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辛亥革命之前
一
1901年立秋时节,漫山遍野飘满了枯黄的树叶。陈独秀经杭州到上海,踏上了开往东渡日本的海船。“扁舟浮沧海,去住随风波”。茫茫无际的大海,像一个变化无穷的怪物,一会儿风平浪静,放眼远望,水天一片湛蓝,让人心旷神怡;一会儿风云骤变,黑浪滔天,一浪高似一浪,呜嗯呼啸的怪声,令人胆战心惊。“惊蛟鼍”、“天俯仰”、“安危在刹那”。在风险浪恶的小船中,第一次出海的陈独秀想了许多,想到了屈原被江水吞没,想到了近一百年来国家、人民的磨难……
这是陈独秀第一次到日本。他在留日学生造册登记上写道:“光绪二十七年十月,东京学校”。“东京学校”,即在东京弘文学堂,陈独秀进师范科学日语。
当时的东京,约有一二百中国留学生。这些留学生中有新潮人物,如陈独秀、潘赞化、张薄泉(张继)等,也有守旧人物章宗祥、曹汝霖、吴振麟、金邦平等人。陈独秀来日本头一年,中国留日学生在东京组织了一个“励志社”。陈独秀到东京也参加了这个组织。
一次,清廷派官员到日本,励志社中的章宗祥、曹汝霖一班人争着当翻译,引起了陈独秀的反感。他对张继说:“原想参加励志社,多交朋友,多学习新思想,没想到这班乌合之众,只知道逢迎拍马,有什么交头。”
张继也很鄙视这班人,两人商量后,决定不再参加励志社活动。秋去冬来,冰封雪地的岛国格外寒冷,满天飞絮引起了陈独秀怀念故国家园的愁思。临行前和大众闹得一点不愉快,早已成为过眼云烟,被海外巅波流离的清苦生活所冲淡,陈独秀决定回国。
同行人是陈独的老乡桐城西乡(练潭乡)潘家楼人潘赞化。两人乘海船到上海。改船经南京时,陈独秀拜访了在江南陆师水堂读书的老乡、绩溪人汪希颜。两人一见如故,畅谈了不少兴办教育的话题。
1902年初春,陈独秀回到了安庆。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南水关道院内两幢毗连的房子。房基隔街临江,隔壁是李鸿章公馆。陈昔凡看上这块风水宝地,打算将来在这里建屋造园、逸养天年。
门前青砖缝隙中,蒲公英花在早春的南风中轻轻摇曳,似乎在欢迎远方游子的归来。
二
陈独秀回到安庆不久,周围就聚集了一大打进步青年,有安徽大学堂学生郑赞丞、房秩五;武备学堂学生柏文蔚;南京陆师学堂学生葛襄)葛涓仲),此外还有潘赞化、何春台等人。
一日,他们又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翻着陈独秀从外面带回来的书刊杂志,有王国维在上海办的《教育世界》,秦力山、沈翔公在东京办的《国民报》等。闲谈了一会,陈独秀讲起他参加励志社的事说:“这个励志社虽然有乌合之众,但励志社宗旨是‘联络感人、策励志节’,值得我们效仿”。
大家一听,都很赞成。大家七嘴八舌,商议在安庆成立一个“青年励志社。”
陈独秀说:“加是‘青年’二字好,可以和东京励志社区别开来”。
敬敷书院藏书楼是潘赞化堂兄潘晋华及其继母戴少英捐资兴建的。潘赞化提议把社址设在藏书楼,将书刊杂志存放在那里,供社员们浏览。
陈独说:“现在要讲科学,讲民主。老祖宗一套不行了。学社成立后,我们要作些演讲,不让大家闷在鼓里。”
陈独秀等人的活动,引起了清朝安庆地方当局的警觉,准备逮捕学社的为首分子。秋天,陈独秀和葛襄被迫离开安庆,途径南京、上海,再次去日本。
陈独秀临行前,妻子高晓岚已有身孕。年底,高晓岚生了一个团团脸、活泼好动的儿子,因为排在庆元的3个儿子遐年、遐勋、遐永及延年之后,嫂子张氏说:“就叫小五子吧”。这个小五子,便是日后中国共产党早期优秀组织工作者,“五大”中央委员、中央组织部副部长、中共湖北省委书记——陈乔年。
陈独秀到南京后,和葛襄去江南陆师学堂见到了汪稀颜。经汪稀颜、葛襄的介绍,陈独秀认识了正在陆师学堂读书的章士钊。
分手时,陈独秀告诉汪稀颜,自己写了2卷《小学万国地理新编》,准备送到上海商务馆石印出版。
汪稀颜说:“我有个弟弟叫汪孟邹,在芜湖搞图书发行,以后有事,可以找他帮忙”。
陈独秀答应了,说:“你要注意身体”。他发现汪稀颜身体已大不如前。
是年底,汪稀颜突然去世。陈独秀听说后,在悲哀中写了《哭汪稀颜》诗:“凶耗传来忍泪看,恸君薄命责君难。英雄第一伤心事,不赴沙场为国亡。”
三
1902年秋,陈独秀第二次来到日本,这年他实龄23岁。在清国留日学生名册上,他填虚岁24岁。
这次陈独秀到日本,除了潘赞化、张继,陈独秀又认识了苏曼珠、冯自由等新朋友。
几个月后,天渐寒冷。一日,陈独秀、张继、潘赞化等人闲谈。张继说:“秦毓鎏,叶澜等人近日提出成立‘中国青年会’,问我们可有此意?”
潘赞化说:“既然我们不参加励志社,不如正式宣布退出来,一起参加中国青年会。”
陈独秀表示赞成,他问张继:“薄泉,你可知道中国青年会的宗旨?”
张继点头,说:“以民族主义为宗旨,以破坏主义为目的。”陈独秀听了哈哈大笑,说:“青年会对胃口。”
1902年除夕,陈独秀没有回安庆过年。除夕之夜,他和潘赞化闲谈,说:“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潘赞化知道陈独秀挂记高晓岚生产的事,劝他说:“嫂子不是头一胎,家里还有孟吉夫人,你还是放宽心吧。”潘赞化生于1885年,小陈独秀7岁。
陈独秀说:“倒也是。冒冒失失地回去了,清廷的爪牙说不定还要找我的麻烦。”
冬去春来,陈独秀的朋友圈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除了中国青年会一班人,他又结识了留日学生中过激人物黄兴、陈天华、邹容等人。
当时陆军学生监督姚昱,字文甫,是清政府的一个走卒。陈独秀等人对姚昱的奴颜媚骨十分愤恨,打算打个机会教训一下这个奴才。
3月31日,陈独秀、张继、邹容、翁浩、王孝缜五人闲谈,扯到了姚昱,大家都觉得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张继说:“我有一个教训姚昱的主意。”
大家忙问什么主意,张继压低声音如是这般地轻声说了一遍,大家都说好,约好当晚一齐行动。
东京春天的夜晚,到处散发着樱花芳香的气息。月光下树影重重,昆虫在嫩绿的草坪中嗡嗡作响,和偶然走过去的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交叠在一起,增加了夜的宁静。
这时,有几个黑影轻手轻脚地闯进了姚曦的住室。只见抱腰的抱腰,捧头的捧头,捉手的捉手,惊慌失措的姚昱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咯嚓一响,姚昱的辫子连辫根齐刷刷地被剪去。大家发了一声喊,顷刻间人去辫空。原来,这抱腰的是张继,捧头的是邹容,执剪的是陈独秀。回到宿舍,陈独秀将手中的辫子扔到桌上,大口喘气地说:“这回出了一口恶气。”
望着姚昱的辫子,大家都很兴奋,邹容说:“剪了辫子,还不解恨,不如把辫子挂到留学生会馆去,悬梁展览。”
张继说:“这个办法好,越王勾践悬梁刺股,我们叫他割发代首。”
第二天,这件事成了东京留学生中的头号新闻。人们奔走相告,平明受姚昱欺负的学生,更是高兴。
姚昱哭丧着脸,向清廷驻日本使节诉苦。后者请日本政府协助查办。不久,日本警方查出为首者是陈独秀、张继、邹容,旋即将三人驱逐出境。
4月上旬,陈独秀、邹容、张继乘船到上海。三个人一起去《苏报》编辑部看章士钊,章士钊听了三人被逐经过,哈哈大笑。
章士钊说:“你们来了正好,《苏报》打算增加革命宣传。不知你们有什么打算,我倒希望你们能留下来。”
邹容说:“编辑报纸不是我的长处,但最近想写一个册子,专对清政府开火。”
章士钊一听,忙请邹容往下说。邹容个子小,浓眉大眼,说到清廷咬牙切齿,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他说:“我主张欲御外侮,先清内患。推翻清政府,我愿驰骋于枪林弹雨之中,甘当革命军中马前卒。”
陈独秀、张继听了,连连点头。
章士钊说:“上海爱国学社的章炳麟立志反清,常给《苏报》投稿。老弟不妨和太炎谈谈,定有所得。”
邹容说:“这几日我就去爱国学社。”
张继表示愿意留在《苏报》编辑部。陈独秀急着要回家,搭上了一条上行的小船,回到了安庆。
四
1903年4月底,陈独秀回到了久别的安庆。站在船头,远远地看到了迎江寺内高耸的古刹。飞檐翘角上的风铃在初夏的江风吹拂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塔的上方,一群鸽子在蓝色的天空中盘旋,振翅高飞的拍击声响成一片。
陈独秀回来后,新朋旧友都来看他。陈独秀的住宅又成了安庆进步青年的活动中心。
一天,卫国桢、潘晋华等进步青年来陈独秀家闲谈。陈独秀说:“现在大家爱国情绪十分高涨,我有一个想法,写一个‘知启’,在藏书楼开一个演讲大会。你们看怎么样?”
卫国桢、潘晋华等都说好。陈独秀说:“知启写好后,拿来给我看看。安徽大学堂、武备学堂,桐城学堂、怀宁学堂门前,都要帖到。”
1903年5月17日中午,天公不作美,一阵风过,白亮亮的大雨点砸落了下来。陈独秀匆匆吃过午饭,撑开雨伞,大步向藏书楼走去。
南水关离藏书楼所在地孝肃路拐角头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陈独秀到藏书楼时大约是一点钟,楼里楼外已挤满了喧闹的青年学生。
窗外雨势不减,室内潮呼呼的,充满了湿气。不少学生穿着淋湿的衣服,焦急地向前台张望。
陈独秀十分激动,他首先登台。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室内一片寂静。陈独秀先讲他在东北耳闻目睹俄国士兵欺压华人的暴行,然后他说:“我们与俄国人仇结不解,我国之人有一人不与俄死战皆非丈夫!……我们人少力薄,要益于国事不能闭塞耳目,要消息灵通;要有爱国思想;要有健壮的体魄,提倡军人精神……”
陈独秀的演讲持续了很长时间,那激昂的语调,慷慨激烈的陈词,在室内久久回荡。一时群情踊跃,满坐唏嘘。陈独秀演讲完毕,室内掌声雷动,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嘀声掩没殆尽。
接下来,激进青年卫桢国、潘晋华、潘旋华、葛光庭等人也发表了演讲。
演讲结束,陈独秀提议效仿上海爱国学社,成立“安徽爱国会。”当场签名参加该会的有126人,大会选举陈独秀等7人起草爱国会社章。
第二天,安庆城的几所高等学府的学生,个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到处是三人一团、五人一堆,都在谈藏书楼演说,谈拒俄义勇队,谈陈众甫、谈安徽爱国会。大学堂的总办、提调、总教的办公桌上,学生不上课的请假条越来越多。有的学生甚至公开号召学生停止上课,公开要求校方专门操练学生、组织学生军到东北与俄军作战。
16岁的朱蕴山也挤在藏书楼的人群中听演说。他回忆说:“藏书楼实际上成为一个传播科学与民主思想的反清据点。”
安庆的学潮闹得安徽巡抚、安庆知府焦头烂额。两江总督闻讯大惊失色,密令安徽巡抚密察为首者,务求早早缉拿归案,早日平息安徽风波。他在电令中称为首者“名为拒俄,实则革命。”
安庆知府桂英接到两江总督电令,惶惶不安,立即轿来到藏书楼。
桂英在清兵的前呼后拥下,气喘吁吁地下了轿。学生见来了个花翎顶戴,知道是安庆知府,远远地站住了。几个胆大的学生提出,国难当头,外患日亟,学校应该发爱国之思想,振尚武之精神,组织学生军……桂英坐在随从搬来的椅子上,眯着双眼,捋着山羊胡须,听了几句,就再也听不进去了。他睁大眼睛严厉地说:“尔等不得干预国事,蛊惑人心。”
学生哪里听得进桂英的训斥,一阵哄吵,把桂英的话淹没得干干净净。知府恨恨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回到衙门,桂英想到自己堂堂四品官,竟在手下面前当众受辱。不禁心火上窜,命令立即查封藏书楼:“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启封。”查封藏书楼后,桂英仍不解心头之恨,又下令封闭两学堂。他对学堂的总办、提督说:“你们要将闹事的为首分子开除学籍,罪名是议论拒俄,煽动是非。”
安徽大学总办连声称是,回去后一口气开除了十几个请假闹事的学生。
在桂英下手之际,陈独秀草草收拾行李,避往上海。他对送行的人说:“原想办《爱国新报》,与上海爱国学社、东南各省志士联合革命,现在身不由己,只好作罢。”
月色下的江水摇曳不定,陈独秀站在船尾,看着宜城渐渐退去,直到孤零零的振风塔变得朦朦胧胧。这次回安庆,不过一月,暂会又离的乡愁和对前程的困惑交织在一起,使陈独秀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五
陈独秀到上海后,径直去了《苏报》编辑部。章士钊找出5月25日和6月7日的报纸说:“众甫,你人在安庆,声音早就传到上海了。”陈独秀字众甫。
陈独秀见《苏报》刊登了自己在藏书楼的演说词,笑着说:“我是蛊惑人心,你是煽动是非。”说完两人大笑。
6月30日,上海警方因《苏报》刊登章炳麟写的《革命军》序,派人到爱国学社将章炳麟逮捕。第二天,《革命军》作者邹容愤而到巡捕房投案。7月,《苏报》被封闭,这便是震惊全国的清末最大的文字狱案——《苏报》案。
章炳麟、邹容被捕后,章士钊、陈独秀、谢晓石等人酝酿出一份代替《苏报》的报纸《国民日日报》。
盛夏的一天,谢晓石告诉章士钊、陈独秀、张继等人:“我托人找到了一处房子,在新闸新马路梅初里。”大家听了,十分高兴。几个人一起到了梅初里。
房子分楼上楼下两层。章士钊说:“好,好,楼下放印刷设备,楼上住人。”
张继说:“主笔还是行严,我和众甫协助,我担心的还是撰述。”
章士钊说:“撰述不愁,何梅士、陈去病、金天翮、林解、谢无量、郭湛波等人,都可任撰述。”
9月初,章士钊、陈独秀搬进了新闸新马路梅初里《国民日日报》编辑室。临街的窗台上有一盆盆载的仙人掌,长满刺的掌状径倔强地向上伸着。靠近窗台,有两张木桌,上面堆满了稿件和各种报纸。进门靠墙一边有张木床。编辑室来客,常常坐卧于床,和章士钊、陈独秀纵谈一切。
一日,苏曼珠(子谷)来坐。章士钊说:“子谷,没有事,和我们一起编稿子吧”
苏曼殊刚从日本回来,衣食无着,便答应了。他说:“我正想把雨果的《惨社会》翻出来,介绍给国人。”
陈独秀说:“《惨社会》是本好书,你翻出来,在《国民日日报》上连登。”
苏曼殊译了几章,请陈独秀校。陈独秀也不客气,拿起笔就划。
一天,章士钊指着译稿问苏曼殊:“子谷,你写的这些惨状是《惨社会》原来就有的么?”
苏曼殊伸过头来看,笑着说:“这是众甫加上去的。”章士钊摇摇头说:“不好。翻译要讲信、达、雅”。
陈独秀不以为然:“不要紧的,现在第一要紧的是把国人从睡梦中叫醒。信达雅的事,等以后没有时,再坐下来慢慢译。”
过了几个月,已是深秋季节。这一日,阳光朦朦胧胧,暖风轻轻吹送,使人瞌睡顿生,已是八九点钟,陈独秀还睡在床上,打着呼噜。
“众甫,起来了。”章士钊伸手掀开陈独秀被子。
陈独秀用力眨了眨眼,问:“几点了?”
“旭日临窗,少说也是卯时。”章士钊说。
陈独秀从床上坐起,伸出胳膊穿上竹布蓝衫。在他的老布衬衣的领口上,有点点白色东西在蠕动,密集无数。
章士钊诧异地睁大眼睛问陈独秀:“这是什么东西呀?”陈独秀低头看了看说:“虱子!”
章士钊见陈独秀若无其事,说:“你不要弄到我的身上来了。”
过了一会儿,苏曼殊进来,章士钊指着陈独秀的衬衣领口给苏曼殊看,说:“我原以为众甫是天生的领袖,想不到他还是天生的乞丐。”
说罢,三人一起大笑。
苏曼殊拿出译好的《惨社会》放在陈独秀的桌上,说:“今天该是行严主编稿子,我是专找众甫来的。”
陈独秀看稿时,用毛笔圈点了几个字,说:“就这样吧。”
苏曼殊说:“加上你的名字吧。”
陈独秀点了一下头,说:“可以”。用毛笔在苏曼殊之后、写上“陈由己”三个字。
苏曼殊说:“由己好,由己不由人。”
陈独秀说:“退出励志社,参加青年会,我自己作主,所以叫由己。其实,我哪里能自己作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想在安庆多呆一天,也身由己。”
苏曼殊笑说:“迟早要自己作主。”
1903年12月,天气渐冷,灰色沉重的云层在缓缓移动,天要下雪了。
编辑费用越来越短缺,章士钊、陈独秀、张继请谢晓石、卢和生想办法,两人表示无能为力。上海的黑势力也因《国民日日报》的革命色彩,投诉上海地方当局,指责《国民日日报》“扰害大局。”
陈独秀伤心地说:“《国民日日报》命短,算起来,只办了3个月零23天。”
章士钊说:“我是瞎忙一场,你和子谷还译了一个《惨社会》。”
停刊以后,陈独秀、章士钊、何梅士、苏曼殊失业无事,凑钱租了一间房子,挤住在一起。不久,苏曼殊去香港投靠兴中会陈少白,陈独秀回安庆,大家再次分手。
临行前,陈独秀、苏曼殊将《惨社会》译稿交给甘肃人陈兢全的镜今书局,出了单行本。
章士钊很看重这段经历,他后来在《初出湘》中写诗道:“我与陈钟子,日期大义倡。国民既风偃,字字挟严霜。”
六
1904年年初,残冬即将过去。绿树枝头,偶尔能见到衔泥筑巢的飞燕。这时,陈独秀回到了安庆。
闲时无事,陈独秀常去桐城学堂坐坐。当时吴挚甫任桐城学堂董事长,房秩五、吴守一任学长,他们都是陈独秀的好友。陈独秀生性爽朗,嬉笑怒骂,不拘一格,大家都喜欢和他聊天。
一日,几个人又坐到一起,陈独秀说:“安徽人多躲在鼓里,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我有一个主张,大家在一起办一份白话报,让安徽人通达时事,长点见识。”
大家一听,都说是个好主意。吴挚甫说:“你办过《国民日日报》,我们都听你的。”
陈独秀说:“大家分头准备,印刷发行的事,我来联系。”
房秩五说:“守一编小说、诗词,我编教育,其他归众甫,如何?”吴守一说:“众甫是主笔,论说、新闻、实业、来文都靠你来编。”
陈独秀点头答应了。
从桐城学堂回来,陈独秀给亡友汪稀颜的弟弟、芜湖科学图书社的汪孟邹写了一封信,请他代办报纸发行。
汪孟邹见是陈独秀的信,一口应承。他回信建议:“芜湖没有印刷条件,最好能在上海印出,再运回芜湖发行。”
接到汪孟邹来信,陈独秀又给上海的章士钊去信,请他联系印刷所。不久,章士钊回信说:“已联系上海东大陆印刷所。”
1904年阴历2月15日,陈独秀主编的《安徽俗话报》第1期问世。因为编在安庆,印在上海,发行在芜湖,周期长,实际面世时间是1904年3月21日。
陈独秀、房秩五、吴守一等人都很高兴。吴地一说:“忙了几个月,到底出来了。亏得众甫。”
陈独秀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亏得大家和乡绅捐赠,要不也是白忙。”房秩五试探地问:“令尊在东北做官,能不能资助?”
陈独秀摇头说:“他是个穷官。”
陈独秀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年,陈昔凡在东北遇到了一个发财的机会,成了暴发户。
1904年2月8日,为了争夺我国东三省,日俄战争爆发,清廷宣布“局外中立”。当时,日俄双方都需要马匹,商人便从蒙古贩运大批马匹天奉天(辽宁)出售,牟取暴利。地方官趁机大抽牲口税。因为战乱,这些税金没有上缴国库,落入地方官吏的腰包。陈昔凡当时任辽阳州过班升道,趁机捞了一把。日俄战争后,陈昔凡在奉天购置田地200亩;在北京琉璃厂附近投资一万两银子(折算当时硬币1万3千元),开了一间“崇古斋”古玩铺;在奉天设了一间“崇古斋”分店;在安徽贵池乌沙购地800亩;在安庆四牌楼开有近10家铺面。陈独秀办报缺钱,但不染指陈昔凡。他们父子俩,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反清斗士,已不可同日而语。
七
初夏一天,陈独秀在家闭门写小说《黑天国》,房秩五、吴守一来访。吴守一看了一眼第一回标题“犯朝纲身陷黑天国,受奇辱拳击巡警官”,笑着说:“众甫是多面手,学罗贯中做起章回小说了”。
陈独秀说:“原想写沙俄政府欺压本国人民,不知不觉,写成小
说了。”
房秩五说:“你是受《惨社会》影响吧?”
三人笑。
陈独秀问房秩五?:“挚甫随桐城学堂去桐城,你打算怎么办?”
房秩五说:“我打算去日本。”
陈独秀点点头,说:“你们一走,我就把报搬到芜湖去编,在安庆原是就你们,现在就不上了。”
吴守一说:“去芜湖也好,和孟邹在一起,凡事有个照料。”
盛夏,陈独秀背着包袱,只身到了芜湖。汪孟邹将陈独秀安顿到芜湖长街中段科学图书社阁楼上,说:“众甫,我这里清苦得很,每天只有两顿稀饭。”
陈独秀说:“就两顿稀饭好了。”
陈独秀最关心的是报纸的发行情况。汪孟邹说:“省内各地都设了供销处,有希望超过三千份。”
陈独秀很高兴,问:“安庆销多少?”
汪孟邹说:“不多,徽州、庐州、颖州发行好些。绩溪县还以官府名义号召大家订阅。”
陈独秀笑着说:“到底是你的老家。”
一天,汪孟邹拿着几封信对陈独秀说:“我这里有几封信,都是希望把报纸办成日报的。”
陈独秀忙接过信看,说:“他们哪里知道是我一个人在办报,即使有三头六臂,也办不成日报啊!”
汪孟邹说:“想不到读报人这样多,现在东到,南到广州,北到辽东,都有我们的订户。”
陈独秀连声说:“好!好!有了订户,比什么都好。”
汪孟邹看陈独秀蓬头垢面,说?“我这里虱子多,洗澡又不便,你的头发乱得快要成街上的疯子了。”
陈独秀捋了捋头发,说:“顾不上了。去年在上海,我和行严住一屋,也是一身虱子。革新和虱子是一对难兄难弟。”
汪孟邹说:“这里还有一封你的信。”
陈独秀一看,是章士从上海寄来的。信上说,杨笃生、何海樵于7月31日在上海成立了暗杀团,蔡元培、刘光汉及章士钊本人参加了。章士钊希望陈独秀近日去一趟上海。
陈独秀知道汪孟邹怕事,将信放进抽屉里说:“行严要我去一趟上海,是关于俗话报印刷的事。”
到了上海,章士钊带陈独秀见了杨笃生、陶成章、蔡元培等人。当天,由暗杀团会长杨笃生主盟,陈独秀一杯滴有生鸡血的酒喝净,正式加入了暗杀团。
杨笃生对陈独秀说:“近日铁良良弼到江苏巡查,行严与万福华的任务是跟随其后,伺机出击,你回安徽后,注意这边行动,以作策应。”
陈独秀说:“安徽那头,我会留意。”
杨笃生说:“几时回安徽?”
陈独秀说:“隔日就回去。”
杨笃生望着陈独秀说:“明天,我和钟宪弁制造炸药,有空你来看看。”
陈独秀答应了。
这次陈独秀在上海时间不长,当月回到芜湖。
秋天,房秩五由安庆去日本,顺路到芜湖与陈独秀叙别。科学图书社的小阁楼里,到处是待付邮的卷筒和成堆的《安徽俗话报》。陈独秀见房秩五来了,特别高兴,晚饭请汪孟邹加了两碟菜。
房秩五来了后,天气转阴。陈独秀对房秩五说:“你是天留客”。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两人纵谈天下事,一连谈了三日。
“留人别馆三秋雨,送我晴江万里波。”第四天,云开日出,蔚蓝色的天空明净深远。陈独秀帮房秩五提着包袱,送他上船。船到江心,房秩五仍能看到衣冠不整的陈独秀立在岸边,向他挥手。
八
1904年秋冬间,在陈独秀影响下,桐城人李光炯、无人为卢仲农将安徽旅湘公学移到芜湖,改为安徽芜湖公学(安徽公学)。
当时受聘在安徽公学讲课的有柏烈武、陶成章、张伯纯、刘师培等人。陈独秀编《安徽俗话报》之余,兼任安徽公学国文教师。
学生发现这个安庆方言很重的陈先生很奇特,有时一边上课,一边搔痒。讲课随便,什么纲常名教、道;尊严,全不放在眼里。陈先生讲课,堂下鸦雀无声,学生个个听得津津有味。受陈先生影响,学生写作业时也常冒出“新”思想。
一日,陈独秀批改作业,见一个学生作诗道:“屙屎撒尿解小手,关门掩户圈柴扉”,不禁哈哈大笑。他用毛笔在一旁批了四个字:“诗臭尿腥”,然后又加了两句诗:“劝君莫做诗人梦,打开寒窗让屎飞”。陈独秀讲给汪孟邹听,汪也笑了起来。
这时,苏曼殊也来到了芜湖。
苏曼殊在上海和陈独秀分手后,去香港投靠陈少白,不料因误会受到陈少白冷遇,加上婚姻挫折,气头上去广东惠州剃度为僧,当了和尚。但他凡性未灭,偷了已故师兄博经的度牒逃之夭夭。
陈独秀向李光炯、卢仲农推荐苏曼殊作国画教员。陈独秀说:“苏曼殊作画叫人看了如咫尺千里,令人神往,不象庸俗画家浪费笔墨。”
苏曼殊和陈独秀一样,生性豪爽旷达。作画时不拘形式,且画且讲,且画且笑,倾刻画成。苏曼殊擅长画山水。画红叶,颜色在浅绛、绯红之间;画秋柳,枝软如丝,精美绝伦,学生极为仰慕。因为苏曼殊当过和尚,陈独秀常以诗僧、画僧相称。
苏曼殊生性喜欢漂泊不定,浪迹天涯。1905年6月,在酷暑到来之前,苏曼殊去日本江户。临行前,蘸墨作《东行别仲兄》诗一首,诗云:“江城如画一倾杯,乍合仍离倍可哀。此去孤舟明月夜,排云谁与望楼台。”
送走苏曼殊,回到科学图书社小阁楼,陈独秀看着苏曼殊墨迹未干的诗,沉吟了半响。他对汪孟邹说:“苏曼殊专四言绝句,发人深思,字里行间别有洞天。”
1905年夏天,安徽公学附设安徽公立速成师范学校,李光炯、卢仲农请房秩五到芜湖主持。
一日,任体育教师的柏文蔚和陈独秀闲谈。柏文蔚家在寿州,他问陈独秀,暑假可愿意去淮上一游?
陈独秀立即答应了,说:“听说寿州的孙少候是位义士,这次去,正好拜拜他。”孙少候即孙毓筠。
王静山、方健飞、宋少侠等人听说陈独秀要去寿州,也要去。最后一约定,有六七个人愿意去寿州。
回到科学图书社,陈独秀把暑假出门的事告诉了汪孟邹。汪孟邹急了,问:“俗话报》怎么办?”
“不碍事,下学期开学之前,我就回来了。”陈独秀语气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过了几天,陈独秀、柏文蔚一行人开始淮上游行。他们经怀远、蚌埠、蒙城、涡阳、毫州、太和、阜阳,一路拜访名人,游览名胜,最后到达寿州(寿县)。在寿州,柏文蔚带陈独秀等人访问了寿州名士孙毓筠(少候)、张澍候、郑赞丞、石敬五、宋健候等人。
在寿州住了几日,陈独秀因挂记办报,和其他人经合肥先期回到芜湖。柏烈武则留在家中,等开学再返校。
从淮上旅行回来,陈独秀着手编排下期《安徽俗话报》。一日,楼下传来两位客人的说话声。
“是孟侠吧?我早就听出你的声音了。”陈独秀在楼上大声叫道。
来人正晃吴孟侠(吴越),站在他身后的是一身戎装的吴越好友,暗杀团成员、长江志士越声。
陈独秀赶紧把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引上小阁楼。上楼前,陈独秀嘱咐汪孟邹:“晚上打点酒,多炒几个菜。”
吴越出生于桐城书香门第,后投奔堂兄吴汝伦,上保定高等学堂。1903年和同学马鸿亮到上海见到了办《国民日日报》的陈独秀,从此一直书信往来。这次在芜湖见面,两人格外高兴。陈独秀问:“还在保定办《直隶白话报》?”
吴越摇头。他看了看满屋堆的《安徽俗话报》,说:“同胞们都在做弥天大梦,办报纸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已和马鸿亮等人组织了北方暗杀团,决意亲手杀几个清朝大臣,以史醒同胞已死之心。”
赵声对陈独秀说:“孟侠被推举为北方暗杀团支部长”。陈独秀听了连连点头,说:“去看病11月万福华案后,章炳麟、龚宝铨、蔡元培公开活动。我一向主张用武力推翻清朝,只是行动要小心。”吴越点头称是:“好在我沿有妻子儿女,只有老父亲有些舍弃上下。这次我回桐城,上了一趟龙眠山老家的坟山。”吴越中等身材,长脸、鼻直口阔,讲话时瘦长苍白的脸上,眼睛烁烁闪光,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概。
“不可胆怯,也不可粗心,行动前要作慎密考虑,接受万能福华的教训。”送吴越、赵声出门时,陈独秀一再提醒吴越。
吴赵、赵声走后,陈独秀闷闷不乐了几天。他研墨书写了一幅对子,“推倒一时豪杰,扩拓万古心胸。”叫汪孟邹挂在墙壁上。汪孟邹发现,8月里,头发零乱的陈独秀的脸颊又瘦消了一圈。
不久,《安徽俗话报》因刊载一则反英消息,触怒了英国驻芜湖的领事,该领事协迫芜湖寺方当局勒令停办《安徽俗话报》。受吴越影响,陈独秀早已心系天外。他对汪孟邹说:“我们停了吧。”
汪孟邹不想停,他说:“我们出了23期,不如再出一期,凑个双数,吉利。”
陈独秀主意已定,那里听劝。他对汪孟邹说:“无所谓单数,双数。”因为决定停刊,陈独秀洗了一个澡,一身轻松,挥着纸扇,哼起了家乡黄梅小调。
汪孟邹看着陈述独秀,拿他没办法,摇了摇头,做饭去了。
九
1905年秋,天气阴暗。在冷漠的空气中,常常传来令人沮丧的乌鸦的叫声,使人躁动不安。
9月底,留在安徽公学教书的陈独秀听到传闻,北京火车站发生刺杀五大臣未遂事件,五大臣中仅载泽、绍英受轻伤。刺杀者当场身亡,因血肉模糊,至今官方不知刺杀者为谁云云。
陈独秀听到传闻,大吃一惊。他怀疑是吴越所为,立即给在保定高等学堂读书的张啸岑去信,打听消息。张啸岑年轻,吴越没有吸收他参加暗杀团。
在信中,陈独秀用了暗语:“北京店事,想是吴先生主张开措,关于吴兄一切,务详告。”吴越和汪孟邹同年,出生于1878年,大陈独秀一岁,所以陈独秀称为吴兄。
刺杀五大臣烈士果然是吴越。1905年9月24日,出洋考察宪政的载泽、绍英、端方、戴鸿慈、徐世昌五大臣出都,杨笃生是随员,事前通知了吴越。火车站戒备森严,吴越身揣红布包裹着的自制炸弹不能靠近,临时买一套无顶红缨官服穿在身上,装成随员,在火车启动之际,登上了窗帘装饰富丽堂皇的五大臣专车。因列车引起震动,炸弹被引爆,吴越腹部被炸烂,当场身亡。五大臣被迫延期出国。
张啸岑接到陈独秀信,马上写了回信,同时寄来了吴越的两部遗著:《暗杀时代自序》和《意见书》。张啸岑在信上说,烈士赴难前,曾留下遗言,若遇难,将上述书转交杨笃生或陈仲甫。
陈独秀接天吴越遗书,呆呆地坐在那里,久久不语。吴越写道:“杀那拉淫妇难,杀铁良逆贼易;杀那拉淫妇其利在今日,杀铁良逆贼其利在将来,杀那拉淫妇去其主动力,杀铁良逆贼去助动力……”吴越字迹雄宏刚健,如枪炮子弹,掷地有声;文论气势磅礴,杀气腾腾,读后如临硝烟弥漫、马蹄奔腾的战场。
这一夜,陈独秀久久不能入睡。他将吴越遗书珍藏好,准备尽早出版,以慰英灵。
不久,清廷查清有暗杀者是吴越,张榜示众。“越”字旁边加一“木”,以示给吴越永远戴上枷具。为纪念吴越,1929年,由张啸岑、金慰农等人提议,将安庆最繁华的街道命名为吴越街。
1905年秋,陈独秀继续在安徽公学授课。一日,陈独秀和柏文蔚、学生常恒芳等人闲谈。陈独秀说:“海外反清形势十分高涨,孙逸仙旧月在日本组织了同盟会,安徽也不能落后。我提议组织一个团体,把安徽反清活动开展起来。”
柏文蔚、常恒芳等人都说好,大家七嘴八舌,商议成立岳王会,因为岳飞反抗的金辽正是清人的祖先。
30岁的柏文蔚长得大头大脑,他说:“岳飞精忠报国,至死不渝,我们应继承其志,尽力排满。”
陈独秀说:“岳山会是安徽的反清组织,地点不能局限在芜湖,成员不能局限在学校。要联络安庆、徽州等地反清志士参加,还要吸收军人。”
九十月间的一天,一向冷落的芜湖关帝庙,突然来了三十多位香客。他们在供桌的木香炉里燃上一柱香,在烛台上燃起两根蜡烛,面对神龛里的关帝塑像,抚掌叩头,盘腿而坐。
为首者便是26岁的陈独秀。以前成立青年励志社、安徽暖国会,都是大造声势,结果刚一成立,就遭通缉。这次成立岳王会,陈独秀主张以赶庙会形式成立,避人耳目。
大家静静地坐着,听陈独秀宣读岳王会章程,然后集体宣誓。陈独秀说:“会员必须严守秘密,活动内容不许外传,成员一律用假名字。”会后,当选为会长的陈独秀利用会费,租了两间房子作秘密联络点。10月,柏文蔚因赵声之请,到南京新军第九镇任武馆。临走前,陈独秀对柏文蔚说:“可相机在南京成立岳王会分会,吸收军人参加。”1905年冬,比陈独秀小3岁的常恒芳从安徽公学毕业,到安庆励志学堂任训导主任。陈独秀说:“安庆已有同学会组织,反清势力雄厚,你可在同学会基础上成立岳王分会,与南京、芜湖岳王会呼应。
1905年底至1906年初,孙中山派22岁的吴旸谷(吴春阳)到南京组织长江流域同盟会。在安徽成立了“仗义会”、“安仁会”、“武毅会”三个同盟会分会组织。柏文蔚率岳王会南京分会加入了同盟会。1906年初,芜湖岳王会集体加入盟会。
陈独秀不愿参加同盟会,他说:“你们参加吧,我不参加同盟会,照样也革命。”当时除了陈独秀,章士钊、徐锡麟、熊成基等反清志士也没有参加同盟会。
1906年春,陈独秀和苏曼殊一起去日本。在海船上,苏曼殊问陈独秀:“为什么不加入同盟会陈独秀说:“同盟会鱼目混珠,泥沙俱下次。我很佩服孙中山、廖仲恺、朱执信,但其他人我就不好说了。”
苏曼殊偏要陈独讲,说:“愿闻其详。”
陈独秀说:“像汪精卫,纯属全躯保妻之徒。太炎、薄泉、师培与孙逸仙也有摩擦。”
苏曼殊感叹说:“办《国民日日报》时,行严说你是天生领袖,我看你是迟早要自立大旗的。”
陈独秀摇了摇头说:“什么自立大旗,我不过是不愿意攀附别人,随波逐流罢了。”
苏曼殊广东香山人,出身日本横滨,母亲是日本人。这次去日本,要寻义母河仙;结果没有找到。
两人在日本呆的时间不长。苏曼殊要送小野氏南归,两人便在酷暑之前回到芜湖。
7月5日,苏曼殊坐下来给刘三写信。刚写下“申江别后,弟即偕仲甫东游,至处暑始抵皖江”几个字,陈独秀来坐。见苏曼殊给刘三写信,陈独秀说:“季平是侠义之士,为救炳麟、邹容,挥金如土,你们倒是同一类人。”
提到刘三挥金如土,苏曼殊想起了一件事,说:“一次我去刘三家借钱,刘三不在,我拉开抽屉,拿了数十元走了。”
陈独秀问:“刘三知道么
苏曼殊说:“不知产。还是后来我去信对他说了。”
陈独秀说:“这大约是出家人超凡脱俗之处,拿了人家的钱,写一封信就能了事。我幸亏没有钱,不然抽屉非上锁不可。”俩人哈哈大笑。
秋天,阳光柔和,日照变短。南水关陈宅的后花园里,各色菊花开得生机勃勃,紫色的“蟹爪”、白色的“银钩”、黄色的“金丝”争相斗妍。从芜湖回到安庆的陈独秀,极喜欢站在温暖的阳光中观赏菊花。
陈独秀这次回安庆,西装革履,乌亮浓密的头发向后梳去,一副留洋派头。进门那天,嗣母谢氏笑着对高晓岚说:“大众,你看他穿得象个鬼样子!”
陈独秀脱下西装褂子,披到侄子遐文身上,笑眯眯地说:“老奶奶讲我穿是象鬼一样,这穿得多好看呐!”
延年和遐文年龄相仿,见陈独秀和遐文讲话,远远地站着,睁着大大的眼睛朝他们看。陈独秀见状,连忙走了过来,伸手摸了一下延年的黑黑的头发,“嗯”了一声,说:“长高了。”
十
1907年春,大地刚从残冬的寒气中回过神来,陈独秀辞别了谢氏、高晓岚及儿子延年、乔年、女儿筱秀,象候鸟一样来到了日本。这次陈独秀住东京神田区猿氏町二丁目番地清寿馆,和章士钊、苏曼殊住一室。陈独秀和章士钊在正则英语学校学习英文,同时到早稻田大学学习法国等西欧文化。
陈独秀到东京后,和章太炎、刘师培、苏曼殊、张继、陶冶公、何震及日本人幸得秋水等人成立的“亚洲和亲会”。其宗旨是“反对帝国主义,共同使亚洲已失主权之民族,各得独立。”这个观点和同盟会把目标指向满族不同,陈独秀欣然接受。
章太炎是1906年6月出狱后来到东京的,任《民报》总编辑。章太炎古文造诣很高,文章古奥。平常好说佛法,讲《说文解字》。陈独秀很佩服他的“朴”学,章太炎也推举陈独秀的文学学。
当时钱夏(钱玄同、字德潜)也在《民报》馆。陈独秀不参加同盟会,但喜欢读《民报》,所以将吴越《意见书》交《民报》发表。平常无事,陈独秀喜欢到《民报》馆坐坐。
一日,陈独秀西装革履,兴冲冲地来到《民报》馆。馆里除了章太炎、钱玄同,还有章太炎所收弟子湖北人黄季刚。陈独秀来了后,黄季刚便退到里屋。谈了一会,周作人来了,大家是熟人,周作人便找了个凳子也坐下了。陈独秀爱好文字学,不知不觉把话题引到汉学上来了。“清汉学发达,戴、段、王都是安徽、江苏人,安徽、江苏还是出人的。”陈独秀知道章太炎、钱玄同、周作人都是浙江人,因为是熟人,他也不避讳。
章太炎穿了一件日本和服,剪去了盘在头上的大辫子,留了一个平头,清秀的长脸看上去很精神。他见陈独秀抬举安徽、江苏人,虽不以为然,还是点了点头。
“湖北没有出什么人”,陈独秀见章太炎点头,继续高谈阔论。章太炎皱了皱眉头,朝钱玄同、周作人看了看,见俩人都没有应话的意思,便附和了一句:“是啊,湖北没有出什么人。”
在里屋的湖北人黄季刚听了直喘粗气。“湖北固然没有学者,然这不就是区区,安徽固然多有学者,然而这也未必就是足下。”黄季刚的声音很大,震得《民报》馆四壁回音。
陈独秀没想到草棵里杀出个程咬金,弄得十分尴尬。“这又何苦。”陈独秀找了个由头,起身告辞。章太炎也十分扫兴。
十一
1909年夏天,苏曼殊完成了“梵文典”的翻译。“仲甫,提提意见。”苏曼殊将书稿递给陈独秀。
在日本,苏曼殊的第一号朋友是陈独秀,其次是章太炎。他佩服陈猜秀的汉学、章太炎的诗。
过了几天,陈独秀写诗称赞这本书“千年绝学从今起。”陈独秀在诗的题目中称苏曼殊为“曼上人。”
“客气了”,苏曼殊笑。“仲兄的诗有气势,明日我在《天义报》请人登了,你不会反对吧?”
“登吧。”陈独秀桌上放着但丁、拜伦的英文版诗集,手上捧着英语词典,说话漫不经心。
章士钊、陈独秀、苏曼殊三人在一起,1884年出生的苏曼殊年龄最小,小陈独秀5岁,小章士钊12岁。因此跑腿打杂,常常是苏曼殊的事。
一次,三人断炊,章士钊、陈独秀找了几件衣服,要苏曼殊去当铺当点钱买东西吃。苏曼殊答应了一声,出门去了。
谁知苏曼殊一直,半天不见人影。“疯和尚”,“死和尚”陈独秀、章士钊俩人大骂了一通,又饿又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苏曼殊曾写《断鸿零雁记》,怀念少年时代的恋人雪鸿,所以陈独秀骂他是“风流和尚。”苏曼殊拿陈独秀没有办法,称他为“畏友仲子。”
半夜,苏曼殊回来了。手上的衣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本书。
“吃的呢?”陈独秀见苏曼殊回来,咽了一下口水,困意顿消。
“当了钱,正要买吃的,在夜市上见了这本书,因为遍地寻不着,便买下了。”说这话时,苏曼殊慢慢地往外吐字,像是平时闲谈。
俩人见状,又骂了几句,继续睡觉。
苏曼殊饿着肚皮,一夜未睡,把新买的书看完了。第二天早上,陈独秀、章士钊起来接着骂。苏曼殊也不答,一头倒下,不一会,鼾声大作。
不久,章士钊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陈独秀对苏曼殊说:“子谷,行严这几天神色不对呀?”
“我也诧异,行严向来是乐观派。”苏曼殊应道。
晚上,章士钊在床上翻来复去,辗转不宁。“老兄何以不得安身啦?”陈独秀在黑暗中朝章士钊的床铺望了一眼。
章士钊叹了一口气:“东窗事发了。你还记得上次那位女士吗?”
“怎么不记得,是那位摩登太太么?”陈独秀睁大了眼睛。
章士钊说:“原来只是和她多叙了几次,也没有什么。不料她的先生是个陆军大佐,打听到我,非要和我决斗不可。”
苏曼殊听了想笑,不是骂我风流和尚吗?但见一向散慢的陈独秀沉默不语,便半道上打住了,改口道:“中不是闹着玩的,不能和他决斗,若是打官司,倒也无妨。”
陈独秀在床上咧了一下嘴,也想笑:“子谷说的对,你宜斗文,不宜动武。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如一走了之,他怎不会追到上海和你决斗。”
章士钊欠起身,披衣坐在床上:“只好如此了,真是应了古训,玩火自焚。”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我经历过,把它看作过眼云烟好了。”苏曼殊语调轻松地说。
“你先回去,我和子谷再呆一时,也要回去了。”见章士钊坐起来,陈独秀也起身靠在床上。这一夜,三人谈了很久。苏曼殊在日本出生,日本话很地道。他在日本也有一个女友,叫百助眉史。一天,苏曼殊拿出十首专与百助眉史的《本事诗》诗稿,给陈独秀看。
“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我亦艰难多病日,那堪重听入云筝,……”陈独秀低声吟诵了一遍,点头道:“你擅诗画,女友弹筝,倒很般配。改日我凑兴和你几首,如何?”
“有仲甫和诗,最好。”苏曼殊高兴得苍白的脸上有些微微泛红。
隔日,陈独秀和诗十首已成,诗名也取《本事诗》。其一云:“双舒玉简轻佻拨,乌啄风铃珠碎鸣,一柱一弦亲手抚,化身愿作乐中筝。”苏曼殊喜滋滋地接了,说:“南汉黄捐词云‘愿作乐中筝,得近佳人纤手指,,仲甫用此典,恰到好处。”
十二
1908年秋初的一天,杨木县日光山温暖如春,泛黄的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动,远远的高岩上,高约一百公尺、宽约十公尺的华严爆布,似一匹巨大的白练,呼啸而下。空谷中,水声如雷,水花飞溅。
陈独秀远远的坐在半山腰间,默默地看着异国东瀛这幅奇异的场景,出神入画,呆了半晌。
“为什么叫它死亡瀑布?”
“这瀑布发源于中禅寺湖的大谷川,过去常有青年人在这里自尽。”
不远处,两个游客在高声交谈,喧嚣的瀑布声,使他们抬高了声音。
陌生人的讲话勾起了陈独秀对往事的回忆。一年前,光复会友人34岁的徐锡麟杀死皖巡抚恩铭后,在安庆遇难,恩铭的亲兵竟妙食其心。几天后,女侠秋瑾在绍兴被害,刽子手以醮其血的馒头卖钱……陈独秀呆呆的望着眼前的瀑布,眼眶潮湿了,山峦模糊起来,日光失却了来时的温暖。陈独秀感到一阵昏暗:革命义举屡屡失败,光复中华,何时是尽头?
“死者浴中流,吊孝来九州。可怜千万辈,零落卧荒丘。”唏嘘感叹之间,陈独秀一口气写了《华严瀑布》十四首诗。——对革命前途的失望、无措,尽在字里行间。
苏曼殊却从诗中找到了佛性和禅机:“好,即,词况丽瞻,是仲兄的上品之作。”
游华严瀑布,陈独秀感伤太多,不啻是一次死的洗礼。不久他与苏曼殊分手,回到了国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