写道:“我主张一个一个地研究问题,一点一滴地解决问题。”

罗家伦问胡适:“这是不是杜威的实用哲学?”罗家伦给杜威当了几天速记员。

“我这是科学家在实验室里用的方法。”胡适说。罗家伦感到胡适有意用“实验”这个词,和杜威的“实用”略有区别。

“这次学潮是我人生一大体验,只有我们这些书呆子参加奋斗,真国故社的人一个不动。我已下决心,学潮平息之后,百事不问,拟安先生和杜威的教诲,闭门读书,一个一个地研究问题。”罗家伦感慨万千地说。

胡适满意地点点头,眯着眼笑了:“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不久,李大钊从外地回来,读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十分生气:“胡适真是胡说,不懂主义,怎么研究问题?”一次胡适讲课,文言白话掺着讲,在黑板上写“孔说”、“孟说”,写到自己写了“胡说”,成了笑话。李大钊知道胡适针对的不是别的主义,而是马克思主义;针对的主要不是陈独秀,而是他李大钊,便挥笔写了《再论问题与主义》,迎接胡适的挑战。

“好好先生终于发脾气。”《新青年》同人从李大钊的文章中闻到炎药味:“《新青年》和《每周评论》的同人,谈俄国的布尔扎维主义的议论很少,仲甫先生和先生(指胡适)……一方要与旧式的顽逆思想奋战,一方要防遏俄国布尔扎维主义的潮流,我可以自白,我是喜欢谈谈布尔扎维主义的。”

胡适读8月17日第35号《每周评论》时,眉头紧锁,半日不语:“没有马克思主义,就没有一个个具体问题解决的希望了么?”他想做篇文章反驳,转而又想,仲甫还在狱中,还是先忍忍吧。

8月10日,徐世昌政府查封《每周评论》,罪名是公开宣传过激主义。隔日,胡适拉着虞春汀去警察厅找总监吴炳湘。吴炳湘对胡适说:“不要办《每周评论》了,要办报,可以另起报名嘛!”

胡适没有办法,只好点头了事

9月上旬,急欲与西南和解的徐世昌政府派出和谈代表许世英到上海。孙中山说:“你们做的好事,很足以使国民相信,我反对你们是不错的。”

许世英连连点头,说:“东海、心湛都是主张从速开释陈独秀的,孙先生的意见,我立即打电报回去秉报。”

9月16日下午4时,警察厅同意安徽同乡会以陈独秀胃病为由,保释出狱。出狱前,警方当作保人的面,拿着保状告诉陈独秀:“陈先生的行动仍受限制,重大行动须得政府批准。”

陈独秀点头答应了。

当天,北大同学会召开欢迎会,欢迎陈独秀出狱。会议主席张国焘致欢迎辞,他说:“我代表北大同学,热烈欢迎陈先生光荣出狱,并对陈先生狱中所受的迫害,表示深切的慰问。”张国焘方方的脸盘,鼻隆眉直,陈独秀和颜悦色地看着他讲话,对他的印象不坏。

陈独秀致了简短的答辞,他说:“此后无论是否在北大工作,都将和同学们一道,与恶势力作斗争。”陈独秀知道,北大趁蔡元培走后,正式免去他的文科学长一职,改任国史馆编篡。

李大钊、刘半农来看陈独秀,带来了专门为欢迎陈独秀出狱写的白话诗。

李大在诗中写道:

“你今天出狱了,

我们很欢喜!

他们的强权和威力,

终究战不胜真理。

什么监狱什么死,

都不能屈服了你;

因为你拥护真理,

所以真理拥护你。

……”

刘半农诗写的很长,开头是:

“D——!

我已八十多天看不见你。

人家说,这是别离,是悲惨的别离。……”

“其实,有90多天。”半躺在床上的陈独秀说。

“我们的D回来了,《每周评论》却被他们查封了,你听说了么?”李大钊坐在床前的椅上,倾身替陈独秀掖了掖被条。

陈独秀点点头:“适之告诉我了。”

“适之很不像话,用对付林琴南那一套对付守常,说守常宣传主义是阿狗阿猫、鹦鹉、留声机。”刘半农一提到胡适,十分生气。

陈独秀缓缓地说:“我以前主张从研究室到,从监狱到研究室,这次真进了监狱,才感到守常是对的,中国没有主义是不行的。”

李大钊脸上露出了笑容:“都说监狱是革心洗面的地方,想不到把我们的D革成主义派了。”

这时,房里进来了一个獐头鼠目的陌生人,李大钊、刘半农起身告辞。来人是警方的探员,奉命每日到陈宅巡察,并叫陈独秀填写《受缘戒令者月记表》。

“他们是什么人?”探员看着李大钊、刘半农离去的背影,问陈独秀。

“同乡。”陈独秀搪塞了一句。

“这些是什么书?”探员发现陈独秀床前堆了不少翻黄了的书。

“都是训诂、文学方面的书。”

探员伸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说:“这样就好。”

探员走后,陈独秀从枕下取出一叠《每周评论》翻了起来。7月13日《每周评论》第30号发表的一首《怀陈独秀》的小诗引起了陈独秀的注意,诗是北大庶务主任、安徽无为人李辛白写的。

“依他的主张,我们小百姓痛苦。

依你的主张,他们痛苦。

他们不愿痛苦,所以你痛苦,

你痛苦,是替我们痛苦。”

看着这四行小诗,陈独秀的内心世界逐渐升腾起一股感激之情,一种为了真理而献身的幸福和喜悦。

《新青年》同人不久发表,陈独秀出狱后写的文章,一篇一篇地接近布尔什维主义。现实政治使陈、李走到一起,而使陈、胡分道扬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