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伪举例——蒲松龄的生年考
卢见曾的《国朝山左诗抄》卷四十五有蒲松龄小传,引张元的《蒲先生墓表》说:
卒年七十六。
张元的《墓表》全文,我那时没见着,鲁迅先生的《小说史略》根据《聊斋文集》附录的《墓表》,说蒲松龄至康熙辛卯始成岁贡生,越四年遂卒,年八十六(一六三〇——一七一五)。后来我见着上海中华图书馆石印本《聊斋文集》(以下省称“石印本”),果然有张元的《墓表》的全文,说他。
以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一七一五年二月二十五日)卒,享年八十有六。以本年葬村东之原。又十年,为雍正改元之三年(一七二五),其孤将为碑以揭其行,而以文属余。以余于先生为同邑后进,且知先生之深也,乃不辞而为之文以表于墓。
张元于乾隆十七年(一七五二)作《渔洋感旧集》后序,自署“八十一岁老人”,是他生在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蒲先生死时,张元已四十四岁,作《墓表》时他已五十四岁了。他记蒲松龄死的年月日,决无不可信之理。
但《山左诗抄》引《墓表》作“卒年七十六”,道光《济南府志》(卷五四)也作“卒年七十六”。然而《聊斋文集》所录《墓表》却作“享年八十有六”。究竟是那一本是对的呢?
《山左诗抄》刻于乾隆戊寅(一七五八),去张元之死(一七五六)不过两年。卢见曾刻《渔洋感旧集》,张元替他补各人的小传;《山左诗抄》屡引张元所作的碑传,所以我们可以断定卢见曾所据的《蒲先生墓表》,必是张元的原本,应该是最可信的本子。因此,我相信“八十六”是“七十六”之误。从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一五)上推七十六年,是崇祯十三年(一六四〇)庚辰。
去年十月我到北平,借得清华大学图书馆所藏的《聊斋全集》(以下省称“清华本”),其中有《文集》四册,《诗集》两册,《诗集》中有《降辰哭母》诗,中有云:
老母呼我坐,大小绕身旁。……因言庚辰年,岁事似饥荒。尔年(尔字此本作“儿”,后见马立勋抄本作“尔”,尔年即是那一年。)于此日,诞汝在北房。……
庚辰正是崇祯十三年,可以证明七十六岁之说不误。
《文集》中有《述刘氏行实》一篇,是他的夫人的小传,刘孺人死于康熙癸巳(一七一三),年七十一;她生于崇祯十六年(一六四三),比蒲松龄小三岁。她死时,蒲松龄年七十四岁,《诗集》中有七十四岁的诗,次年七十五岁,有过妻墓的诗。以后就只有几首诗了,最末一首为《除夕》,仍有悼老妻的话,大概是七十五岁除夕的诗。《诗集》里没有七十五岁以后的诗。这也可证聊斋先生死时大概是七十六岁。
淄川马立勋先生(北大学生)不信七十六岁之说。他说《聊斋诗集》里有“八十述怀”七律两首,诗中明明说“甲子重经又廿年”,他决不止七十六岁。此两诗不载于清华本,只见于石印本。
马君自己在淄川抄得一部《聊斋全集》(以下称“马本”),其中的诗集里也没有这两首“八十述怀”诗。这一点使我很怀疑。
今年我又借了清华本,准备用此本来和马本和石印本互相参校,先请罗尔纲先生把三种《聊斋集》的文,诗,词的篇目列为一个对照表。罗君把这表写成之后,来对我说:“石印本的文和词,除了极少数之外,都是清华本和马本所收的。最奇怪的是石印本的诗,共二百六十二首,没有一首是清华本和马本里面见过的。”这就使我更怀疑石印本的《聊斋诗集》了。
昨夜我取出了石印本的《聊斋诗集》,翻出了那两首“八十述怀”来细细研究。第一首全是泛泛的话,可以不论。第二首如下:
甲子重经又廿年,健全腰脚胜从前。论交差喜多名士,著录新成只短篇。春到东菑催力作,夏长北牖傲高眠。恬熙幸际承平日,与世无求便是仙。
我看出破绽来了,第五句有一条小注:“淄东有薄田数十亩。”我笑道:“这首诗是妄人假作的。蒲留仙不会用‘淄东’,来注解‘东菑’!”
于是我又细细翻读全部诗集,看见集中有许多聊斋的朋友的姓名,如王渔洋、王西庄、袁宣四、李约庵、焦石虹、毕公权、毕怡庵、邱行素、张历友……等,每人都注有名号,籍贯,科举年分,官阶,著作等等。这些人确都是聊斋的朋友,注的又这样详悉清楚,我如何能说这部诗集是假造的呢?
我看下去,又发现了两件极有力的证据,真把我吓倒了!第一件是两首“己未除夕”的诗,有“三万六千场过半”,“五十知非蘧伯玉”两句,都是五十岁的话。己未是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依七十六岁的说法,聊斋那时只有四十岁。如果他那年已五十岁,他应该是崇祯三年(一六三〇)生的,死时八十六岁。岂不是八十六岁之说对了吗?
还有一件证据,是一首用苏东坡《石鼓歌》韵的长诗,诗题是戊寅仲夏,时明府将赴沂州任,同人以诗赠者皆用坡公《石鼓歌》韵,予辞不获,因亦勉成一首,并送毕韦仲之黔,刘乾庵入都,沈燕及往九江。
这个诗题已够吓人了。诗中又有一条小注,说龄今年六十八矣。
戊寅是康熙三十七年(一六九八)。依七十六岁说,他只满了五十八岁。如果他那年满六十八岁了,那么,他的生年应该提早十年,死时正是八十六岁了。
我看了这两条吓煞人的证据,很懊悔不该瞎疑心这部石印本诗集。我想,我的七十六岁说只好抛弃了。我请我家中住的胡鉴初先生(他正在研究蒲松龄的全部著作)来看这两条硬证,我说,“我认输了。”他也情愿承认八十六岁的说法了。
可是,清华本和马本的“降辰哭母”诗中说的生年在庚辰的话,又怎么讲呢?难道“庚辰”是庚午(一六三〇)之误吗?这一个字的证据,怎么能抵敌那石印本的许多证据呢?
我的心终不死,忽然想起了《聊斋文集》里那篇刘孺人的《行实》,——这是三种本子同有的。《行实》说:
孺人刘氏……父季调……生四女子,孺人其次也。初松龄父处士公敏吾……嫡生男三,庶生男一……松龄其第三子,十一岁未聘,(此依石印本。清华本及马本皆作“十余岁。”)闻刘公次女待字,媒通之。……遂文定焉。顺治乙未(一六五五)间,讹传朝廷将选良家子充掖庭,人情洶动。刘公……亦从众送女诣婿家,时年十三……
我看了这一段,又忍不住大笑了。我指给鉴初看,又翻开年表,我说:“刘孺人生于崇祯十六年(一六四三),是毫无可疑的。如果蒲松龄的生年要提早十岁,那么,他十一岁正当崇祯十三年(一六四〇)他的妻子还没有出世哩!她怎么会‘待字,呢?”
这一条新证据足够打倒石印本的那两条证据了。于是我对鉴初说:“石印本的诗集全是假造的,所以没有一首诗和清华本或马本相合,这位假造的人误信了那《墓表》的一个误字,深信聊斋活了八十六岁,所以假造那三首假诗,一首‘八十述怀’,一首‘己未除夕’,一首‘戊寅仲夏’。这个人真了不得。他做了二百六十二首假诗来哄骗世人;许多诗是空泛的拟古之作,如《拟陶靖节移居》,如《拟杜荀鹤宫怨》,那是不相干的。但他又查出了聊斋的一些朋友,捏造了许多诗题,又加上了许多详细的注语,这些注语都好像有来历的,所以我们都被他瞒过了。”
鉴初还有点不相信。我说:“我要把这些姓字履历的注语的娘家,一条一条都查出来给你看。”我翻出一个诗题:
喜毕公权获解注云:
毕名世持,淄川人,康熙十七年戊午解元。我说,“这一条注,我记得清清楚楚是《聊斋志异》《马介甫》一篇的注语。”我到书架上寻出一部《聊斋志异》来,翻开《马介甫》一篇,果然有这一条:
毕公权名世持,淄川人,康熙戊午解元。
我又指一个诗题:
同毕怡庵绰然堂谈狐,时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夜也。我说,“这个诗题也像是《聊斋志异》上见过的。”鉴初和我两个人同翻《聊斋》,不到一会儿工夫,果然在《狐梦》一篇寻着了,原文是:
余友毕怡庵……
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细述其异。……
我又指一个诗题:
袁宣四得古瓶,诗以艳之。有序。序文凡一百四十三字,叙北村甲乙二人淘井得二古瓶的始末,一瓶入张秀才家,一瓶归宣四。我说,“这篇序也像是抄《聊斋》的。”果然在卷十三寻得《古瓶》一篇,序文全是删节这一篇的。还有一条注,记袁宣四的履历,也被这位先生全采去作另一诗题的注语了。
不到一个半钟头,这石印本的诗题的注语差不多全在《聊斋志异》的注语里寻出来了。如李约庵和张历友的履历见于《志异》附录《淄川志》小传的注文,焦石虹的见于卷六《狐联》篇注,邱行素的见于卷十三《秦生》篇,张石年邑侯生祠事见于卷十三《王大》篇,“淄川古八景”的八个诗题全见于卷十四的《山市》篇的注文。——前后共寻出了十条证据,我可以下判决书了。判决的主文是:
审得有不知名的文人,抄袭了《聊斋志异》的文字和注文,并依据了张元所作《蒲先生墓表》的误字,捏造了蒲松龄和他的朋友们倡和的诗若干首,并且混入许多浮泛的拟古诗歌,总共捏造了二百六十二首歪诗,冒充《聊斋诗集》,石印贩卖,诈欺取财,证据确凿。
这案判决时,已近半夜了,我们都去睡了。今天早起,我又检查《山左诗抄》,才知道这位“被告”不但熟读《聊斋志异》,并且还采用了一些别的材料。石印本《诗集》有一篇“《杖头钱》,同历友作,”并附录张历友的原作《杖头钱》,张诗收入《山左诗抄》的第四十三卷。石印本又有“赠历友”两绝句:
选政亲操日杜门,穷搜八代溯渊源。一编《肪截》传名著,《高士》同教两汉尊。
山左推君第一人,蒲轮空谷贱红尘。相嬉猿鹤轻轩冕,花落山房春复春。
诗后附注云:
历友学殖淹博,挥洒千言。同时诸前辈称为冠世之才,不虚也。试辄冠曹。时宫定山中丞为学使,以明经荐山左第一人,就京兆试,不遇,归而处昆仑山,不复出,杜门著书,有《八代诗选》,《班范肪》,《五代史肪截》,《两汉高士赞》,《昆仑山房集》等书,卓然可传。岂以名位之有无为轻重耶?这一条注文,句句有来历,都见于《山左诗抄》卷四十三张笃庆
(历友)的小传下的附录。自“宫定山中丞”以下到“杜门著书”是抄唐豹岩的《昆仑山人集》序;“学殖淹博,挥洒千言”,是用《渔洋诗话》;所著书目五种是全抄卢见曾的跋语;只是《班范肪截》一个书名截去了一个“截”字。我疑心“被告”曾见过《山左诗抄》的第四十三卷的残本。
可是他绝没有见着《山左诗抄》的全部,何以见得呢?《山左诗抄》卷四十五有蒲松龄的诗十一首。如果他见了此卷,他决不肯放过这十一首真诗。石印本《诗集》没有这十一首诗,可见他不曾见《山左诗抄》的全书。
我们现在可以推测“被告”为什么要捏造这部《聊斋诗集》。满清末年,上海国学扶轮社印出了一部《聊斋集》,其中有文,有词,而没有诗。民国以来,此书久已绝版了。大概“被告”见了这部扶轮社本,嫌他太少,就捏造了一部《诗集》,又加入了两册来历不明的《聊斋笔记》,材料增添了一倍,凑成了六册的《聊斋全集》,就成了一部定价两元的大书了。《文集》中的《志异自序》和《词集》中的《惜余春慢》也是从《聊斋志异》抄入的。笔记目录后有黄琏的附记,自称是聊斋的儿子东石的门人,在尘笈中得着太夫子的笔录,整理为两卷。笔记中的材料无可供考据的;聊斋生四子,长名箬,有文名,不知是否字东石。
昨夜查《聊斋志异》时,我又寻得一条证据,证明聊斋七十六岁之说。《志异》卷十六有“折狱”两篇,皆记淄川知县费祎社的事。费祎社任淄川是顺治十五年(一六五八)到任的。聊斋自跋云:
我夫子有仁爱名……方宰淄时,松裁弱冠,过蒙器许,
而弩钝不才,竟以不舞之鹤为羊公辱。……他生于崇祯十三年(一六四〇),到顺治十六年(一六五九)正是弱冠之年,这又可见八十六岁之说必不可信了。
我的结论是:
蒲松龄生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一六四〇),死于康熙五十四年乙未正月二十二日(一七一五年二月二十五日),享年七十六岁。
二十年九月五日。
(选自《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卷三,上海商务印书馆一九三七年四月三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