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一章 青少年时期

第一章 青少年时期

1879年10月9日,清光绪五年己卯8月24日乙丑,时序秋分。一阵秋风吹过,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落。安庆城北的一片空旷的菜地里,成群的麻雀瞪着小小的眼睛,用力啄着地面,在洒满阳光的土地上跳动嬉戏。上午9时,菜地东边的一排平房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那哭声宏亮,惊动四野。菜地里的麻雀停止了吱吱的叫声,惊慌中像箭一样飞去。

婴儿天庭饱满,声宏眼亮。他张开没有牙齿的小嘴,拚命地啼哭着。仿佛在催母亲查氏:快给我乳汁。这个出生酸楚的婴儿,便是日后的新文化运动领袖、五四运动总司令、中国共产党“一大”~“五大”5任总书记——陈独秀。

屋里,陈家老小人影幢幢。堂屋的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两旁一边放着一张太师椅。八仙桌的上方,挂着不知哪一朝代的皇帝御赐陈家祖宗的“圣谕广训”:

“敦孝弟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穆”

“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

“尚节俭以惜财用,重学校以端士飞”

“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愚顽”

这几幅字已发黄褪色,却一尘不染。使人感到这户人家曾经是诗书仕宦之族,祖宗根基很牢。

坐在左边旧太师椅上的是位面目清癯、两眼炯炯有光的白须老者、婴儿的祖父陈章旭(字晓峰),人称白胡子爹爹。白胡子爹爹辫子长、胡须长、烟竿长。在家里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不知什么时候,婴儿的哭声停止了。陈章旭舒展开皱起的眉结,轻轻地捋了一下白须。他微微侧了一下身体,对坐在一旁的小儿媳方氏说:“明天托人去一趟苏州,告诉衍中,查氏替他生了一个儿子。谱名我想好了,叫庆同。”

方氏正在和大伯衍中的大儿子、8岁的庆元讲话,见公公吩咐,连忙点头答应了。

陈章旭叹了一口气。回自己房里歇息去了。

方氏知道公公为什么叹气。丈夫陈昔凡是1875年的恩科举人,在外候选知县,一家老小的用度开支,全靠他支撑。美中不足的是,自己嫁给陈昔凡已有几年,至今没有开怀。

刚满20岁的方氏哪里知道,公公叹气还有别的原因。陈章旭出生于1819年9月17日(清嘉庆二十四年),算起来,整整大陈独秀60岁。年轻时候选知县,但一生候选,未被任用。陈章旭娶怀宁人劳秉全长女为妻,生下四儿一女(衍藩、衍藻、衍中、衍庶)。老大在太平天国安庆保卫战期间,被太平军乱枪戳于稻草堆中不治身亡。老二夭折,未尽天年。老四陈昔凡无子。只有老三陈衍中生有两子两女,继承了陈章旭一脉烟火。

陈独秀命运多劫。两岁时家中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陈独秀父亲陈衍中在苏州染上瘟疫,死于苏州怀宁会馆。曾请陈衍中任塾师的霍丘人窦军氏托人带信到安庆,一家人哭成一团。老年丧子、中年丧夫、幼年丧父,人生大不幸都给陈家遇上了。陈独秀依偎在母亲怀中,两眼睁得大大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终于,他大声啼哭了起来。

陈章旭叹了口气,走了出去。衍中是个孝子,考上秀才后,宁国宋太守请他去宁国家中做塾师。当时衍中母亲劳氏正在病中,衍中不想去宁国,被劳氏责为恋母不孝,逼他去了宁国。1870年劳氏去世,衍中闻讯大哭而归。陈章旭想到老伴才走10年,儿子又去,不禁老泪沾襟,仰天长叹。

祸不单行。这一年,陈昔凡的原配,23岁的方氏也病逝了。

这以后,陈章旭鸦片越抽越多,脾气越来越坏。怀宁渌水乡老家陈剖屋来人,查氏都轻轻打招呼,叫客人轻手轻脚走过陈章旭的房间,以防被骂。查氏说:“白胡子爹爹好静。谁走路、讲话声音大了,他不问是谁,张口就骂。”这种家长制作风,给幼小的陈独秀印象很深。

光阴荏苒,陈独秀已有六七岁了。一天,祖父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叫陈独秀背四书五经。陈独喜不喜欢之乎者也,哼哈了半天,背的几句话都错了。

“你大伯父在你这么大时,这几篇东西早就背会了。”祖父的白胡子气得发直。一边说一边绰起八仙桌上的竹条打陈独秀。陈独秀挨了打,小嘴倔犟地抿在一起,两眼狠狠地瞪着白胡子爹爹。祖父见了更气,“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恶强盗”。说完,又猛抽了陈独秀几下。

母亲见祖父打得凶,壮着胆子过来把儿子抱走了。留下白胡子爹爹一个人吹胡子、瞪眼睛,恨恨不休:“将来不成龙就成蛇”。陈独秀天资好,祖父对他寄于厚望,打孙子是望孙成龙。母亲把小儿子抱在怀里,看到小手臂上凸起的一条条红道道,又看看陈独秀一脸的倔犟劲,再想到丈夫早逝、陈独秀从小无父,眼泪便流了下来,陈独秀见母亲哭,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祖父听见孙子的哭声,心里很难过,叹了一口气,出门去了。

事有巧合,后来陈独秀发起新文化运动,被人骂为“陈毒兽”,颇与祖父骂孙子的话异曲同工。不过祖父本意是恨铁不成钢。

陈独秀母亲很贤慧,丈夫去世早,在家又当父亲又当妈,在邻里亲友中有“女丈夫”之名。家里虽然穷得丁当响,乡人有急难,她常尽力相助。但这种菩萨性子,也常被好逸恶劳之徒利用。

当时族长手下有一个户差,经常以各种名义长陈独秀母亲要点钱花。一天,白胡子爹爹上烟馆抽鸦片去了,查氏和女儿在门前翻晒捡来的白菜边。远远的看见户差来了,查氏和往常一样,召呼户差进堂屋坐了。户差说,陈家祖宗在阴间缺钱,托话给他,叫他捎钱。说完,户差打了一个哈欠,直挺挺倒在床上,嘴里咕咕噜噜,仿佛真是鬼使神差。

提到陈家祖宗,查氏顿生一脸虔诚。陈家祖宗在唐宋两代红得发紫。公元890年,唐昭宗御赐颖川郡陈族为“义门”。北宋时,宋太宗吟诗赞誉陈族近百代恪守礼教儒规,顺世安民。有诗为证:

“水阁山齐架壁虚,亭亭华表耀门闾;

诗书明馆千年业,孝义相从百世居;

广堂风和欸诵读,江南花发快依归;

颖川郡派渊源远,始见江州法帝虞。”

宋朝宰相吕端、大学士寇準、内翰王偶偁、知忝政事等一班文臣都有诗称赞江州义门陈氏。如大学士寇準诗曰:

“孝义益乡闾,门多长者车;

岁赐两千粟,楼藏万卷书;

涌读开馨酒,雅叙煮嫩蔬;

长肃天外晓,乐意果何如。”

宋仁宗在位时,继续旌表义门陈氏,并御赐陈家建祠筑宇。陈家列祖列宗便有了在陈家祠堂被人供奉的地位,这是地方乡绅最显脸面的事。

宋仁宗时,陈家聚族而居,人口多达3700人。1044年,欧阳修作《朋党论》,诱发了宋仁宗疏散大姓人口的念头。陈独秀祖上一脉当时奉命由湘而赣,南宋末年辗转到了安徽怀宁。陈家自陈独秀父辈上溯,十二世儒业不兴,现在已成小户人家,但提到祖宗,查氏便有一种荣耀。她见户差装神弄鬼,也不去揭破他,说:“你等一等”,从箱子底下翻出几块钱。

这时陈独秀和一群小朋友在门前玩,看见户差闭目睡在床上,一动不动,便相约在屋前屋后一起喊:“失火!失火!”

户差一听,慌忙睁开眼睛,说:“我在阴间就闻到烟味,知道失火了”。

陈独秀和小朋友们一旁哄笑,说:“一点不灵。”

户差一看上了小孩的当,恼羞成怒,说:“不成体统”。红着脸要走。查氏说:“小孩子不懂事,别和他们计较”。说着把钱递了过来。户差见查氏好言相劝,又给了银元,又留用饭,才哼了一声,露出了笑脸。

查氏又好气又好笑,拿起鸡毛帚要打陈独秀,一眨眼功夫,陈独秀已不见人影。

白胡子爹爹知道后,大骂陈独秀“翻生货”,抄起戒尺要打陈独秀,但想到户差平白无故打秋风,独秀聪颖乖巧,举起的手又放下了。

陈独秀11岁时,71岁的祖父去世了。母亲请了几位私塾先生教陈独秀读书,都不对陈独秀的胃口。陈独秀十二三岁时,哥哥庆元(字孟吉)20岁,已考取了秀才。陈独秀很喜欢跟这位慢性子哥哥在一起。母亲对庆元说:“你教弟弟读书吧,庆同听你的。”庆元连忙点头答应了。他知道,母亲叫他教弟弟,不光是庆同听他的话,还有要紧的一层:省了请塾师的钱。

一日,查氏见陈独秀一反常态,捺着性子在那里读书,有些奇怪,便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走过去看。查氏见庆元翻黄了的四书五经放在一边,陈独秀手中拿的是一本《昭明文选》。

“庆同,正经的书不看,这东西管用吗?”查氏埋怨道。

陈独秀没有答话,向母亲抢了个鬼脸。

“庆同性子捺不下来,看一点闲书,比不看好。”老实的庆元替弟弟解围。

庆元穿着随便,嘴上已露出茸茸的小能子,讲话总是和颜悦色,一脸谦和。

查氏见庆元阿弥陀佛的性子,知道庆元管不住弟弟。“去到考场放个屁,也替祖宗争口气。你这样贪玩,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爸”。查氏说着,泪就掉了下来。

陈独秀见母亲流泪,心软了下来,只好硬着头皮做八股文章。

1896年,17岁的陈独秀参加院试考试。考试前,母亲问庆元:“庆同能考上么?”

庆元对陈独秀有信心:“弟弟县考府考关都过了,这次院试也能通过。”

母亲还是不放心:“我替他担心,县考府考他的名字排在后面。”

“庆同的八股文有限,所以县考府考名次低,但院试要临场发挥,这是弟弟的长处,中个秀才没有问题,你就准备喜蛋吧。”听庆元的口气,好像陈独秀已经才中了秀才。

考棚(现为安庆一中)很近,出家门往西南走,十几分钟就到了。宗师出了一个很古怪的题目,叫“鱼鳖不可胜食也材木”的截答题,许多考生傻了眼,交了白卷。陈独秀见题目出的怪,与四书五经相去很远,急乱中将《昭明文选》、《康熙字典》上的难字古文,东拼西凑,一古脑儿往外搬,填满了一篇皇皇大文。

宗师监考时,几次走到陈独秀旁边站住,手捋胡须,微微点头。收卷时,宗师亲自收了陈独秀的卷子。陈独秀收好笔墨,准备离开。“陈乾生,你且慢走,你今年多大了?”宗师叫住了陈独秀。

陈独秀见宗师叫他的官名,忙毕恭毕敬地站住了,说:“童生今年十七了。”

宗师“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年轻还轻,回家好好用功,好好用功。”

出了考场,陈独秀懵头懵脑地往家走,一路上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宗师的话是什么用意呢?

回到家中,陈独秀把答卷情况和宗师的话对庆元说了。庆元皱眉无语,半天才说“怕是没有考好,不然宗师怎么会说好好用功呢?”

陈独秀见哥哥这样说,心里很难过,母亲的情绪也低了下来。

看榜那天,陈独秀对庆元说:“你替我去看吧。”

一会儿,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传来了:陈独秀考上了秀才,而且还是院试第一名,这一下陈有别提多高兴了,贺喜的人接连不断,远亲近邻,族长户差都来了。查氏赶忙煮喜蛋,应酬客人,一天到晚笑呵呵的。客人走过后,庆元说:“我叫你煮喜蛋,没有说错吧?”

查氏笑着说:“你也学贫嘴了,那几日怎么不见你呲个牙?”

庆元见弟弟不作声,问:“你在想什么?”

陈独秀说:“我那篇不通的东西,怎么会得第一呢?”

庆元说:“我也奇怪,听你那么讲,能考上秀才就不错了。”

陈独秀说:“那题目本来就不通,文章写的又不通,那宗师也不通,大约这几个不通到一起,就通了。”

母亲说:“这是命。什么通不通的,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前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大鸟从我的头上飞过。庆同考上,是贵人吉像,命中注定的。”

庆元听了,笑着说:“外面人还说,陈家祖坟风水好,振风塔是陈家坟前一管笔。”振风塔(万佛塔),号称长江第一塔,在安庆城东迎江寺内,建于公元1570年。

查氏说:“这话也像,陈家祖坟坐北朝南,振风塔正好在陈家祖坟前面,你父亲考上秀才,叔父中举,你们弟兄俩都中了秀才,说不定真有祖宗保佑呢!过几日,我们去一下坟地,好好烧把香。”

陈独秀听了,不以为然,“我不信贵人吉佝,祖坟显灵,我只感谢昭明太子,没有《昭明文选》……”

庆元见弟弟这样说,白了他一眼,陈独秀见状,忙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陈独秀考上秀才第一后,名声大口噪,几日里,贺喜客人不断。最叫母亲高兴的是,安庆城几位从不登门的名门望族和富户人家,纷纷托媒上门,打听陈独秀生辰八字。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间两大喜事接踵而来,陈独秀心里也喜滋滋的。

在这些客人中间,有一位是安庆副将高登科托来的媒人。

查氏慌忙将客人让进堂屋,召呼陈独秀端上茶。客人朝陈独秀只顾笑眯眯地看,陈独秀不自在,对客人说:“请用茶”,借故出门去了。

“到底是皖城名士,气度不凡”。客人说。

查氏陪客人一旁坐下,说:“哪里称得上名士,你是夸奖他了。”

客人说:“算是名士了,我们素不相识,不是慕名而来了么?”说罢,两人笑。

媒人嘴快,不到一支香功夫,已把高登科的女儿高晓岚(小名大众)的情况竹筒倒豆子,全说清楚了。

高登科是霍邱城东十里高家洋人(安徽六安霍丘临淮乡),出身贫寒,小时受继母虐待。13岁那年放鹅丢了两只,不敢回家,正巧一支官兵路过,随军而去。高登科作战勇猛,屡建战功,逐渐升迁,先后任游击、统领、副将。

高登科娶了三位夫人,女儿高晓岚是续弦詹氏所生。詹氏死后,高晓岚受到继母厅氏的虐待。厅氏对她十分苛刻。吃剩饭、穿布衣、做重活,在家地位如同奴婶。高登科自己从小受继母虐待,怜高迪斯科岚自幼丧母,回家将厅氏训斥了一顿,带高晓岚到安庆,亲自教养。

查氏听了,心里有些应允,说:“晓岚自幼丧母,庆同自幼丧父,两人都是苦命,倒是般配,只是高晓岚是将门之后,庆同出身贫贱,怕是门不当户不对”。

客人说:“这话我就不同意了。庆同父亲是大清举人,做官在外,前程无量。文官武职,正和高将军门当户对。你的两个儿子都是秀才,陈家又是书香世家,说起来,还是高家攀附陈家哩。”陈独秀生父衍中去世后,过继给叔父昔凡为子。

查氏一听,心里高兴,问:“不知高将军女儿今年多大了?”

客人说:“高晓岚生于光绪二年丙子正月十八日,今年满19岁。

查氏说:“庆同生于光绪五年己卯八月二十四日,比小姐小3岁。”

客人说:“不妨,女大三,抱金砖。”

查氏沉吟了一下,起身端起茶壶给客人加了茶,说:“明个我带庆同去高府坐坐,和高将军、晓岚见一面,你看如何?”

客人说:“这样最好。”

当晚,查氏和庆元、陈独秀讲到高府提媒的事。陈独秀看着庆元,庆元只是抿着嘴笑。庆元比妻张氏小一岁,所以不好说什么。陈独秀见哥哥只是笑,知道他已同意了,便说:“母亲做主吧。”

第二天,查氏和陈独秀去了高府。高登科和昨天来的媒人早早出门迎接。见了面后,媒人便退到里屋去了。

高登科一身新衣服,满面喜气,请查氏在客厅上席坐了。陈独秀喊了一声“伯父好”,挨母亲坐下了。高登科连声答应了,和查氏对坐,中间隔着一张八仙桌。堂厅正墙中间有一幅山水图,陈独秀手足无措,只将眼睛朝画上看。

高登科以前没有见过陈独秀,只听说考中秀才第一。这会见陈独秀声音宏亮,目光炯炯,彬彬有礼,眉宇中吐出几分英气,已是非常欢喜。虽然个子小了一点,皮肤略黑,因为年轻并不以为然。

这时,媒人叫高晓岚端上茶水、点心。高晓岚出身将门之后,个条高挑,穿着长长的洋蓝布大襟褂子,长裤的袂管用小绳子扎紧,一双如莲小脚。见了查氏,叫了一声“伯母,挨次斟了茶水,走到高登科下首的紫檀木圆凳边,远远地和陈独秀对坐下。

查氏连忙答应了,两眼只顾朝高晓岚看,见她荆钗布衣、朴实厚道,心里十分欢喜。原来怕官家小姐,过不惯她家粗茶淡饭的生活,这回放心了。查氏再看陈独秀,儿子默默地坐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偶尔,陈独秀瞧了一眼高晓岚,心嘣嘣地乱跳。正巧高晓岚在瞧他,两人的脸顿时红了。

从高府出来,陈独秀一路无话。俗话说,十八无丑女。陈独秀情窦初开,哪见过这个世面,心里乐滋滋的。母亲问他:“怎么样?”陈独秀头也不抬,只是笑。问急了,答道:“说不上来。”

母亲笑了,说不上来便是同意。这件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1897年7月,陈独秀、庆元,庆元的先生、同学及先生的几位弟兄一行数人,雇了一只民船,到南京参加8月份的江南乡试。

临行前,可氏对庆元、陈独秀说:“你们在外,要相互照顾。庆同是第一次出门,今年生了几场病,庆元要注意照顾好弟弟。”弟兄俩人答应了,和先生等一班人上了船。船头插着一面黄色的小旗子,上书“奉旨江南乡试”。查氏在岸上挥手告别,目送小船远去。

船到江心,凉风习习,江鸥绕着船尾盘旋低飞。庆元的先生年龄大些,约莫四十上下,穿了一件老布对襟褂子。一手托书,一手拿一把纸扇,正全神贯注读书。陈独秀对哥哥轻声说:“先生有范进之志啊”。庆元看了弟弟一眼,没有吱声。

船行数日,到了南京,几个人凑足了船钱上了岸。当时正值甲午战争之后,中国打了败仗,南京满目疮痍,一片破烂。陈独秀原想到了南京,看看六朝故都,开开眼界,结果和安庆一比,大失所望。

陈独秀说:“没想到南京的房子和安庆房子一样矮小破烂,街道和安庆街道一样窄小。”

庆元说:“城北的大街比安庆的大街平阔。隔日,我带你到处看看。”

一行人沿着街铺走,问了几家客店,都住满了江苏、安徽来的考生,陈独秀有点急了,问:“怎么这么多人?”

庆元说:“别的省是一省考,只有安徽、江苏是两省在一起考,江南乡试间,有一万多考生住到南京哩。”庆元的先生说:“不过江南乡试考中的举人,声名要好听的多,人多不易呀!”

说话间,几个人走到一处很破烂的客店。房子低矮,周围泥泞不堪,很像安庆农村的大屋。几个人正准备离开,只见一位穿着很漂亮的年轻女子,单衣薄纱,露着胳膊腿子,从屋里走了出来。见庆元等人,便笑着迎过来说:“住店呀?”说着,伸出手拽住了先生手上的包袱。那妩媚的笑里分明还有别的意思。大家似着了魔,两眼发直迈不动腿,都说:“就住这儿吧”。

进了屋,才发现不仅房子很破,房租还高。因为碍着女主人吊胃口,都心甘情愿地交了钱。

屋里已住了不少考生,床铺是大通铺。陈独秀转了几个地方,没有找到厕所。出了门,远远的见一个年轻女子姗姗而来,同店的一位考生竟拉下裤子,蹲在一旁。陈独秀心里厌恶,咕哝了一句:“妖孽!”

生了一阵闷气,陈独秀回来和庆元说了。哥哥说:“小便胡乱找个地方方便了,若出恭,只好等晚上天黑了”。陈独秀只好等天黑出门,走到屋后无人处方便,却踩回一脚的晦气。进屋后,一屋子的人都不高兴。不知是谁在叫骂:“这儿难闻,是谁假正经呀?白天不去,偏要等晚上去”。陈独秀好一阵子不自在,只好不作声,让人叫骂了一会。

躺下来后,陈独秀想起那位花枝招展的女房东,便问睡在一旁的考生。那考生轻轻地说:“我们都中了美人计了。那个漂亮姐是房主临时请来招揽生意的,等我们交了钱,早已领了赏钱拍拍屁股一溜烟了”。陈独秀说:“原来是这样”。旁人已是鼾声如雷,陈独秀翻了几个身,久久难以入睡。他想:这时和女人睡觉,大约不会推辞,但叫我法街献宝,绝对不干。

离考试还有一些日子。第二天,陈独秀、庆元、庆元的先生等人约了一起狂街。一路上,叮呤当啷的小驴子驮着货物来来回回的跑,陈独秀又看了一回新鲜。不远处,一群人围着小货摊叫骂,一打听,原来是一位考生在小摊上抓了把枣子,被摊主发现了。

庆元的先生恨恨地说:“哼,这些考生,平时走在街上,就像已经中了解元似的,做这种鸡鸣狗盗的勾当,也配来参加江南乡试”。

逛了半天南京的大街小巷,没给陈独秀留下好印象。回到客店,昨晚和陈独秀挨铺的考生一身酒气,捂着肿起的脸颊,睡在床上呻吟。陈独秀问:“怎么了?”他哼了半天,说:“刚才去钓鱼巷,钱没有带够。”

陈独秀一听,差一点笑出声来,赶紧用手捂住了嘴。他以前听说过嫖妓不带够钱要挨打,想不到这回真给他遇上了。

吃过晚饭,一位考生坐在窗前看报纸。陈独秀稀罕,走过去看,是梁启超办的上海《时务报》。陈独秀说:“等一会给我看看。”

陈独秀以前没有接触康有为、梁启超。他将这张《时务报》读了又读,对梁启超的“变亦变,不变亦变”十分感兴趣。这一晚,他又没有睡好觉。八月初七,考生进考棚考试。考棚被分隔成十余丈长的号筒,每个号筒隔成一个一个的号舍,一个号舍住一个考生。因为每个号筒要住上近百个考生,号舍又低又矮,象鸽子笼似的排在那里。

进考场时,考生吵吵嚷嚷,蜂涌而进,唯恐进来迟了找不到号舍。陈独秀没有见过这个阵势,背着包袱左右顾盼,差一点被人挤倒,还是庆元拉他找到了号舍,代他领了试卷。这时,陈独秀已三魂丢掉二魂半。

陈独秀那条号筒紧挨着一堵高墙,是一条长巷。考试分三场,一场三天,要考九天,所以考生都丁丁当当地背了烧饭的家伙。进了号筒,考生便将铁锅挂在对面的墙上。

8月的南京,正是火炉季节,烈日直射长巷中的一切。中午烧饭,到处浓烟滚滚,长巷成了火巷。号舍太小,考生为了逃避炙热的暑气,不得不伸出身子,半探在号筒中答卷。考试第一场,庆元的先生似胸有成竹,拿着一把纸扇,搔鬓吟哦,斯斯文文地穿着老布对襟褂子,其他考生早已把小褂子脱去了。

下午,陈独秀拿着卷子,冥思苦想,只见一个徐州大胖子全身一比不挂,头上盘着辫子,脚踏一双破鞋,手拿试卷,在号筒中走来走去,如同在澡堂中洗澡,出入无人之境,口中还念念有词。陈独秀见了,像贾宝玉丢了通灵宝玉,发了一呆。到南京,陈独秀见了不少怪事,没想到在大清朝的科举场,竟有这等有辱斯文的事。“妖孽!”陈独秀心里想。这时,赤条条的大胖子,摇晃到陈独秀号舍前,猛地一拍大腿,口中念道:“今科必中”。把气喘吁吁的陈独秀吓了一跳。

晚饭后,庆元见陈独秀神色不对,一摸额头,已微微发热。庆元忙倒了杯开水,叫陈独秀喝了。考场一刻值千金,庆元还是说了句“晚上早点睡”。

这一回,昭明太子没有帮陈独秀的忙,陈家祖坟的风水也没有显灵。兄弟俩双双落榜,连同庆元的先生一起翻了船。

从南京回到安庆,陈独秀情绪低落。他视科举为妖孽,发誓再也不参加乡试。这时高家和查氏提到陈独秀与高晓岚完婚的事,查氏见陈独秀已有18岁,高晓岚21岁,便答应了。

婚礼那天,陈家剖屋的亲族、本家来了不少人,陈独秀的大姐夫、商人吴向荣,小姐夫、画家姜筠之侄姜超甫都来了。婚礼杂事主要靠两位已出嫁的姐姐和嫂嫂张氏做。张氏是名门之后,父亲是补用巡厅张懋勋,从小知书识礼,帮了查氏不少忙。张氏弟弟张啸岑是陈独秀的朋友,少不了来凑个热闹。

高登科穿了皇帝赏他的马褂,请了不少当地有脸面的人到场。高晓岚同父异母的妹妹高君曼(小名小众)也从霍丘赶来参加姐姐的婚礼。陈、高两家热闹了几天,了却了一件心事。

小众活泼,和姐姐性格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知怎么,陈独秀见了小众,心里暖烘烘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正所谓“别有滋味在心头”。

新婚燕尔,北方的寒流就南下了。陈独秀和高晓岚一个新潮、一个守旧,度完了蜜月,两人的话也说完了。慢慢的,高晓岚有事无事便到嫂子张氏屋里坐。陈独秀乐得清静,常常看些杂书,做他的文章。

一日,庆元见陈独秀在看《扬子江筹防刍议》小册子,问:“你看这个做什么?”

陈独秀笑着说:“我想写一篇文章,专谈扬子江形势。”

庆元皱着眉说:“母亲知道了,会生气的。以前你看《昭明文选》,她就不乐意。”

“顾不得了。我对科举场已死了心。现在德国人要占领胶州湾,中国土地像蚕叶一样被人蚕食,读那些死书管什么用?康梁这些举人都提出变哩。”陈独秀振振有辞。

庆元叹了一口气,见弟弟说得有理,换了口气问:“你都写些什么呢?”

陈独秀来了劲说:“长江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防止内乱,必须占据长江上游;防止外寇入侵,必须加强长江下游防务。洪秀全与国国藩、胡林冀争九江、争安庆,就是这个道理。陈玉成丢了安庆,南京就指日可待了”。

庆元说:“南京虽是六朝故都,但南朝历代时间都不长,说明不光是长江防务问题。”

陈独秀说:“朝代长短,有天时地利。南朝命短,是金陵形势不在金陵。但无论如何,政府应加强长江军事设施,事关国家安危。”

庆元见陈独秀心高志远,没再说什么。隔了几日,陈独秀已写好文章,取名《扬子江形势论略》,找人用木板刻印了。文章有6948个字,署名“陈乾生众甫”。

第二年戊戍变法失败,政府靠不住了。陈独秀送了几本《扬子江形势论略》给亲朋好友,其余的都堆到床下供老鼠磨牙了。

1898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戍年,康梁维新变法失败,谭嗣同等六君子人头落地。凡康党便是死罪,到处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就在这一年,陈独秀与高晓岚的第一个儿子在大南门培德巷东口1号出世了。他便是后来的中国共产党早期著名活动家,“五大”中央委员、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江苏省委书记——陈延年。

延年之上,有庆元的三个儿子。查氏坐在太师椅上说:“延年位在老四,就叫小四子吧”。延年脑门阔,像陈独秀,瓜子脸像高晓岚。延年的出世,对高晓岚是个安慰。陈独秀年纪轻轻做了父亲,喜上眉梢,对高晓岚的话也多了些。

这时嗣父亲陈昔凡回家省亲,临走提出带庆元、陈独秀弟兄俩去东北。

这年陈独秀20岁,庆元28岁,两人虽是秀才,都无事在家。庆元是个府学禀贡生,也无钱养家糊口。一家人的粗茶淡饭,开销用资,幸亏有陈昔凡支撑。

陈昔凡是光绪元年乙亥(1875)恩科举人,因此昔凡中举是受益于光绪上台。候选知县时,因治都河有功,山东巡抚张耀保举他为知州补缺,又由盛京将军奏保到直隶州上任,当上了四品官,专办盛京(沈阳)文案。陈昔凡办事卖力,曾经一昼夜牍、理讼卷三百余件。后来候升知府,在辽阳州任过班升道,分省补用,以知府赏戴翎。

昔凡脸色慈祥,眉清目秀,鼻隆耳大,一副富人吉相。他说:“庆元、庆同到沈阳,一则帮我做点事,见见世面;二则眼下康梁乱政,人心不稳,稍不留神,就会招惹是非,这是我最担心的事。”

查氏连声称是,庆元、庆同兄弟俩也连连点头。昔凡又说:“庆元是菩萨心肠我担心的是庆同。”

查氏对陈独秀说:“你也不小了,到了东北,要听你爸爸的话,不要挂记家里。”

陈独秀连忙答应了。

到了东北,陈独秀对俄人印象极坏。一次,陈独秀随陈昔凡乘火车,天黑大雨,几个喝醉酒的俄国士兵将中国人赶下火车。陈独秀十分气愤,问陈昔凡:“中国人买了车票,为什么还被赶下车?”

陈昔凡叹了一口气,说:“还有打死中国人的事。”

陈独秀追问:“华官为什么不管?”陈昔凡无可奈何地说:“管有什么用,路权已不属于我国。”

陈昔凡见陈独秀脸色不好,说“庆同,你年轻气盛,不要逞强,弄得不好要触犯外交。出了事,我也没有办法。”

1899年,义和团朱红灯大闹山东,朝廷朝夕不安。陈昔凡对庆元、陈独秀说:“原想关东安定,现在看来比南方还乱,你们还是趁早回家去吧。”

陈独秀是第一次出远门,早已归心似箭,连忙答应了,说:“母亲身体不太好,我也想回去看看。”

庆元说:“时间真快。出门时,小四子才出生,现在已是三个年头了。”

陈独秀苦笑着说:“小四子什么模样,我都记不清了。”

隔了几日,陈昔凡给足了盘缠,嘱咐再三,送他们起程。陈昔凡说:“路上不耽误,正好赶回家过年。等这边安定了,你们再来。”

兄弟俩答应了,匆匆告别陈昔凡,一路往南方赶。

“关东遭丧乱,飞鸿惊寒弦。”此时正是隆冬季节,一路天寒地冻,惊鸿四野。弟兄俩日夜兼程,风餐露宿。1900年春节前夕,庆元和陈独秀终子赶回安庆。

敲开门扉,一身重孝的高晓岚和张氏见是满身尘土的庆元、庆同归来,顿时嚎陶大哭起来,原来母亲查氏已不在人世了。

陈独秀顿时感到天昏地暗,手脚冰凉。兄弟俩人双双靠在门框旁,面面相觑,泪如雨下。“奶奶去世时,父亲在宁国;妈妈去世时,我们在东北。说起来,我们还是义门陈氏”。说到这里,庆元已泣不成声。

陈独秀说:“奶奶去世时,叔父还在身边。妈妈去世,我们一个也不在身边。”庆元说:“哪里想得到,妈才四十几岁呀!”

1900年,中国的东北大乱四起。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沙俄出兵侵占东北三省,7月血洗海兰泡,制造江东六十四屯惨案,昔凡做过官的新民厅盛京将军曾琪,也被沙俄军队抓获软禁。

陈独秀很庆幸及时赶回安庆,过了一年安静的日子。1900年底,高晓岚生下了女儿玉莹(筱秀)。

对于沙俄在中国的暴行,列宁在这年12月24日《火星报》第一期上发表《中国的战争》,予以谴责。几天后,清廷派杨儒为全权夫臣,和沙俄谈判收复东北三省事宜,东北的官场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几个月后,陈昔凡带信,要陈独秀和庆元再去东北。

但这次,陈独秀决定去日本留学。他对庆元说:“你去东北吧。”

庆元担心陈独秀不懂日语。陈独秀说:“不要紧的,到了日本,我先进速成班学日语,然后再上大学。”

庆元问:“听说你找大众要金手镯,她没有给?”

陈独秀摇摇头,脸上有些负气,说:“不给就算了。”

庆元见弟弟的眼光有点冷漠,便说:“你也不要多想,金手镯是她嫁家的东西,她当然舍不得。”

1901年的夏天过去了,初秋来临,庆元庆同弟兄俩相约启程。南水关僻静的住室,徒然增添了一种令人伤感的怀调。“相携出门去,顾影各涓涓;兄就辽东道,弟航燕海边”。弟兄俩同了几日路,终于到了分手的岔口。见憨直、孱弱的庆元忍着泪花,一向豪爽的陈独秀的眼睛也潮湿了。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昭示他们:这是他们的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