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胡适论中国古典小说
1.40 《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序

《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序

沧县孙子书先生是今日研究中国小说史最用功又最有成绩的学者。他的成绩之大,都由于他的方法之细密。他的方法,无他巧妙,只是用目录之学做基础而已。他在这几年之中,编纂中国小说书目,著录的小说有八百余种之多。他每记载一种书,总要设法访求借观,依据亲身的观察,详细记载板刻的形式与内容的异同。这种记载便是为中国小说史立下目录学的根基。这是最稳固可靠的根基,因为七八百年中的小说发达史都可以在这些版本变迁沿革的痕迹上看出来。所以孙先生本意不过是要编一部小说书目,而结果却是建立了科学的中国小说史学,而他自己也因此成为中国研究小说史的专门学者。

他在北平所亲见的小说,已很多了。但他还不满足,所以去年九月亲到日本去看中国小说。专为了看小说而渡海出洋,孙先生真可以算是中国小说研究史上的哥伦布了。

他在东京工作了两个月,又在大连工作了五日,都是专心致志的猛干,所以能在短时期中记录了这七卷的《东京大连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这两处——尤其是东京——所藏的中国小说古本的绝大重要,孙先生在他的自序和缘起里都说过了,无须我来申说。我只要请读此书的人回想十四五年前我开始作小说考证时,那时候我们只知道一种《水浒传》,一种《三国演义》,两种《西游记》,一种《隋唐演义》。在这十几年之中,国内已发现的《水浒传》,有百回本,一百十五回本,一百二十回本,一百二十四回本。孙先生此书中记载的《水浒传》明刻本竟有六种之多。有了这许多本子的详细记载,我们方才可以作《水浒》演变史的精密研究了。《三国演义》的历史,近年来全靠日本所藏的几个古本的帮助,我们差不多可以知道从元朝到清初三国故事的演变了。国内至今还没有可贵的《西游记》本子:而孙先生在日本所见的明刻本共有七部,加上宋刊的两种《三藏法师取经记》和盐谷温先生印行的吴昌龄《西游记杂剧》,从此《西游记》的历史的研究也可以有实物的根据了。《隋唐演义》与《封神传》等书,向来在国内都没有古本子,所以我们都无从试探他们成书的历史;现在有了孙先生所见各种古本的记载,这种研究都可以开始了。我们试回想十五年前,我们讨论中国短篇小说,只能用一部《今古奇观》作例子;十五年来,“三言”“二拍”与“古今小说”都先后出现,我们才明白短篇小说在当时发达的状况;而这些书的保存与出现,都靠日本宫廷与私家的收藏。我们可以说:如果没有日本做了中国旧小说的桃花源,如果不靠日本保存了这许多的旧刻小说,我们决不能真正明了中国短篇与长篇小说的发达演变史!我们明白了这一点,方才可以了解孙先生此次渡海看小说的使命的重大。

试举《隋唐演义》一书为例。国内通行之《隋唐演义》皆是褚人获重编之本。近年始有人注意到林瀚编的《隋唐演义》。但因为这两部书的内容太不相同了,我们竟无从明了他们的因果关系,也不能知道褚人获怎样能从一部很幼稚的通俗讲史变成一部很有文学趣味的小说。但我们读了孙先生的书目,自然会明白《隋唐演义》的历史了。孙先生在东京见了五种《隋唐演义》,在大连又见了一部《隋史遗文》:

(1)熊钟谷编的《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八卷九十节(嘉靖癸丑杨氏清江堂刊本)。

(2)余应鳌编的《唐国志传》八卷(余氏三台馆刊本)。

(3)姑孰陈氏尺蟆斋评释《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八十九节(万历(?)(癸巳绣谷唐氏世德堂刊本)。

(4)徐文长评《唐传演义》八卷九十节(万历庚申武林藏珠馆刊本)。

以上四种,依孙先生的考定,实在只是一部书,其内容文字都相同,大意是记唐朝开国的事,起于隋炀帝大业十三年,终于唐太宗贞观十九年。这是《隋唐演义》的一个祖本。

(5)《隋唐两朝志传》十二卷一百二十二回(万历己未,金阊龚绍山绣梓)。这本子有假托杨慎的序,又有林瀚的序。林序也是假托的,序中说他得罗贯中原本,重编为十二卷。此书虽假托于正德一朝的名人,孙先生考定为用熊钟谷本作底本而扩充成书的:前面略加几回隋朝故事,中间叙述瓦岗寨的英雄较为详细,后面增补唐太宗以后的史事直到僖宗为止。这也是《隋唐演义》的一个祖本。

(6)新镌绣像批评《隋史遗文》十二卷六十回(名山聚藏版,有崇祯癸酉袁于令序)。

这书专记隋末瓦岗寨的好汉,用秦叔宝作中心。孙先生从每回后的总评里考出此书之前尚有一种“旧本”,大概是当时说话人所演讲,袁于令取市人话本,稍加增改,作成此书。这是《隋唐演义》的一个最重要的祖本。

我们试再翻开《隋唐演义》的褚人获自序,看他说:

《隋唐志传》创自罗氏,纂辑于林氏,可谓善矣。然始于隋宫剪彩,则前多阙略;厥后铺缀唐季一二事,又零星不联属:观者犹有议焉。昔捧庵袁先生曾示予所藏《逸史》,载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再世因缘事,殊新异可喜。因与商酌,编入本传,以为一部之始终关目。合之《遗文》《艳史》而始广其事,极之穷幽仙证(此指书中末回的仙证故事)而已竟其局。其间缺略者补之,零星者删之,更采当时奇趣雅韵之事点染之,汇成一集,颇改旧观。

褚氏叙述他的新本的来历,本是很忠实,很明白的。然而我们若不曾读孙先生所记载的各种本子的内容,我们就不会看懂这一段自序,因为我们就不懂得序中说的“遗文”即是《隋史遗文》,也就不懂得袁于令和这部书的关系,更不知道熊钟谷本与林瀚本的关系。现在我们有了孙先生记载的材料,方才可以推知《隋唐演义》的演变史大概是这样的:

(1)熊钟谷本《唐书志传》

(2)旧本《隋史遗文》

(3)《炀帝艳史》

林瀚本《隋唐志传》袁于令本《隋史遗文》

褚人获本《隋唐演义》

我们看这一部小说的历史,就可以知道孙先生的小说目录学在小说史学上的绝大重要了。没有这些古本小说的详细记载,我们决无从了解一部小说的历史。必须先知道了《古今小说》,《三言》,《二拍》的内容,然后可以知道《今古奇观》所收的各篇都是从这几部短篇小说丛书里选出来的。必须先知道褚人获以前的隋唐故事旧本,然后可以了解褚本《隋唐演义》的真正历史地位。《水浒》、《西游》、《三国》、《封神》、《说岳》、《英烈传》、《平妖传》等书的历史的考证,必须从新建筑在孙先生现在开始建立的小说目录学的新基础之上。

一九三二,七,二四。

(选自《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卷三,上海商务印书馆一九三七年四月三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