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辛亥革命时期
一
1908年底的一个傍晚,一群群大雁因寒流的逼近,正凄惶地向南飞去。在杭州陆军小学堂任历史地理教员的陈独秀,接到凶信:10月3日,37岁的哥哥庆元(孟吉)在北京因肺病逝世。听到凶信,陈独秀耳朵嗡吩作响,脑袋一下大了。晚间,陈独秀吃了几口饭,再也咽不下去。夜晚,一轮明月悬于中天,使陈独秀倍增了凄凉感。“月出皎兮,使人僚兮。舒窃纠兮,劳心俏兮。”小时候,庆元教他读《诗经》中的《月出仿佛在冥冥之中逐渐清楚起来,月光和孟冬的夜色撩起了陈独秀无限的愁思。
夜深人静,陈独秀进门点燃蜡烛,在跳跃闪烁的烛光中,似睡似醒,仿佛是庆元进门相会。陈独秀担心梦境被晨鸡吵醒,担心兄早早离去,他死死地拽住了兄长的衣服,不住地说着话,他要在短暂的会面中,说尽一肚子的话……但烛光燃尽,梦终于破灭。
庆元去了,兄长去了。陈独秀知道这已成事实,再也见不到他那阿弥佗佛性子的哥哥了。梦醒后,陈独秀披衣重新燃起一支烛,用手指拨了一下案上的琴。但调了半日,连弦也没有调准,他端坐在凳子上,恍恍惚惚,如呆如痴。
这时,没有插检的门响了,寒风叩门而进。陈独秀慌忙起身仰视,门外是冥冥霜天,月光下阒无人迹的马路向远处延伸。陈独秀进屋关上门,脱衣就枕,泪如断线的珠子,顷刻将衾枕印湿一片。
翌年冬,陈独秀告假去东北,迎接庆元灵柩南归。
又是一个寒冷的日子。灰色的天空中弥漫着清雪。泥泞的马路上,一只骡子在蹒跚前进。陈独秀侧坐在骡子身上,脑袋半缩在大衣宽大的领子里,北风迎面刮来,倾刻将陈独秀呼出来的热气裹夹而去。
上大路后,陈独秀登上汽车,“也许庆元没有死呢?”因为没有目睹兄长之死,陈独秀突然幻想有奇迹出现。入门时也许能听见兄长的声音,能有兄弟俩握手言欢的喜庆场面。这样想着,陈独秀的心嘣嘣跳了起来。
沈阳终于到了。不料一进门,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尘封的孤棺。穿着老棉袄的仆人见是小东人来了,像是有说不完的委屈,“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咫尺之间的仆人仿佛是在遥远的边际,陈独秀依在门前叹了口气,这一声长叹,在放棺木的公馆里,久久盘旋,半日才慢慢散去……
夜晚,陈独秀难以入睡,起身以泪研墨,含悲挥毫,作五言长诗《述哀》:“死丧人之戚,况为骨肉亲……”
陈独秀在沈阳无心滞留,和仆人一起伴着庆元灵柩取道上海,雇了一只民船,沿长江水路运回安庆。
到了安庆,一家人少不了又是一场恸哭。谢氏说:“将棺木和象五的棺木葬在一起吧。”象五的棺林葬在在怀宁渌水乡陈家墓地。趁天气暖和,陈独秀家请了几位同族的兄弟帮忙,将庆元棺木葬下,了结了一件心事。
二
陈昔凡在日俄战争期间发了一笔洋财后,扩建了南水关的住房,这时已很气派。西头是先建的两栋毗连的房子,共19间,东间是后建的一排隔成8间的平房。房子中间,是陈昔凡自己设计的两个袖珍花园,临江的大门是俄式风格,外围用了一排栅栏。老百姓对陈家住宅印象很深,都叫“陈家大洋房。”
近60岁的陈昔凡此时已告老还乡。陈昔凡是个画家,吟诗作画,种花养鸟,颇有清初明朝遗臣身在官场,心在山林的闲情逸致。告官后,陈昔凡以邓石如、刘石庵、王石谷、沈石田四先生为师,称其居室为“四石师斋”。曾画一幅独钓寒江雪的白画像,挂于中堂。
陈昔凡酷爱收藏古玩,不惜花很多钱去收购。他开的古玩店,不事营利,只用于收藏品玩。每当兴致上来,陈列人前,请友人欣赏。有人假借一二,也大方出手,不计较归还。自己又酷爱绘画,每年也费资不少,再加上乐于助人,常接济乡邻亲友,所以生活并不福裕。
在家闲住了一时,陈昔凡决定去浙江散散心,看看老朋友、浙江巡抚曾子固。
曾子固是陈昔凡在东北做官时前任州官,和昔凡是换帖弟兄。陈昔凡来看他,曾子固免不了留昔凡多住几日。
一日,曾子固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姓姚,是专为英商办事的通事(翻译)。
曾子固对姚通事说:“昔凡兄和我在东北共事多年,亲如弟兄,随便叙叙不妨。”
姚通事正在忙着帮英国商人找黄豆货源,见陈昔凡耳大鼻隆,慈眉善目,很乐意打交道。听说他是东北官场中人,便说:“东北盛产黄豆,我这里有一笔生意,不知二位可想发一笔洋财?”
“愿听指教。”陈昔凡闲坐无事,只当聊天。
姚通事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曾子固说:“此事最好由昔凡公和巡抚大人联手,方可做成。”
曾子固看了一眼陈昔凡,说:“你就直说了吧。”
“我的英国朋友现在急于提到一批大豆,数量很大,……”姚通事打住话头,朝陈昔凡投去询问的目光。
陈昔凡心直口快:“别的事不敢夸口,要说到东北收大豆,我倒十拿九稳,再有曾巡抚合作,更是万无一失。不过……”陈昔凡沉吟了一下。姚通事忙问:“不过什么?”“这是与外国人做生意,弄得不好,触犯外交,因此丑话要说在前面,一些条款要求,恐怕还要细细商定一下,免得日后生出是非。”说着,陈昔凡看了一下曾子固。
“昔凡兄言之有理,此事来日再议。”曾子固也不想马上敲定。姚通事见说,起身告辞:“两位慢慢商量,隔日我再来。”
姚通事走后,曾子固给昔凡加茶:“老兄有何高见?”
“东北我们都熟,收购大豆不成问题,但英国商人先要交一笔垫金,我们拿到垫金,就动手干。”陈昔凡信心十足。
曾子固沉思了一下说:“现在局势动荡,革命党在南方闹得很凶,对东北大豆价格会不会有影响?”
陈昔凡皱了一下眉头,说:“这倒不怕,关东乱了,别人怕,我们还怕吗?只是洋人在中国抢购得凶,如果我们收,他们也收,那就麻烦了。”
“这个也不怕,我们在契约上写明,英国商人不得私自去东北收购大豆。”曾子固说。
“这样就把稳了。”陈昔凡表示同意。
过了几天,姚通事将陈昔凡、曾子固引荐给英商。陈、曾提出,英商先予付一笔收购大豆的资金;英商不得私自去东北收购大豆。
英商听了姚通事的翻译,笑着说:“没有问题。不过,我也有两个条件:一个是要你们的政府提供信誉担保,一个是要你们俩人用家产作预付资金的信押”。陈昔凡和曾子固商量,觉得英商的条件合情合理,便答应了下来。陈、曾以浙江省华商大益公司名义,英商以上海怡德洋行名义,签定了购三万吨大豆的合同。
英商交陈昔凡、曾子固7.1289万两银子作预付金,陈、曾俩人开始在东北收购大豆。
不久,东北大豆价格猛涨,按原约收购大豆,陈、曾两家要大亏血本。一调查,原来是英商私自在东北收购大豆,引起大豆价格上涨。陈昔凡、曾子固提出诉讼,控告英商违约。官司以判决取消合同,陈昔凡、曾子固交还英商预付金了事。不料办理上述手续时,姚通事利用陈昔凡、曾子固不懂英文,在文件上做了手脚,使退金收据与原约不符。当时陈昔凡、曾子固并不知情,以为此事已了结,哪知留下了一个祸根。此是后话。
陈独秀送庆元灵柩回安庆后,陈昔凡已卧病在床。寒风吹过,花园中的残枝枯叶沙沙作响。短暂的日照之后,窗格棂纸渐渐变得灰暗,室内终于变得黑咕隆冬。漫漫长夜中,常常能听到陈昔凡懊恼的长叹,古朴、静谧的庭院已呈衰微的征候。
就在这时,陈家来了一位年轻的异性客人,顿时使陈独秀沉闷、黯淡的生活充满了生机。
三
1909年岁暮,高晓岚同父异母的妹妹,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读书的高君曼(小众)到了安庆,住到了姐姐家。“啊,是小众啊?快要认不出来了。”陈独秀见到高君曼,愣了半晌。
高君曼1888年出生,小陈独秀10岁,此时20出头。高君曼里面穿着合身的红色小袄,外面罩着豆绿色格子外衣,围一条雪白的围巾,乌黑浓密的短发,两眼灵活顾盼,衬托着来自京城的新女性的不俗。
高君曼对姐夫的革命活动和留学生涯十分熟悉,常常夸口于同学之间,引以为豪。此次她不在别处停顿,急急赶到姐姐家,内心里隐隐约约就有和姐夫见面的愿望。这会见姐夫看着她,脸上有些热,反而有些不自在了,哧哧地笑着说:“不认识我那是自然,姐夫是留洋的嘛。”
陈独秀见小众这样说,“噢”了一声,笑了起来:“到底见了世面,嘴也不饶人了。”
穿着老布对襟褂子的高大众正忙着烧饭,听到他们的对话,走过来对陈独秀说:“?小众这次回来,要你帮她找份事情做。”
“我能帮她找什么事呢”陈独秀说。他见高君曼皱了皱眉头,又说:“先别急,事情总是能找到的。”
高君曼有事无事,总喜欢和陈独秀聊天。陈独秀见到小众,也是喜上眉梢,话特别多。
一日,陈独秀和高君曼在房中闲谈,话题一转,不知不觉谈到婚姻问题。陈独秀说:“中国的婚姻就是不如西洋、日本,洋人别的不好,有一条好,婚姻男女双方可以自己作主。不象中国,父母包办,媒妁之言,男女双方作不了主。”陈独秀见高君曼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兴致勃勃地说:“我有一个朋友,叫苏曼殊,也是因为父母包办婚姻,自己爱的人作不了主,男女相悦不能相爱,结果由父母作主,胡乱结了婚。苏曼殊痛苦不过,出家做了和尚,后来还专门写了一本怀念情人的诗集。”
高君曼愣神地望着眉飞色舞地姐夫讲东扯西,姐姐进来也没有在意。看到高君曼兴奋绯红的脸颊,高晓岚的脸色顿时暗淡下来。
凭着女人的直觉,高晓岚看出,和自己不多话的丈夫喜欢上小姨妹了。高晓岚的话更少了,初见妹妹时的喜悦已荡然无存,这时恨不得小众早一天离去。陈独秀和高君曼仍然是没完没了的在一起唠,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事。
一天,陈独秀和高君曼谈到退婚的话题。陈独秀说:“我在几年前写了一篇《恶俗篇》,其中就谈到退婚。我主张男女都可以退婚,男的找了坏女人,女人找了坏男人,怎么不可以退婚呢?这样终身抱恨委曲求全在一起,男女双方都受罪,与己与国都不利。婚姻不幸福,天天不是东家吵,就是西家闹,闹得国家不得安宁。”
高君曼眨眨眼睛,惊异地望着陈独秀,笑着说:“你和姐姐怕也是受罪的一对吧?”姐夫的话对高君曼又新鲜又对胃口。陈独秀看着小姨妹秀气的脸和令人怜爱的神态,沉吟了一会,说:“你姐姐是坏女人么?”高君曼摇摇头:“当然不是。”
“我主张退婚,并不主张滥退。再说,退了婚找不到合适的,不如不退,找到合适的,可以不退,又何必非退不可呢?”陈独秀说完这句话看了小姨妹一眼。高君曼的脸使红了,她侧过脸去,但姐夫还在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
“花开不张口,含羞又低头,拟似玉人笑,深情暗自流。”此刻,陈独秀看着小姨妹,仿佛是在观赏边缘红晕的乳黄色的含笑,花朵芳香,清雅宜人。不久,他们便同居了。一个是旧礼教的挑战者,一个是新时代的摩登女。恪守三从四德的姐姐无意中成了搭桥人。因为是同父母母,妹妹便少了一半自责,又因为是包办婚姻,丈夫也多了一份理由。
高晓岚大闹起来。和姐妹俩取的名一样,小众失道寡助,大众得道多助。陈昔凡在病榻上不住在暖气:“翻生货!翻生货!”他重复着当年白胡子爹爹的咒语。谢氏也站在老实、本分的姐姐一边。
高君曼思想再新潮,也受不了众人的指责,俏丽的脸庞日见消瘦了起来。陈独秀决定重复章士钊逃避日本大佐的方法,一走了之。新年伊始,他和高君曼双栖双飞,一起登轮而去,在高晓岚的哭声里,陈昔凡捏紧拳头大骂:“孽子,不准再进我的家门!”此时,高晓岚已有身孕。第二年孩子生下地,是个男孩,陈昔凡作主取谱名陈遐松,即陈独秀第三子陈松年。这会儿,陈独秀心已在外,原配高晓岚和陈家大洋房逐渐模糊起来,似乎已经成了遥远的往事。
四
陈独秀在杭州陆军小学授课任务并不重,课余除了和高君曼游山玩水,就是到其他教师、朋友处走走,以此消闲。
同校教员刘三是陈独秀老熟人。刘三原名钟和,字季平,陈独秀问他:“怎么叫了刘三?”
刘三笑:“在家排行老三,原是小名。章太炎写邹容墓志铭,称我为上海义士刘三,就这样叫开来了。
陈独秀“噢”了一声,“明白了。”章太炎、邹容因苏报案被捕后,南社的刘三为救章、邹,曾物色义士刺杀清两江总督端方。结果刺杀未遂,义士被捕,刘三又尽其家产保释义士,家中财产耗之殆尽。邹容病逝上海西牢后,刘三又冒死收尸,因此义士刘三声名远扬。刘三的字品位很高,尤工隶书,喜用纯羊毫,在南社中有声名。陈独秀小时候也练隶书,因此常和刘三谈字论画。
一日,陈独秀到刘三家闲坐,见新挂了幅字迹流畅的五言古诗。陈独秀放下手中茶杯,起身细看,见下款是“沈君默”。
“沈君默是什么人?”陈独秀撩起竹布长衫,重新坐下。
刘三陪陈独秀一起坐下,说:“沈君默也在校任教,去过日本。”
“诗写得很好,字却不怎么样,流利有余,深厚不足。你的字要高一筹,腕力到家,力透纸背。”陈独秀朝一旁刘三的字仰了一下头。
刘三说:“昨日,沈君默在我这儿喝酒,回家乘酒兴写的。他爱好书法,15岁便为人写扇面,但底气不足。仲甫若有兴趣,哪日我带他去你处坐坐。”
陈独秀忙说:“不必,不必,还是我去看看他吧。”陈独秀出门时,刘三笑着说:“莫让新娘等得着急。”
第二日,陈独秀敲开沈君默家的门。陈独秀进门就说:“我叫陈仲甫,昨天在刘三家看到你写的诗,诗做得很好,其字俗入骨。”
沈君默听了,觉得刺耳。天下还有这样的人,素不相识,见面便把人贬一通。但转而一想,自己的字确实平常,忙招呼客人坐下。
陈独秀超逸不俗、谈笑自若,沈君默情绪受了感染:“我的字受了南京仇涞之老先生的影响,用长锋羊毫,至今不能提腕,所以写不好。”
“我的父亲是练隶书的,从小叫我临摹碑帖,少习馆阁体。”陈独秀见沈君默虚心求教,话更多了。
沈君默说:“前日,刘三请我和哥哥沈士远喝酒,从上午1时喝到晚上9时,乘酒兴写了那幅字,让你见笑了。”
“我是快人快语,你别介意。”陈独秀摆了摆手。
陈独秀当头棒喝后,沈君默细研包世臣的《元舟双辑》,临摹汉碑,每天写完一刀尽八纸方罢休,如此不断,坚持了三年转而临摹北魏隋唐体。直到俗气全消,凤骨挺立,才研习行草。从米氏上溯二卫,创出了自己俊逸典雅的书法风格。
五
沈君默自认识陈独秀以后,也常去陈独秀夫妇处坐坐。有时和刘三、马一孚、谢无量一起,五六个人一同去校外游玩,徜徉湖山之间。马一孚1833年生,小陈独秀4岁,曾通读杭州文澜阁《四库全书》。传说他第一个引进《资本论》原版。
杭州素有人间天堂之称,西湖的美景,新婚的欢娱,友人的相谐,结束游子生涯的巅波,激发了陈独秀的诗兴。但陈独秀骨子里不是一个等闲之辈,他在游西湖孤山北麓放鹤亭时,曾写《咏鹤》一首,借鹤咏志流露了他内心深处苦闷的一面,诗中写道:“本有冲天志,飘摇湖海间。偶然憩城邦,犹自绝追攀。寒影背人瘦,孤云共往还。遗逢五子晋,早晚向三山。”
刘三看了说:“你这是宋江浔阳楼题反诗啊?”两人大笑。
1910年春,陈独秀和王旡生(大哀)闲谈,将自己写的诗交给王旡生过目。王是安徽歙县人,与汪希颜、汪孟邹都是老乡,与陈独秀也是大老乡。头一年,于右任在上海办了《民立报》,约请世居杭州的王旡生在《民立报》上开辟评诗专栏,王旡生便以书斋而为名开辟了《小奢摩室诗话》专栏。
王旡生将陈独秀的诗收下后,答应在《民立报》上发表出来,不料因事杂多,耽搁下来。一日,陈独秀将新写的感怀诗二十首交给王旡生。王急忙表示歉意:“予性善忘。”此后,王旡生将陈独秀诗稿陆续推荐在《民立报》发表。陈独秀的感怀诗二十首写得古色古香、风情并茂,渗透新新婚燕尔的喜悦和踌躇满志的春风得意,如(其一):“委苍有佳人,颜色艳桃李。珠翠不增妍,所佩兰与芷。相遇非深思,羞为发皓齿。门户弄朱弦,江湖万余里。”
王旡生在按语中评价陈诗“说者谓有陈伯玉阮嗣宗之遗,”陈伯玉是唐代大诗人陈子昂,阮嗣宗是魏国大诗人阮籍,对陈独秀诗评价不低。陈独秀看后笑着说:“过奖,过奖。”
陈独秀游山玩水之余,也常陷入对往事和对朋友的眷念。一日抚琴一曲,突然悲上心来,想起革命几年,未有所获,却已先后失去吴越、何梅士、汪希颜、熊子政、章谷士、葛循叔俱友,而赵伯先、章士钊、孙毓筠、郑赞丞、江彤候、苏曼殊等活着的友人,又都一一不在身边。陈独秀抚琴长叹,新婚虽乐,终不能替代朋友的革命友爱,内心的冲天之志逐渐化为对革命友人的强烈的眷念。他摊开宣纸,挥毫写下“存殁六绝句”。其六写苏曼殊和葛循叔道:“曼珠善画工虚写,循叔耽玄有异闻,南国投荒期皓首,东风吹泪落孤坟。”
苏曼殊在南洋,还是去年迎兄灵柩经上海时,听邓秋枚说的。但苏曼殊究竟在南洋什么地方,陈独秀不得而知。
一日,陈独秀偶然从朱少屏处搞到了苏曼殊在南洋的地址,大喜过望。回到家中即给苏曼殊写了一短函:“仲别公后,胸中感愤极多,作诗亦不少……,虽用度不丰,然,‘侵晨不报当关客,新得佳人字莫愁’,公其有诗赞我乎?”写完信,陈独秀将《述哀》长诗及《存殁六绝顺》等诗一古脑的塞入信封,寄给了苏曼殊。
苏曼殊的贺诗迟迟没有来,倒是章士钊对陈独秀这段春风得意印象极深。他写诗赞曰:“江南三月嗓阳春,胜友连翩六七人;最是怀宁陈仲子,平生思归迈苏程。”
1911年暑假,杭州十分酷热,空气干燥,大地如蒸。刘三、沈君默外出消夏,高君曼不愿见姐姐冷脸,陈独秀也不愿意听陈昔凡的数落声,俩人蛰居杭州。刘三、沈君默走后,陈独秀从马一孚处借了《秩云藏龟》,研究文字说,闲时临摹《说文》上的篆字。因天热,陈独秀病了一场,他在《杭州酷暑寄怀刘三沈二》诗中写道:“病起客愁新,心枯日景沦。有天留巨青,天地着孤身。大火流金铁,徽云破石鳞。清凉诗思苦,相忆两三人。”
开学后,刘三沈二(即沈君默)见陈独秀的诗,都笑了起来。刘三说:“在杭州度夏天,是什么滋味?”
陈独秀摇头:“下次不干了。”
不久,辛亥革命爆发。陈独秀和他的新夫人的宁静的日子结束了。
六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成功。
在杭州的陈独秀对光复会成员陆军小学队长周亚卫说:“我们也要有动作,响应武昌。”
周亚卫问:“怎么响应?”
“我来写檄文,你找人张贴出去。”陈独秀兴奋地说。
当夜,周亚卫和排长高蔚俩人将檄文贴到鼓楼的门旁。
第二天,陈独秀兴致勃勃地到鼓楼观看动静。两名持刀清兵站在鼓楼旁,陈独秀写的檄文已被揭去,取而代之的是知府严厉镇压革命党人的告示。
陈独秀回来对周亚卫说:“我们力量单薄,只有等待时机。”
不久,一份电报赫然而至,安徽新任都督孙毓筠邀请陈独秀赴皖作都督府秘书长。
陈独秀十分兴奋:“少候与我萍水之交,能相厚至此,不易,不易。”他匆匆与刘三、沈君默等人话别,偕高君曼取道上海回皖,结束了陈独秀人生的浪漫之旅。
1911年12月,陈独秀、高君曼回到安庆,住宣家花园。高晓岚听闻后,在家哭哭啼啼。“我要和他脱离父子关系,”陈昔凡脸色苍白,唉声叹气,捏起了干瘦无力的拳头。高君曼此时已有身孕:“什么父子关系,脱离就脱离。本来我还打算回去看看的。”她坐在新居的床上,眼泪汪汪。
“回头再说吧。”陈独秀急于去见孙都督,匆匆安慰了几句。
孙敏毓筠见到陈独秀,十分高兴,拉着陈独秀的手说:“一别多年,传说仲兄交了桃花运,果然气色不差。我正担心你不能脱身呢。”
“有孙都督的电令,我敢不来?”陈独秀笑着说。
孙毓筠连连点头:“皖省独立十分艰难,凡事百废待举,正缺像仲兄这样叱咤风云的人物,来了就好。”
安徽独立过程一波三折,陈独秀在外虽有风闻,但真假不辩。孙都督说:“11月8日,安徽省咨议局宣布独立后,10日由新军管带王天培自任都督。第二天,安徽旧巡抚朱家宝勾结咨议局赶走王天培,接任都督。朱家宝是袁世凯爪牙,搞假独立。吴旸谷赴九江借兵,黄焕章率军13日进驻安庆,驱走朱家宝。但黄焕章军纪差,15日洗劫皖省藩库,抢走库银十万两,将市面、典当一扫而空,并枪杀群众6人。吴旸谷一气之下骂了黄焕章,被黄焕章处死。皖省就这样乱了。”
“吴旸谷是开门揖盗,连自己也陪了进去,可惜,可惜”。尽管吴旸谷收编岳王会进同盟会,陈独秀有不同看法,但吴旸谷毕竟是忠烈之士,陈独秀不无惋惜。俩人替吴旸谷叹了一会气。
“听说是安徽旅沪人士向同盟会推荐了你?”陈独秀换了一个话题。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安庆是你的家乡,一来安庆,到处都能听到陈仲甫、陈仲甫。下一步,还要你的鼎力合作呀!”比陈大10岁的孙毓筠话说多了,有些慵倦,打了一个哈欠。
“还抽大烟么?”陈独秀看着孙毓筠略黄的脸孔问。
“少来一点。”孙毓均咧了一下嘴,笑得有些不自在。
1912年1月初,陈独秀走马上任。当时和陈独秀同在都督秘书科工作的有邓艺孙、洪海闿、江津本、李德膏、卢光浩、马汝简、吕嘉德、李中一、龙炳等人。陈独秀的朋友张啸岑管理文书、收发。陈独秀性急,有嗣父陈昔凡遗风,恨不得一日干三日的事,常和科里同事发生口角。张啸岑劝他:“莫坚持己见。”陈独秀哪里听得进去:“改革不大刀阔斧,不提高人民生活,和旧官僚有什么两样?”
有时候,都督秘书科又很团结。1月底,他们联名给大总统孙中山上书,要求宽宥曾为清廷卖力的刘师培。
3月,陈独秀作为皖省代表,到上海参加“吴烈士”(吴禄贞)追悼会。这次去上海,陈独秀见到了阔别多年的章士钊、苏曼殊。
章士钊刚从伦敦回来,见到陈独秀《存殁六绝句》,捋胡大笑:“好一个‘章子当年有令名’,‘文章今已动英京’。”
陈独秀谈到与刘三、沈二过往相从,苏曼殊不无欣慕,“季平数年未见,心向往之已久,听说也在上海。”
俩人想去看刘三,因不知地址,只好作罢。
不久,陈独秀和孙毓筠闹了矛盾,根子是对辛亥革命认识不一致。
一日开会,宣布开会后,孙毓筠和往常一样,闭目养神,由陈独秀滔滔不绝地说,问到一句,孙“哼”一声,不问则不鸣。散会后,陈独秀问孙毓筠:“为何话少?”
孙毓筠皱了一下眉头,说:“仲甫,宣统已宣布退位,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了,革命已经胜利,我们可松一口气,凡事不可太性急,已有人在我面前说你了。”
陈独秀说:“说我事小,我倒认为推翻清朝,事属破坏,今后建设事更多,应利用手中的政权,多干些事。”
“别人说你,好马不吃回头草,果然不假,性子太烈,只怕众口难调。”孙都督暗示陈独秀,少得罪人为妙。
其时,安徽的庐州(孙万乘)、芜湖(吴振黄)、大通(恭钟岳)三处军政分尉不听孙毓筠的指挥,形成割据局面。陈独秀见孙政权内外交困,孙毓筠又不支持他的兴皖计划,便将职位让给李光炯(德膏),自己去新恢复的安徽高等学校去了。
陈独秀离开都督秘书长职务以后,孙毓筠在安徽更加左右不了局势。孙中山、黄兴也发现孙毓筠有问题,派柏文蔚去安徽协助孙毓筠。柏文蔚当时率部驻军浦口,保卫南京。1912年4月,柏文蔚到安庆与孙毓筠会面。孙毓筠对柏文蔚说:“烈武,安徽太乱,我的身体不好,还是你来做都督吧。”孙毓筠拿出袁世凯同意他休病假的电文说:“袁总统已同意了。”
柏文蔚见孙毓筠无精打采的面孔,摇了摇头:“我和仲甫谈谈,还是请你帮你。在安庆,还是靠仲甫。在寿州,有你就行了。”柏文蔚和孙毓筠都是寿州人。柏文蔚找到陈独秀,请他出山。陈独秀说:“安徽的军政分尉不听孙指挥,我也不能解决问题。少候请你代理都督,我倒赞成。”
柏文蔚说:“孙万乘、吴振黄、恭钟岳处,我会讲话,南京留守府刚成立,浦口我一时不能离开,少候坚持休息,你暂维持如何?”
陈独秀风留不住柏,自己也无意出山,便说:“再说吧。”
柏文蔚不敢在安庆滞留,隔日回到浦口。
5月,孙毓筠去北京,一去不返。袁世凯重金聘孙毓筠为袁的高级顾问,安徽群龙无首。
当时陈独秀在安徽高等学校任教务主任。他向校长马其昶告假。马其昶(通柏)是桐城派传人,1855年生,不习惯陈独秀教育上的激进方法,见他要走,连忙答应了。
6月,陈独秀到浦口找到柏文蔚。柏文蔚笑:“想不到仲甫亲自来了。前几日安徽地方团体来了许多人,我也没有下定决心。”
“郭应龙部发生闹饷风潮,皖省人心不定,留守府撤销后,各地军心已散,浦口已无战略意义,回到安徽,尚可保留一部分革命力量。”陈独秀晓以利害,劝柏文蔚接任安徽都督。
柏文蔚点头,“浦口确无战略意义,我可将军部迁往蚌埠,但我任都督,需你任都督秘书长,不可只顾办学,对我甩袖。”
陈独秀见柏文蔚答应,忙说:“那是自然。”
6月底,柏文蔚到安庆上任都督兼民政长,陈独秀、赵宇臣为秘书。
陈独秀辅助柏文蔚尽心尽力,柏对陈也是言计必从。当时袁世凯想拉拢柏文蔚,陈独秀主张“虚与委蛇,决不为之所动。”
柏文蔚是体育教师出身,长得象个将军,大头大脑,相貌堂堂,人称“柏大头。”当时安徽有两派:军务部长管鹏派与柏文蔚派,两派有隙。一日,一个管派人到柏文蔚处来,想找几句话恭维柏文蔚,找来找去,说:“今天能见到柏公,实属三生有幸,象柏公这样庸庸碌碌的将军,真是海内仅有。”陈独秀一旁听了哈哈大笑,也不顾忌柏文蔚一脸窘态。陈独秀回家对高君曼说:“此话实在恰到好处,妙不可言。”
就在这时,陈家灾祸来临。
七
一日,儿子延年喘着粗气来到都督府,要陈独秀赶快回家,爹爹有事找他。陈独秀大吃一惊,陈昔凡声称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不是要事,是不会叫延年来喊他的。
原来,两年前和陈昔凡签合同做大豆生意的英商,利用辛亥革命后浙江巡抚倒台之机,通过英国官方向中国政府施加压力,要求陈昔凡交还收购大豆的定金。陈昔凡接到英商讼诉状,吃惊不小,只好叫在尚志小学读书的孙子延年叫回陈独秀,商量对策。陈独秀见状,对陈昔凡说:“这事需你亲赴上海,与英商怡德洋行交涉。”
陈昔凡带病去上海,查阅文字,方知当年上了姚通事当。有口难辩,只好按约赔偿预付金,用财产契约顶了债务。
陈昔凡忧愤成疾,回安庆后病倒在床。谢氏几次上京,找曾子固交涉求情,保下了南水关两幢房子及贵池300亩卖不掉的孬地。陈家交不足部分,由曾子固代为补交结案。当时陈家在北京、奉天古玩店因不在合同信押之内,得以幸存。乔年后来问祖母谢氏东北田产情况,谢氏说:“路太远,顾不上了,”忌讳说出陈昔凡破产的事。
陈昔凡败诉后,陈独秀心绪不宁,高君曼产期又近,陈独秀对柏文蔚说:“家中事多,可请徐唯一担任秘书。”
柏文蔚点头同意:“秘书可请徐唯一,你做都督府顾问,这样不需天天来都督府。”
陈独秀辞去都督府秘书,仍兼安徽高等学校教务主任。11月,苏曼殊来安庆,陈独秀聘他在校任教。苏曼殊笑:“仲兄,你是变着法子留我。”
1913年春,安徽高等学校闹学潮,目标指向陈独秀,加上陈独秀和校长马其昶在教育上的矛盾已很突出,陈独秀便一走了之,仍回到都督府任秘书长。
初夏,干燥的热气息开始在大地上蒸腾,被疾病和痛苦折磨了半年的陈昔凡于5月18日去世。陈独秀回家忙了几日,敬了孝道。
“在家住几天吧?”谢氏看了一眼陈独秀,小心地说。
中堂“独钓寒江雪”图开始发黄。陈独秀坐在昔凡往日喜欢坐的太师椅上,微微地摇了摇头:“都督府忙,烈武、唯一都望我早一天回去。”
瘦弱的高晓岚这几天泪水不断。延年、乔年睁大着两眼睛,一旁站着看父亲说话。陈独秀捋了一下乔年蓬松的头发,说:“听妈妈、奶奶的话。”
谢氏望着少言少语的陈独秀和两个孙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八
日子一天天热起来,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怪味,太阳火辣辣的。都督府的空气也一天天紧张起来。
6月,袁世凯先发制人,先后免去江西都督李烈钧、广东都督胡汉民、安徽都督柏烈武等人职务。6月30日任命孙多森为安徽民政长兼安徽都督。
柏文蔚被免职后,陈独秀问:“有何打算?”
“去南京暂住一时。”柏文蔚说。
“孙多森充其量一旧官僚,我也不想干了,隔日我就提出辞呈。”陈独秀言语铿锵,有不可一日与之共事之意。
“我在南京住房宽绰,仲兄若到南京,不如到我处暂住。”柏文蔚说。
陈独秀点头答应了。
7月7日,国务院代总理段祺瑞呈报,批准安徽都督秘书陈独辞职,但在此之前,陈独秀已携高君曼和一岁的女儿子美离宜而去。他在辞呈中说:“旧病复发,迫不及待。”
南京盛夏的夜晚,暑气灼灼逼人。柏文蔚、陈独秀两家合住一院,常常,纳凉至深夜。透过伞状的槐树枝盖,看着天上的点点星辰,陈独秀说东道西,谈笑风生,使沉闷的夜晚变得欢乐起来。
1913年7月12日,李烈钧等人于江西湖口起义,宣布独立,标志“二次革命”开始。黄兴发表讨袁通电,并请柏文蔚出山,任安徽讨袁军总司令。
柏文蔚和陈独秀立即赶赴上海。这时安徽宪兵司令祁耿寰率部逐走孙多森。7月17日,安徽宣布独立。柏文蔚军务紧急,匆匆赶到临淮作讨袁布置。
陈独秀被安徽高等学校撵走以后,苏曼殊即离开安庆,这时也在上海。老友相逢,格外高兴。便苏曼殊要赴日本江户,陈独秀要回安徽讨袁,俩人匆匆分手。临行前,陈独秀赋诗一首《曼殊赴江户余适皖城写此志别》。诗云:“春申浦上离歌急,扬子江头春色长。此去凭君珍重看,海中又见几株桑。”
陈独秀回到安庆,再次出任安徽都督秘书。不久,柏文蔚宠信的部下“反复再三”的胡万泰叛变,倒向袁世凯,率兵攻打都督府。柏文蔚被迫离皖,逃到南京。8月7日,安徽宣布取消独立。陈独秀逃亡到芜湖。
胡万泰倒戈反柏,芜湖驻军龚振鹏(龚镇洲)没有率部救应,陈独秀十分愤怒。到了芜湖,又听说龚部在芜湖杀人无度,不得人心,更是义愤填膺。他和师长袁家声进了龚振鹏指挥部,见了面就指责龚振鹏:“按兵不动,是何居心?”
龚振鹏一听,命令部下:“给老子绑了。”
此时龚振鹏十分骄横。他曾是柏文蔚手下一个旅长,7月在高语罕家乡正阳关开会,两人为权位产生了矛盾,所以这次不救柏文蔚。对龚振鹏来说,陈独秀不过是柏都督的秘书,又是落难之人,有何资格当着他的部下的面指责他?袁家声见龚翻脸,慌忙阻拦,龚振鹏正在气头上,大叫:“一起绑了。”
龚振鹏的部下蜂拥而上,将陈独秀、袁家声绑了起来。陈独秀脸色变白,但口气很硬:“更枪决,就快点吧。”龚振鹏说:“给他一点面子,让他死个明白。出个布告,罪名是临阵脱逃,扰乱国心,明日里拉出去毙了。”
陈独秀在皖已很有名声,范鸿偃劝龚振鹏:“陈仲甫是社会名流,杀不得。”但龚不听:“有什么杀不得?”
定远人、旅长张子刚时任皖军副司令,他知道后,大吃一惊,连忙带领手枪卫士到了龚振鹏司令部。龚振鹏一见张子刚兵谏,胆怯了几分,没有敢立即下手。
刘叔雅、范鸿偃、张子刚等人又速派人送信给在南京的柏文蔚,请他火速来救陈独秀。柏文蔚因是龚振鹏的老上司,深知其为人:头脑简单、性情莽撞。尽管龚振鹏富于革命性,但柏文蔚见龚已对陈独秀、袁家声起杀机,自己到了芜湖也不敢贸然上岸,恐救人不得,反受其祸。他在船上给龚振鹏写了一封信,命人交给龚振鹏。信上说:“恳求龚兄刀下留人,以反袁世凯为重任。”龚振鹏见比自己大六七岁的柏文蔚如此客气,乐得下了台阶,亲自赶到江边见柏文蔚,俩人握手言和。陈独秀得救后,勉强和龚振鹏握了握手,急急逃离是非之地,避往上海。
这次惊吓,给陈独秀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此后约十年,陈独秀没有回过安庆。
九
“二次革命”失败后,袁世凯爪牙倪嗣冲部冲进安庆,成了安徽督军。倪嗣冲本人任皖督兼民政长。柏文蔚家在寿州,倪嗣冲便在陈独秀身上出气。8月27日,倪嗣冲派统领马联甲带人查抄陈昔凡家。
听见屋外人声嘈杂,谢氏知道来者不善,忙叫延年、乔年到渌水乡陈家剖屋躲难。马联甲带人从前门进,延年、乔年从后门逃。谢氏见走了延年、乔年、松一口气。
马联甲操作江苏话对谢氏说:“陈冲甫私造枪弹,奉都督之命前来搜查。”
“庆同和我们早就分开过了。”谢氏正在病中,脸色苍白,两腿发颤、高晓岚连忙扶她坐下。
“分开不分开,与我无关,我只找枪弹。”马联甲命令部下动手抄家。
当时昔凡去世不过百日,棺木还厝在家中。光绪进士、三等侍卫马联甲不愿久留,连走抢了一些陈昔凡的古玩字画。
“他是陈仲甫的儿子么?把他带走。”出门时,马联甲指着陈永年说。陈永年是庆元的小儿子,与延年同岁。
永年吓得往谢氏怀里钻。谢氏气急地说:“不是。他是庆同的侄子。”“侄子?”马联甲不相信:“侄子也和我们走一趟,真要是侄子,你找人来保!”
永年吓得大哭起来。
延年、乔年离家后,冒酷暑往东北方向走。一路饥渴,连夜逃往渌水乡堂亲遐语文家。陈遐文的妈妈把床拉开,在床里边搭个铺,把蛀帐撑着,让他们在里面睡了三夜。
后来倪嗣冲、马联甲发现永年确系陈独秀侄子,同意由保人出面保出悄年。谢氏见风声小了,叫人到乡下把延年、乔年找了回来。
10月21日,倪嗣冲发出通告,通缉“二次革命”皖省重要革命党人。陈独秀冠之榜首。罪名是“均系柏逆文蔚,龚逆振鹏死党,蓄意谋叛之犯。”
陈独秀在上海听说后,感叹到:“说我是柏逆死党,尚有话说;说我是龚振鹏死党,又从何说起?”
高君曼抱着新生的婴儿鹤年,愁眉苦脸道:“家都给他们抄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
“以我之气,恨不得食其人。”陈独秀恨恨地说。过了一会,他又换了语气:“以后再说吧。”
十
1913年冬天的一日,天空中弥漫着烟霭,闪着揪人心魄的白光。
陈独秀放下手中的毛笔,凝视着窗外沸沸扬扬的雪花,一种前程灰暗的悲凉感袭上心头。他看了一眼桌上刚写好的《新体英文教科书》写作计划,叹了一口气。
“不舒服么?”高君曼听到陈独秀的叹息声,走了过来。近来,丈夫的话越来越少了。
陈独秀苦笑了一下:“革命真难啊,被人逼到上海,又过起穷得丁当响的生活了。”陈独秀朝房间四处看了看,窗棂和床架之间的绳子上,挂满了刚刚晾上去的尿片。“以前是一张嘴,现在是四张嘴了。”陈独秀说。
“汪孟邹不是帮忙么?”5年前高君曼灿若春花的脸已很憔悴了。
“亚东图书馆也不景气,汪孟邹能帮多大忙,主要看这本书的销路。”陈独秀看着桌上的一堆英文参考,两眼失神地说。
“汪孟邹人好。他春上搬来上海,还向你讨主意,总不会见死不救吧?”高君曼安慰陈独秀说。
“嗯”。陈独秀是答非答。他看了一眼窗外,雪越来越大,窗台上已积起了厚绒绒的一层白雪。
陈独秀有时去汪孟邹的亚东图书馆坐坐。家中已是揭不开锅,但他是条硬汉,轻易不张口借钱。一日,汪孟邹见陈独秀坐了很久,默默无语,知道他家又断炊了,说:“要拿一些钱吧!”陈独秀点点头。汪孟邹便拿一点钱给陈独秀,陈独秀接了汪孟邹递过来的一元两元钱,再坐一会,回去了。
漫长的1913年冬季过去了,1914年的春天来临。对陈独秀来说,这是一段漫长的人生之夜。在他又黑又亮的眸子深处,增添了一种压抑和孤独的神色,眼角的皱纹也增多。
“你听说了吧?仲甫,行严日本办了《甲寅》杂志”。一日汪孟邹兴冲冲来到陈独秀家。
“是么?”陈独秀推开桌上的文字学手稿,用力搓了搓手:“这真是一件好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行严请王先生在上海搞发行,王先生告诉我的。”汪孟邹接过高君曼递过来的茶水说道。高君曼穿着一件掉色的旧衣服,见汪孟邹来了,茫然失色的大眼睛又闪出了亲热的光芒。
陈独秀指指高君曼说:“在她心目中,你是我们家的大施主”。
汪孟邹笑着摆摆手:“现在好了,有希望了。”
“孟邹,我先给行严去封信,如果有了着落,我便去日本,总比在这里等着饿死好。这一个冬天,没有你,我们怕熬不到今日了。”因为有了新的希望,陈独秀点燃了一支香烟,脸上也出现了笑容。
汪孟邹走后,陈独秀给章士钊写了一封短信,投石问路。
从日本来的消息并不好。章士钊计划旅行欧洲,而且《甲寅》能否办下去,尚属天命。
6月,天又开始热起来了。在烦躁不安的沉闷气氛中,陈独秀常常静卧在床上,睁着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斑驳尘封的天花板。“真的要饿死吗?”高君曼小心翼翼地问。“天无绝人之路。”陈独秀安慰高君曼。接着又说:“现在,我倒真希望外人分割中国了。”
听见陈独秀这样说,高君曼吃惊得睁大了眼睛:“不是说洋人坏吗?”陈独秀看了一眼高君曼,摆摆手,没有作声。几天后,陈独秀得知章士钊暂缓去欧洲,便写信请章士钊代购世界语教科书,以作谋生用。
汪孟邹问:“行严怎么说?”
“《甲寅》前途未卜,行严也未提去日本事,以后再说吧”。陈独秀心情又低落下来。
十一
1914年7月,陈独秀到了日本。上海的酷热和内心的苦闷,使他一天也不能忍受了。
章士钊拉住陈独秀的手,笑着说:“仲甫,你来了不是好事,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要过穷得只有一件汗衫,其中有无数虱子的生活”。
“穷就穷吧,不饿死就行”。陈独秀见到了章士钊,又恢复了昔日无拘无束的性格。
“越邨,这就是我常提到的仲甫”。章士钊向易白沙(字越邨)引见陈独秀。
易白沙说:“我在安庆常听到都督秘书长大名,只是仲兄未必知道我”。易白沙1886年生,小陈独秀7岁。
陈独秀一听,忙说:“知道,知道。和韩衍、王肖三组织‘青年军’的,不是你么?”
“正是我”,易白沙说,“以前我还主持怀宁中学”。
“他乡遇故知。越邨,今晚为仲甫洗尘,非你作东不可”。章士钊眉开眼笑。
“慢来”,易白沙说,“我虽在皖谋事,却和你一样,都是湘人,他乡遇故知,你也算一个,和仲兄相识,你在我前,作东事,也应该你在先,我在后”。说罢,三人大笑。章士钊说;“叫上一涵,就我作东罢”。
当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李根源、熊克武、邹鲁、 懋章、章士钊等人发起欧事研究会。参加者有黄兴、陈炯民、李烈钧、龚振鹏、钮永健、谷种秀等数十人。陈独秀到日本后也参加了该组织活动。
龚振鹏见到陈独秀,面有赧色地说:“上次小弟鲁莽,还望仲甫兄海量呀”。
陈独秀笑着说:“没有的事,你是龚逆,我是从贼,有什么可计较的”。
8月,陈独秀在《甲寅》1卷3号,发表了当年在杭州写的一些诗,如《杭州酷暑寄怀刘三沈二》、《咏鹤》等。章士钊点头称赞:“仲甫心气高爽,果然不俗。王先生称你有陈伯玉、阮嗣宗遗风,言之有理。”说罢,章士钊递字一叠文稿给陈独秀,前页是笔锋遒劲的三个字:《双杆记》,署名“烂柯山人”。章士钊说:“闲时替我作篇‘叙’,如何?”
陈独秀说:“既请我作叙,言语不当,不找我算帐就行”。“那是自然”。章士钊点头。
借给《双杆记》作叙,陈独秀发内心之忧愤,在“叙”的结尾写道:“今以予不祥之人,叙此不详之书,献于不详之社会。书中人不详之痛苦,予可痛哭而道之。作者及社会不详之痛苦,予不获尽情痛哭道之者也。鸣呼!”
章士钊读完陈独秀“叙”,说:“仲甫,你谈个体权利与团体成立关系,言犹未尽。见你文章,有冲天怨气,似有一肚子话没地方说,不如痛痛快快写出来,和‘叙’一块发表,免得心闷”。
陈独秀没有吭声,过了一会,说:“确实闷了一肚子的话要说,既然行严兄点破,说出来也好。寒士卖文,读书人已到了惨不能收的境地,我又有何求呢?”
11月10日,《甲寅》1卷4号发表“《双杆记》叙”(署名:独秀山民)和《爱国心与自觉心》(署名:独秀),后文在留日学生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陈独秀从“人心者,情与智二者”出发,由中国人心较乱无情推出爱国心,无智推出自觉心,从而得出“二者”俱无,“国不必国”的不要国家的结论。陈独秀说:“国家国家,示行下法,吾人诚无之不为忧,有之不为喜。吾人非咒骂尔亡,实不禁以此自觉也”。
“独秀是谁?”因为陈仲甫第一次用“独秀”笔名,不知情的人纷纷打听,义愤填膺地写信到《甲寅》杂志社,口诛笔伐。章士钊拿着十几封信对陈独秀笑着说:“扰祸啦!扰祸啦!”一个读者在信中说:“以为不知爱国,宁复为人,何物狂徒,放为是论”。
陈独秀面有怒容,说:“这样批驳,才是真狂徒呢!都像这种疾呼爱国而无半点自觉性的人,亡国只是迟早”。
章士钊点头赞同:“仲甫一石击起千层浪,能引起海内义士深醒,功在今日,且你本意是恨其不争,以唤醒沉睡的国人,所谓汝南晨鸡先登坛唤是也。”
1915年初夏,汪孟邹从上海来信,高君曼染肺疾咯血,催陈独秀回国。章士钊见陈独秀要走,说:“仲甫,我也把《甲寅》移到上海办吧”。
这次回国,对陈独秀来说,是他政治生涯的转折点。在海船上,他酝酿办一份杂志,这就是新文化运动的摇篮——《青年杂志》。
海风阵阵,海浪汹涌。陈独秀凝视着日益接近的中国大陆方向,内心深处涌起了一种对未来前景曾未有过的信心和豪情。孕育中的新生命告诉他,他已捕捉到了东方觉醒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