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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论中国古典小说
1.26 吴敬梓年谱

吴敬梓年谱

我的朋友汪原放近来用我的嘉庆丙子本的《儒林外史》标点出来,作为《儒林外史》的第四版。这一番工夫,在时间上和金钱上,都是一大牺牲。他这一点牺牲的精神,竟使我不能不履行为吴敬梓作新传的旧约了。因此,我把这两年搜集的新材料整理出来,作成这一篇年谱。古来的中国小说大家,如《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的作者,都不能有传记: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件最不幸的事。现在吴敬梓的文集居然被我找着,居然使我能给他做一篇一万七八千字的详传,我觉得这是我生平很高兴的一件事了。

(一)家世

全椒吴氏,远祖以永乐时“从龙”的功劳,“赐千户之实封,邑六合而剖符。迨转弟而让袭,历数叶而迁居”。(《文木山房集》《移家赋》)按先生自注,转弟是迁到全椒的始祖。他家起先业农,后来行医;《移家赋》说:

爰负未而横经,治青囊而业医……翻玉版之真切,研《金匮》之奥奇。(参看《儒林外史》三十四回高老先生说,“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广积阴德。”)

吴敬梓的高祖吴沛,沛父吴谦,谦父吴凤。(陈廷敬《吴国对墓志》,见《耆献类征》卷百十五回。)吴沛字海若,是一个廩生;陈廷敬说他“道德文学为东南学者宗师”。他的事迹见于《全椒志》卷十,页四四。《移家赋》写他的高祖很详细,有云:

自束发而能文,及胜衣而稽古;超绝学于关闽,问心源于邹鲁。……贫居有等身之书,干时无通名之谒。

吴沛著有《诗经心解》六卷,《西墅草堂集》十二卷。(志,卷十五。)吴沛生子五人,“四成进士,一为农,终布衣”。这五人的名字是:国鼎,国器,国缙,国对,国龙。(次第见《吴国对墓志》。)

吴国鼎,字玉铁,崇祯癸未进士,(《明进士题名录》注六合籍。)授中书舍人,有《薖园集》及《诗经讲义》。(志十,参志十五。)

吴国龙,字玉(马呙),也是崇祯癸未进士,授户部主事。清顺治时,他降了清朝;康熙初,授工科给事中,改授河南道监察御史,后来转到礼科掌印给事中。他虽是《贰臣传》中人物,但做谏官时颇有声名,有《吴给谏奏稿》八卷,《心远堂集》三十四卷。(志十,页十六;参志十五。)

吴国缙,字玉林,顺治壬辰进士,改教职,做江宁府教授。《志》上称他“性开敏,于书无所不读”。有《诗韵正》五卷,《世书堂集》四十卷。(志十,又十五。)

吴国器,字玉质,以布衣终老,道德甚高,王士祯有“用韦左司寄全椒道大韵,追赠国器,堪称美之”。(志十一)《移家赋》自注云,“布衣公无疾而终,人传仙去。”

这四人是吴敬梓的伯叔曾祖。他本身的曾祖吴国对,字玉随,号默岩,和国龙是双生的。国对排行第四,但他登第却在最后,直到顺治甲午中举人,戊戌中第一甲第三人(俗称探花)。《移家赋》说:

似子固兄弟四人,吾先人独伤晚遇。常发愤而揣摩,遂遵道而得路。三殿胪传,九重温语;宫烛宵分,花砖月午。张珊网于海隅,悬藻鉴于畿辅。诏分玉局之书,渴饮金茎之露。羡白首之词臣,久赤墀之记注。

海隅的珊网指他典试福建,畿辅的藻鉴指他提督顺天学政。末两联指他由编修做到侍读。赋中说他“发债揣摩,遵道得路”,也是写实的。他是一个八股大家,方嶟做《文木山房集序》。曾说:

全椒吴侍读公以顺治戊戌登一甲第三人进士及第,其所为制义,衣被海内;一时名公巨卿多出其门,李文贞公其一也。

但方嶟又说他的“诗古文辞与新城王阮亭先生齐名”,《全椒志》(十,页四五)也说他“才学优赡,工诗赋,善书;言论丰采为一时馆阁所推重”。(全椒新修的志,末尾附有他的序,)陈廷敬作他的《墓志》,说:

君于古文研论最深,而工于骚赋之作,故独客多为诗;

其愁忧欢愉离合讽喻警戒之旨,恒发之于诗,名曰《诗乘》。他的遗集后来编为《赐书楼集》二十四卷。(《全椒志》十五。)

据陈廷敬的《吴国对墓志》,国对生三子,长子名旦,次名勖,次名昇。吴旦即是吴敬梓的祖父,字卿云,增监生,考授州同知,是一个孝子,事迹见《全椒志》《孝友传》。陈廷敬说:“旦贤而有文”。但他死的很早,故《移家赋》不提到他的历史。《全椒志》《艺文志》说他有《月潭集》。

吴旦的亲弟吴勖也在《孝友传》,幼弟吴昇是一个举人。吴国龙的儿子吴昺,中康熙三十年榜眼,很有文名,著有《卓望山房集》及《玉堂应奉集》,曾充宋金元明四朝诗选掌局官。他的哥哥吴晟也是康熙年间的进士,也有文学的名誉。

所以吴敬梓自己写他曾祖以后的家世道:

五十年中,家门鼎盛。陆氏则机云同居,苏家则轼辙并进。子弟则人有凤毛,门巷则家夸马粪。绿野堂开,青云路近。……卮茜有千亩之荣,木奴有千头之庆。……故物唯存于簪笏,旧业不系于貂珰。……图史与肘案相错,绮襦与轩冕俱忘。……鼎文有证谬之辨,金根无误改之伤。羡延陵之蜀子,擅海内之文章。……(《移家赋》)

这一段可以比较《儒林外史》第三十回郭铁笔说的“尊府是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一大段。三鼎甲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榜眼,一个探花。杜少卿的曾祖,《外史》说是状元,其实是探花吴国对。国对有《赐书楼集》,《外史》第三十一回写杜少卿的家中,“左边一个楼,便是殿元公的赐书楼”,可以互证。

吴敬梓的父亲生在这个环境里,看惯了富贵与文学,觉得不很可贵,所以立志要做圣贤了。《移家赋》注里说他父亲曾做“赣榆教谕,捐资破产兴学宫”。我们靠这一点线索,在《全椒志》卷十二,页二四上,寻出他名叫吴霖起,(陈廷敬也说吴旦生一子,名霖起)是康熙丙寅(一六八六)的拔贡,做江苏赣榆县的教谕。《志》里没有他的传,但《移家赋》说他的生平很详细:

吾父于是仰而思,坐以待;网罗于千古,纵横于百代;为天下之楷模,识前贤之记载。……讲学邹峄,策名帝都。摩石鼓之文,听国桥之书。当捧檄之未决,念色养之堪娱。……方遂茅容之愿,遽下皋鱼之泣;肝干肺焦,形变骨立。……丧葬既毕,精业维勤;卷之万象,挥之八垠;守子云之玄,安黔娄之贫。观使才于履屐,作表帅于人伦。……马帐溢执经之喜,鹿车骈问字之人。

赣榆在江苏的东北海边,故赋中说:

暮年黉舍,远在海滨;时矩世范,律物正身。……鲑菜萧然,引觞徐酌;既横舍之既修,歌泮水而思乐。

末二句指他捐产修学宫的事。后文又有注云:

先君于壬寅年(一七二二)去官,次年辞世。《儒林外史》里写杜少卿的父亲“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第三十一回),又说他做“江西赣州府知府”(第三十一回)。赣州是暗射赣榆县;因为要说他做知府,所以不能不说中进士了。第三十一回杜慎卿说:

我那伯父是个清官,家里还是祖宗丢下的些田地。

第三十四回高老先生说:

到他父亲,还有本事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

这一段说他父亲丢官的原因,可以补志传的不完。

吴霖起死后,家业遂衰。《移家赋》接着说:于是君子之泽,斩于五世。兄弟参商,宗族诟谇。假荫而带狐令,卖婚而缔鸡肆。……侯景以儿女作奴,王源之姻好唯利。贩鬻祖曾,窃资皂隶。若敖之鬼馁而,广平之风衰矣!

(二)年谱

吴敬梓,字敏轩,一字文木。他的事迹略见程晋芳做的传,和我前年做的小传。近年我买得了他的《文木山房集》四卷。这是意外的发现,不可不说是“吴迷”的报酬。因此,我用此书做底本,参考别的书,做成这篇年谱,略补我的前传缺漏的罪过。

康熙四十,辛巳(一七〇一),先生生。是时,顾炎武已死了二十年,黄宗羲已死了六年。先生的朋友程廷祚(生一六九一)已生了十年。

康熙四一,壬午(一七〇二),先生二岁。是年万斯同死。

康熙四三,甲申(一七〇四),先生四岁。阎若璩死,颜元死,尤侗死。

康熙四四,乙酉(一七〇五),先生五岁。全祖望生。

康熙四八,己丑(一七〇九),先生九岁。朱彝尊死。

康熙五十,辛卯(一七一一),先生十一岁。王士祯死。

康熙五二,癸巳(一七一三),先生十三岁。母死。

集中《赠僧宏明》诗,“昔余十三龄,丧母失所恃”。

康熙五三,甲午(一七一四),先生十四岁,随父到赣偷县教谕任所。《赠僧宏明》诗,“十四从父官,海上一千里”。

康熙五五,丙申(一七一六),先生十六岁。毛奇龄死。袁枚生。

康熙五七,戊戌(一七一八),先生十八岁。友人程晋芳生。同里亲友金兆燕(棕亭)生。

康熙五九,庚子(一七二〇),先生二十岁。中秀才。庚戌《除夕词》,“落魄诸生十二年”。

康熙六一,壬寅(一七二二),先生二十二岁。父去官。《移家赋》注,“先君于壬寅年去官,次年辞世”。

雍正元年,癸卯(一七二三),先生二十三岁。父死。是年戴震生。

雍正三,乙巳(一七二五),先生二十五岁。蒋士铨生。

雍正八,庚戌(一七三〇),先生三十岁。有《庚戌除夕客中》的《减字木兰花》词八首。八首词里,颇多传记材料,今摘录一些:

第一首云:

今昔除夕,风雪漫天人做客。三十年来,那得双眉时暂开?

第二首云:

昔年游冶,淮水钟山朝复夜。金尽床头,壮士逢人面带羞。王家昙首,伎识歌声春载酒。白板桥西,赢得才名曲部知。

第三首云:

田庐尽卖,乡里传为子弟戒。年少何人,肥马轻裘笑我贫!

依这两首看来,吴敬梓的财产是他在秦淮河上嫖掉了的。《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似乎还少写了这一方面。但第三十四回高老先生说他

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得精光。……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姪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这就是“田庐卖尽,乡里传为子弟戒”一句的说明了!

第五首云:

哀哀我父,九载乘箕天上去。(按先生之父死于癸卯,至庚戌只有八年,此云九年,是算到次年元旦。)弓冶箕裘,手捧遗经血泪流。劬劳慈母,野屋荒棺抛露久。未卜牛眠,何日泷冈共一阡?

据此,先生之母也死了几年了,到庚戌还不曾安葬。

第六首云:

闺中人逝,取冷中庭伤往事。买得厨娘,消尽衣边荀令香。愁来览镜,憔悴二毛生两鬓。欲觅良缘,谁唤江郎一觉眠?

据此,先生之妻也死了。此时只有一妾,尚未续娶。集中有《挽外舅叶草窗翁》诗云:

吴中有耆硕,转徙淮南地,自号草窗翁,所师僦贷季。

爱女适狂生,时人叹高义。……

是先生之妻姓叶,是一个儒医的女儿。

第八首云:

奴逃仆散,孤影尚存渴睡汉。明日明年,踪迹浮萍剧可怜。秦淮十里,欲买数椽常寄此。风雪喧豗,何日笙歌画舫开?

这一首前半说的是王胡子拐了银子逃走的影子;后半已有移家南京的意思了。末句还是做“笙歌画舫”的梦!雍正九,辛亥(一七三一),先生三十一岁。

友人严长明生。

雍正十一,癸丑(一七三三),先生三十三岁。二月,移家至南京,寄居秦淮水亭。有《买破塘》二首,序云:“癸丑二月,自全椒移家,寄居秦淮水亭。诸君子高宴,各赋看新涨二截见赠;余既依韵和之,复为诗余二阕,以志感焉。”第一首上半云:

少年时,青溪九曲,画船曾记游冶。绋(纟丽)维处闻箫管,多在柳堤月榭。朝复夜,费蜀锦吴绫,那惜缠头价!臣之壮也,似落魄相如,穷居仲蔚,寂寞守蓬舍。

第二首下半云:

人间世,只有繁华易委;关情固自难已。偶然买宅秦淮岸,殊觉胜于乡里。饥欲死;也不管干时似渐矛头米。身将隐矣;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

先生又作《移家赋》:序五百七十二字,赋二千五百二十九字,可说是他文集中的第一巨作。序中有云:

晏婴爽垲,先君所置;烧杵掘金,任其易主。百里驾此艋艇,一日达于白下。……梓家本膏华,性耽挥霍。生值承平之世,本无播迁之忧。乃以郁伊既久,薪缰成疾。袅将东徒,浑未解于更鸣;乌巢南枝,将竟托于恋燠。……虽无扬意之荐达之天子,桓谭之赏传于后人,优哉游哉,聊以卒岁。……千户之侯,百工之技,天不予梓也,而独文梓焉。追为此赋,歌以永言。悲切怨愤,涕涶流沫。……

全赋先叙吴氏远祖,次写他的高祖,次写曾祖弟兄,次写曾祖,次写曾祖以下五十年的家门盛况,次写他的父亲,次写父死后家门不振的状况。(以上略引见前篇。)次写全椒乡土风俗的浇薄:

彼互郎与列肆,乃贩脂而削脯;既到处而辄留,能额瞬而目语。鱼盐漆丝,齿革毛羽;……漉沙构白,熬波出素;积雪中春,飞霜暑路。迁其地而仍良,皆杂处于吾土。山(犭喿)人面,穷奇锯牙;细旃广厦,锦帷香车。马首之金囹币,腰间之玉辟邪。……昔之列戟鸣珂,加以紫标黄榜,莫不低其颜色,增以凄怆;口嗫嚅而不前,足盘辟而欲往。……《儒林外史》里的宋为富,万雪斋,方老六,彭老五,大概都在这一段里了。以下一长段写他自己:

梓少有六甲之诵,长余四海之心。推鸡坊而为长,戏鹅栏而忿深。嗟早年之集蓼,托毁室于冤禽。淳于恭之自簋不见,陈太邱之家法难寻。熏炉茗碗,药臼霜碪;竟希酒圣,聊托书淫;旬锻季炼,月弄风吟。诙谐不为塞默,交游不入佥壬。……有瑰意与琦行,无捷径以窘步;吾独好此姱修,乃众庶之不誉。……闭户而学书空,叩门而拙言辞。至于眷念乡人,与为游处,似以冰而致蝇,若以貍而致鼠。见几而作,逝将去汝!……既而名纸毛生,进退维谷。叹积案而成箱,亦连篇而累牍,虽浚发于巧心,终受欪于拙目。鬼嗤谋利之刘龙,人笑苦吟之周朴。竟有造请而不报,或至对宾而杖仆。谁为倒屣之迎?空有溺庐之辱。……五世长者知饮食,三世长者知被服。彼钱癖与宝精,枉秤珠而

量玉。遂所如而龃龉,因穷途而悉缩。……

全椒人只晓得他是一个败子,不认得他是一个名士。故他最不满意于他的本乡人。《外史》中借五河县来痛骂他的本县。(看第四十七回。)他所以要离开乡土,寄居南京,大半也是由于他厌恶全椒人的心理。

雍正十二,甲寅(一七三四),先生三十四岁。有《除夕乳燕飞》词:

令节穷愁里,念先人生儿不孝,他乡留滞。风雪打窗寒彻骨,冰结秦淮之水。自昨岁移居住此。三十诸生成底用?赚虚名,浪说攻经史!捧巵酒,泪痕滓。家声科第从来美。叹癫狂,齐竽难合,胡琴空碎。数亩田园生计好,又把膏腴轻弃。应愧煞谷贻孙子。倘博将来椎牛祭,总难酬罔极恩深矣,也略解,此时耻。

此词写他的忏悔,见解却不甚高明。

雍正十三,乙卯(一七三五),先生三十五岁。是时政府诏令内外大臣荐举“博学鸿辞”的学者。

乾隆元年,丙辰(一七三六),先生三十六岁。三月,安徽巡抚赵国麟考取先生,行文到全椒,取具结状,将正式荐举他入京应博学鸿辞的考试。先生病了,不能上路,才作罢。(《文集》唐时琳序。)先生从此不应乡举考试。(程晋芳作的传。)《儒林外史》写杜少卿装病辞荐辟(第三十三回),《全椒志》(十,页四七)也说他“乾隆间以博学鸿词征,辞不就”。程晋芳给他作传,说:

安徽巡抚赵公国麟闻其名,招之试,才之,以博学鸿词荐,竟不赴庭试,亦自此不应乡举。

这三种说法,都不很确实。我只采取唐时琳的序,因为他当时做江宁教授,又是推荐吴敬梓的人,他说的话应该最可靠。况且唐序又说;

两月后,敏轩病愈,至余斋。……余察其容憔悴,非托为病辞者。……

况且先生自己有《丙辰除夕述怀》诗,也说:

相如封禅书,仲舒天人策。夫何采薪忧,遽为连茹阨!人生不得意,万事皆愬愬。有如在网罗,无由振羽翮。可见他的病是真病,不是装病。当时他还很叹惜他因病不得被荐。事后追思,落得弄真成假,说,

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罢!(《外史》三十四回。)我这样说法,并不是要降低吴敬梓的人格。做秀才希望被荐做博学鸿词,这也算不得什么卑鄙的事。现在《文木山房集》里,赋中有《正声感人赋》,题下注“抚院取博学鸿词试帖”:又有《继明照四方赋》,下注“学院取博学鸿词试帖”。诗中有试帖诗三首,下分注“督院”“抚院”“学院”取博学鸿词试帖。可见吴先生自己并不讳饰他曾去应考省中博学鸿词的考试;又可见他确然觉得这是做秀才的一场很光荣的结局。至于程晋芳说赵国麟“以博学鸿词荐,竟不赴廷试”,那是错的。赵国麟后来并不曾荐他。杭世骏的《词科掌录》记赵国麟保举的,只有《文木集》中(卷三,页三)说的江若度梅椒伊李岑淼三人,而没有吴敬梓的名字。这是铁证。是年词科被荐者,有先生的从兄吴集(字青然,号岑华,有《咫闻斋诗钞》,《阳局词钞》,《清耳珠谈》等书;即《外史》中的杜慎卿。)和友人程廷祚,(绵庄,即《外史》中的庄徵君。)皆不第,程晋芳作程廷祚的《墓志铭》,说:

雍正十三年,举博学鸿词科。……乾隆元年至京师。有要人慕其名,欲招致门下,属密友达其意曰,“主我,翰林可得也。”先生正色拒之。卒不往,亦竟试不用,归江宁。

(《勉行堂文集》卷六)

这一件事,可与《儒林外史》第三十五回大学士太保公一节参看。

《文木集》有《减字木兰花》词一首,注云:

识舟亭阻风,喜遇朱乃吾,王道士昆霞。

词云:

卸帆窗下,一带江城浑似画。羽客凭栏,指点行舟杳霭间。故人白首,解赠青铜沽浊酒。话别匆匆,万里连樯返照红。

这就是《外史》第三十三回杜少卿在识舟亭遇来霞士和韦四太爷的一件故事。乾隆二,丁巳(一七三七),先生三十七岁。

先生有关于词科的诗几篇。一篇《酬青然兄》,中有云:

兄昔膺荐牍,驱车赴长安,待诏三殿下,簪笔五云端。

月领少府钱,朝赐大官餐。卿士交口言,“屈宋堪衙官”!如何不上第,蕉萃归江千?酌酒呼弟言,“却聘尔良难”!……

这是杜少卿不满意于杜慎卿的口气了。

又有《贫女行》二首:

蓬鬓荆钗暗自羞,嘉时曾以礼相求。自缘薄命辞征币,那敢逢人怨蹇修?

阿姊居然贾佩兰!踏歌连臂曲初残。归来细说深宫事,村女如何敢正看!

这似乎也是嘲玩杜慎卿的诗。

赵国麟原取四人,吴敬梓因病作罢,余三人入京应试。试毕,三人中之李岑淼病死在京。先生因作《伤李秀才》诗,大有“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之意。(诗不佳,不录。)那时词科落第的一些名士,纷纷回南,演出种种丑态;先生冷眼旁观,格外觉悟了。所以他又作《美女篇》:

夷光与修明,艳色天下殊。一朝入吴宫,权与人主俱。不妬比螽斯,妙选聘名姝。红楼富家女,芳年春华敷。头上何所有?木难间珊瑚。身上何所有?金缕绣罗孺。佩间何所有?环珥皆瑶瑜。足下何所有?龙编覆氍毹。歌舞君不顾,低头独长吁。遂疑入宫嫉,毋乃此言诬?何若汉皋女,丽服佩两珠,独赠郑交甫,奇缘千载无。

丁巳以前,先生还有穷秀才气;丁巳以后,先生觉悟了,便是《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了。试着他宁可作自由解珮的汉皋神女,不愿作那红氍毹上的吴宫舞腰:这便是大觉悟的表示了。是年纪昀生。

乾隆三,戊午(一七三八),先生三十八岁。

有《送别曹明湖》诗,可考定为是年作的。因此推知前后诸诗大概也是这时候作的。中有《病中忆儿烺》一首,前四句云:自汝辞余去,身违心不违。有如别良友,独念少寒衣。“有如别良友”五个字,没有人道过。

烺字荀叔,号杉亭,后来成为一个大算学家,《畴人传》四十二有他的传。他少年时就很聪明,《文木集》附有他的诗一卷,词一卷。诗中有三首是他十五岁时做的。怪不得《儒林外史》三十二回里娄太爷对杜少卿说,“你生的个小儿子,尤其不同。”他们家已贫了,故吴烺少年时即出门谋生活。《文木集》里还有一首《除夕宁国旅店忆儿烺》诗,自注云:“儿年最幼,已自力于衣食。”

是年章学诚生,任大椿生。

乾隆四,己未(一七三九),先生三十九岁。

有《真州客舍》诗,中有云,“七年羁建业,两度客真州。细雨僧庐晚,寒花江岸秋。”

有《生日内家娇》词云:

行年三十九,悬弧日酌酒泪同倾。叹故国几年,草荒先垅;寄居百里,烟暗台城。空消受征歌招画舫,赌酒醉旗亭。壮不如人,难求富贵。老之将至,羞梦公卿。行吟憔悴久,灵氛告,须历吉日将行。拟向洞庭北渚,湘沅南征。见重华协帝,陈词敷袵;有娀佚女,弭节扬灵。恩不甚兮轻绝,休说功名!

这一首词在《词集》的最末。大概这一部《文木山房集》是编到这一年为止了。

《文木山房集》前有黄河一篇序,中说:

余方谋付之剞劂,以垂不朽。而敏轩薄游真州,可村方先生爱为同调,遽捐囊中金,先我成此盛举。

又方嶟序云:

敏轩今将薄游四方,余遂捐箧中金,梓其有韵之文。这一年先生正在真州,此集当刻于此年,或下一年。集中无三十九岁以下的诗词,正是因此。

乾隆五,庚申(一七四〇),先生四十岁。

是年赵翼生。

《全椒志》云:

江宁雨花台有先贤祠,祀吴泰伯以下五百余人。(金和跋作二百三十人。)祠圮久,敬梓倡捐复其旧。资罄,则鬻江北老屋成之。

此事不知在何年。以《志》有“年四十而产尽”一语,故附于此。

乾隆六,辛酉(一七四一),先生四十一岁。

是年惠士奇死。

是年吴檠中举人。(《全椒志》十二。)杜慎卿果然“中了”!(参看《外史》三十一回杜慎卿对鲍廷玺说的话。)

先生始见程晋芳,时年二十四。(程晋芳《严东有诗序》。)

程晋芳的族伯祖丽山与先生有姻连。先生在南京,常常绝粮;

丽山时时周济他。程晋芳说:

方秋,霖潦三四日。族祖告诸子曰,“比日城中米奇贵,不知敏轩作何状。可持米三斗,钱二千,往视之。”至,则不食二日矣。然先生得钱,则饮酒歌呶,未尝为来日计。(《文木先生传》。)

这位程丽山,他处无可考。《外史》第四十一回写庄濯江是杜少卿的表叔,也许就是此人。(庄濯江是庄征君的之侄,必也是姓程的。我初疑是程晋芳;但程晋芳见先生时,还是二十四岁的少年,而十庄濯江四年前与杜少卿的父亲相聚,此时已是“清清疎疎,三绺白须”了。)程晋芳又写先生的贫状如下:

〔先生〕移居江城东之大中桥,环堵萧然,拥故书数十册,日夕自娱。穷极则以书易米。或冬日苦寒,无酒食,邀同好汪京门樊圣□辈五六人,乘月出城南门,绕城堞行数十里,歌吟啸呼,相与应和。逮明,入水西门,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谓之“暖足”。(《文木先生传》。)

汪京门不可考。樊圣口原缺一字,今考定为樊圣谟。按《江宁府志》《文苑传》:

樊明征,字圣谋,一字轸亭,句容人。博学而精思。其于古人礼乐车服,皆考覈而制其器。有受教者,举器以示之,不徒为空官也。著书四十余种,尤详金石之学。这自然是《外史》里的迟衡山了。

乾隆七,壬戌(一七四二),先生四十二岁。程晋芳说:

辛酉壬戌间,延〔先生〕至余家,与研诗赋,相赠答,惬意无间。而性不耐久客,不数月,别去。程家是淮安盐商,袁枚作程晋芳的《墓志》说:乾隆初,两淮殷富;程氏尤豪侈,多畜声色狗马。君独(忄音)(忄音)好儒,罄其资购书五万卷,招致方闻辍学之士,与共讨论。海内之略识字,能握笔者,俱走下风,如龙鱼之趋大壑。……

先生到程家时,程家尚在这样兴盛的时代。乾隆九,甲子(一七四四),先生四十四岁。是年姚鼐生,钱坫生,汪中生。有人疑《外史》中的匡超人即是汪中,那是错的。

乾隆十,乙丑(一七四五),先生四十五岁。

是年吴集中进士。

余萧客生,武亿生。

乾隆十一,丙寅(一七四六),先生四十六岁。

是年洪亮吉生。

乾隆十四,己巳(一七四九)先生四十九岁。

是年方苞死,黄景仁生。

程晋芳《春帆集》(起戊辰,尽庚午之二月,故系于此年)有《怀人诗》十八首,一首注“全椒吴敬梓,字敏轩”。诗云:

寒花无冶姿,贫士无欢颜。嗟嗟吴敏轩,短褐不得完。

家世盛华缨,落魄中南迁。偶游淮海间,设帐依空园。飕飕窗纸响,槭槭庭树喧。山鬼忽调笑,野狐来说禅。心惊不得寐,归去澄江边。(此指先生到程家住数月之事。)白门三日雨,灶冷囊无钱。逝将乞食去,亦且赁春焉。外史记儒林,刻画何工妍!吾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

这一首诗极有用,因为我们因此可以知道当这个时候,——戊辰至庚午(一七四八至一七五〇)——《儒林外史》已成书了,已有朋友知道了。《外史》刻本有“乾隆元年春二月闲斋老人”的一篇序。这个年月是不可靠的。先生于乾隆元年三月在安庆应考博学鸿词的省试,前一月似无作小说序之余暇。况且书中写杜少卿庄绍光应试事,都是元年的事;决无元年二月已成书之理。况且那时的吴敬梓只有三十六岁,见解还不曾成熟,还不脱热心科名的念头,元年《除夕述怀》诗可以为证。那时的吴敬梓决做不出一部空前的《儒林外史》来!

我们看他对于科第功名的大觉悟,起于乾隆二年以后。(说见上文。)我们可以推测他这部《儒林外史》大概作于乾隆五年至十五年(一七四〇——一七五〇)之间;到程晋芳作《怀人诗》时,《外史》已成功了,——至少大部分已成功了。吴敬梓是一个八股大家的曾孙,自己也在这里面用过一番工夫来,经过许多考试,一旦大觉悟之后,方才把八股社会的真相——丑态——穷形尽致的描写出来。他是八股国里的一个叛徒。程晋芳说他

先生见才士,汲引如不及。独嫉时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则尤嫉之。

他为什么这样痛恨八股呢?我们在他的诗集里寻出一篇《哭舅氏》的诗,大概是乾隆五六年间做的;这诗大可以表出他那时候对于科举时文的态度:

河干屋三楹,丛桂影便娟,缘以荆棘篱,架以蒿床眠。南邻侈豪奢,张灯奏管弦。西邻精心计,秉烛算缗钱。吁嗟吾舅氏,垂老守残编。弱冠为诸生,六十犹屯邅。皎皎明月光,扬辉屋东偏。秋虫声转悲,秋藜烂欲然。主人既抱病,强坐芸窗前。其时遇宾兴,力疾上马鞯。夜沾荒店露,朝冲隔江烟。射策不见收,言归泣涕涟。严冬霜雪凝,偃卧小山巅。酌酒不解欢,饮药不获痊。百忧摧肺肝,抱恨归重泉。吾母多弟兄,惟舅友爱专。诸舅登仕籍,俱已谢尘缘。有司操尺度,所持何其坚!士人进身难,底用事丹铅?贵为乡人畏,贱受乡人怜。寄言名利者,致身须壮年。他这一位母舅简直是一位不得志的周进范进。认得了这一位六十岁“抱恨归重泉”的老秀才,我们就可以明白吴敬梓发愤做《儒林外史》的心理了。有人说,“清朝是古学昌明的时代,八股的势为并不很大,八股的毒焰并不曾阻碍经学史学与文学的发达。何以吴敬梓单描写那学者本来都瞧不起的八股秀才呢?那岂不是俗话说的打死老虎吗?”我起初也如此想,也觉得《儒林外史》的时代不像那康熙乾隆的时代。但我现在明白了。看我这篇年谱的人,可以看出吴敬梓的时代恰当康熙大师死尽而乾隆大师未起的过渡时期。清朝第一个时期的大师,毛奇龄最后死。学问方面,顾炎武黄宗羲阎若璩胡渭都死了。文学方面,尤侗朱彝尊王士祯也死了。当吴敬梓三十岁时,戴震只有八岁,袁枚只有十五岁,《四库全书》的发起人朱筠只有两岁,汪中姚鼐都还不曾出世呢。当这个青黄不接的时代,八股的气焰忽然又大盛起来了。我可以引章学诚的话来作证:前明制义盛行,学问文章远不古若,此风气之衰也。国初崇尚实学,特举词科;史馆需人,待以不次;通儒硕彦,磊落相望,可谓一时盛矣。其后史事告成,馆阁无事,自雍正初年至乾隆十许年,学士又以四书文义相为矜尚。仆年十五六时,(一七五二——一七五三,当吴敬梓将死的时候,)犹闻老生宿儒自尊所业,至目通经服古谓之杂学,诗古文辞谓之杂作。士不工四书文,不得为通,——又成不可药之蛊矣!(《章氏遗书》卷四,《答沈枫墀论学书》)(“四书文”即八股时文。)这正是吴敬梓做《儒林外史》的时代。懂得这一层,我们格外可以明白《儒林外史》的真正价值了。

乾隆十五,庚午(一七五〇)先生五十岁。金兆燕有《寄吴文木先生》诗:

文木先生何嵚崎!行年五十仍书痴。航头屋壁搜姚姒,酱翁蔑叟访孔羲。昔岁鹤版下纶扉,严徐车马纷猋驰。蒲轮觅径过蓬户,凿坯而遁人不知。有时倒著白接(上罒下离),秦淮酒家杯独持。乡里小儿或见之,皆言狂疾不可治。晚年说诗更鲜匹,师伏翼萧俱辟易。《小雅》之材七十四,《大雅》之材三十一。一言解颐妙义出,《凯风》为洗万古诬,《乔木》思举百神 职。(先生注诗,力辟《凯风》原注“不能安室”之谬。《南有乔木》云,祀汉神也。)沟犹瞀儒删郑卫,何异索涂冥摘埴?昨闻天子坐明堂,欲祡衡霍巡南方,特重经术求贤良,伸让讲义夸两行。钦明八风舞回翔。负薪老子露印绶,妻孥竦息趋路旁。先生 何为独深藏,企脚高卧向栩床?金陵美酒一千斛,粼粼素碗皴红玉。何时典我青绮裘,共君复醉钟山麓?申公辕公老且秃,驱之不堪填硎谷:先生速起为我折五鹿。秋风多,江水波,寄君一曲之高歌。歌残星斗横秋河。屠贩唾手亦富贵,安能佐治无偏颇?先生抱经老岩阿,吁嗟如此苍生何!诗中说先生“晚年说诗”一段,可与《儒林外史》第三十四回杜少卿论《诗经》一大段参看。《全椒志》卷十二说先生有《诗说》七卷。但现在不传了。我们现在只知道他的五条《诗说》:

(1)《汉广》(《南有乔木》):“为祀汉江神女之词”。(金和《儒林外史跋》。)

(2)《凯风》:“古人二十而嫁,养到第七个儿子,又长大了,那母亲也该有五十多岁了,哪有想嫁之理?所谓‘不安其室’者,不过因衣服饮食不称心,在家吵闹;七子所以自认不是。”(《外史》)

(3)《女曰鸡鸣》:“这夫妇两个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上去;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贵子。”(《外史》)

(4)《溱洧》:“也只是夫妇同游”。(《外史》)

(5)《爰采唐矣》:“为戴妫答庄姜《燕燕于飞》而作”。(金和《跋》)程晋芳说:

〔先生〕与余族祖绵庄(程廷祚)为至契。绵庄好治经,先生晚年亦好治经,曰,“此人生立命处也”。程廷祚与吴敬梓都是乾嘉经学的先锋。乾隆十六,辛未(一七五一),先生五十一岁。

是年乾隆帝南巡,先生之子吴烺迎銮,召试奏赋,赐举人,授内阁中书。浪习算学,师事刘湘淕。后来吴烺做到宁夏府同知,署过一回知府,因病告归。他著有《周髀算经图注》,乾隆戊子刊成,沈大成作序,序文引见《畴人传》。此外还有《勾股算法》,《五音反切图说》,《杉亭诗文集》,《词集》。我所见的《春华小草》一卷,《靓妆词抄》一卷,是他少年时代的诗词。是年程廷祚六十一岁,被举“经明行修”,入京,复报罢。(程晋芳《绵庄先生墓志》)

是年严长明二十一岁。严是江宁人,少年有才名,先生很称许他。(程晋芳《严东有诗序》)严长明的诗集久不传,近年(一九一一)叶德辉刻出他的诗集十卷,其中《归求草堂诗集》六卷,是编年的。辛未年有“吴丈敏轩招集文木山房,分咏《南史》《隐逸传》,得雷次宗陶宏景,各赋一首”二篇,又有“过顾氏息庐,和敏轩丈韵”一篇。壬申年有“晤程二鱼门,有赠”一首,起句云,“昨年倾盖阜陵吴,(自注,敏轩文。)道汝声名似‘顾’‘厨’。”据此,先生识严长明,始于辛未。

乾隆十七,壬申(一七五二),先生五十二岁。

程晋芳到南京乡试,先生同严长明去访他。严爱程诗,为他作骈体序,千余言。程自叙,“风晨雨夕,余三人往来最密也。”(程《严东有诗序》)严赠程诗,有“意气直凌沧海日,须眉如对列仙图”之句;程有《寄怀严东有》诗,有“今年游江南,快意觏才子”之句。程晋芳《寄怀严东有》诗共三首,第二首专说吴敬梓:

敏轩生近世,而抱六代情:风雅慕建安,斋栗怀昭明,囊无一钱守,腹作于雷鸣。时时坐书牖,发咏惊鹂庚。阿郎虽得官,职此贫更增。近闻典衣尽,灶突无烟青。频蜡雨中屐,晨夕追良朋,孤棹驶烟水,杂花拗芬馨。惟君与独厚,过从欣频仍,酌酒破愁海,觅句镂寒冰。西窗应念我,余话秋灯青。(《勉行堂诗集》五)

此诗可考见先生当时的生活情形。

程晋芳是年又有“闻滁州冯粹中殁于京师,诗以哭之,并告诸友,谋归其丧”二诗。滁州冯粹中即是《儒林外史》中的处州马纯上。程诗第一首有云:

海上松期方本幻(原注,“冯曾遇假仙于浙水”),塚中文字焰犹腾。

此可证《外史》第十五回马二先生遇洪憨仙的事。程诗第二首有“泾流渭水浊兼清”之语,又有“侠魄”之称,可以考见冯粹中虽只是一个八股选家,确是浊中有清,确有一点侠气,可以使程晋芳吴敬梓一班名士恭敬他。吴敬梓虽痛恨八股文家,但他对于马二先生,刻画尽管尽致,却始终是褒词多于贬词。这也可见冯粹中的人格,又可见吴敬梓的公允了。(金兆燕《棕亭诗抄》卷七也有《哭冯粹中》一诗。)

乾隆十九,甲戌(一七五四),先生五十四岁。

是年先生在扬州,遇程晋芳。程家本很富,那几年盐务大亏耗,晋芳又不能治生产,家遂贫。(参看袁枚作的《墓志》。)晋芳自叙此会,说:

岁甲戌,与余遇于扬州,知余益贫,执余手以泣,曰,“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处也。奈何!”

余返淮,将解缆,先生登船言别,指新月谓余曰,“与子别,后会不可期;即景悢悢,欲构句相赠,而涩于思;当俟异日耳。”时十月七日也。又七日而先生殁矣。

据此,是先生死于十月十四日。但金兆燕是当日亲见先生死的人,他说是“孟冬晦前夕”,是十月二十九日。我们似当信金说。

程晋芳记云:

先数日,裒囊中余钱,召友朋欢饮。醉,辄诵樊川“人生只合扬州死”之句,而竟如所言,异哉!先是,先生子烺已官内阁中书舍人;其同年王又曾毂原适客扬,告转运使卢公,殓而归其殡于江宁。王又曾《丁亥老屋集》卷十二(《儒林外史评》引)有“书吴敏轩先生《文木山房诗集》后”十绝句,序云:

慕文木名数年不得见。乾隆甲戌,始相见于扬州馆绎前舟中。其夕即无疾而终。那时金兆燕在扬州,和先生往来最密,并且亲见先生临死的情形。他有《甲戌仲冬送吴文木先生旅榇于扬州城外登舟归金陵》长诗一篇,我们全抄于此:

寒霜栖城阙,白日照江谓。送君登孤舟,千载从此辞。布帆乘风张,一覕惊骠驰。三号不可见,我行将安之?自我来芜城,旅舍恒苦饥。客中遇所亲,欢若龙(夔)跜。我居徐宁门,君邻后土祠,昕夕相过从,风雨无想期。峨峨琼花台,郁郁冬青枝,与君攀寒条,泪下如连丝。愤来揎短袂,作达靡不为:金屋戏新妇,(吴一山纳妾,招同饮。)碧观寻髡缁;(石庄上人寓碧天观,屡同访之,)饱啖“肉笑靥”,酣引“玉练 槌”;柜坊与茶阁,到处随狂嬉。蔌簌贾人子,广厦拥厚资,牢盆牟国利,质库睃民脂;高楼明月中,笙歌如沸糜。谁识王明 歇,斋钟愧阇黎?嗟哉末俗颓,满眼魍魑魑。执手渺万里,对面森九嶷。丈夫抱经术,进退触藩羝。于世既不用,穷饿乃其宜。何堪伍群小,颠倒肆诋欺!先生豁达人,(饣甫)糟而啜醨。小事聊糊涂,大度乃滑稽。安所庸芥蒂,且可食蛤蜊。逝将买扁舟,卒岁归茅茨。梅花映南荣,曝背乐无涯。小子闻斯言,背面挥涕洟。未见理归装,已愁临路歧。谁知近死 别,乃与悲生离。孟冬晦前夕,寒风入我帷。独客卧禅关,昏灯对牟尼。忽闻叩门声,奔驰且惊疑。中衢积寒冰,怒芒明参旗。踉跄至君前,瞪目无一词。左右为余言,顷刻事太奇:今晨饱朝餐,雄谈尽解颐;乘暮谒客归,呼尊釂一巵;薄醉遂高眠,自解衫与綦。安枕未终食,痰壅如流澌;圭匕不及投,撒手在片时。幼子哭床头,痛苦遭鞭笞。作书与两兄,血泪纷淋漓。仲兄其速来,待汝视楄她。伯兄闻赴奔,何日发京师?擗踊如坏墙,见者为酸嘶。燕也骨肉亲,能不摧肝脾!忆昔丸髻年,残烛同裁诗。每言雏凤声,定不侪伏雌。岁月何飘忽,逝景不可追。蹭蹬一无成,干时钝如锤。负米无长策,高堂艰晨炊。四海诚茫茫,举足皆隇(阝夷)。奔走困饥寒,惭彼一宿鵻。羡君解(上山下弓夊)衮,万事掷若遗。著书寿千秋,岂在骨与肌?江山孙伯符,风月都僧施。生平爱秦淮,吟魂应恋兹。一笑看凌云,横江天四垂。

(三)后记

先生有子三人,(金诗,又程传。)长即吴烺,余二子不可考。

先生所著的书,《全椒志》载有:

《诗说》七卷,

《文木山房诗文集》十二卷,《儒林外史》五十卷。

金和跋《儒林外史》,说:

《诗说》七卷。诗文集及《诗说》俱未付梓。(余家旧藏抄本,乱后遗失。)是书(《儒林外史》)为金棕亭先生官扬州府教授时梓行。自后刻本非一。先生著书皆奇数;是书本五十五卷。于琴棋书画四士既毕,即接《沁园春》一词。何时何人妄增“幽榜一卷?……宜删之”。

金和的话也有小错。(1)诗文集有两本:先生四十岁左右曾刻过一本,凡赋一卷,诗二卷,词一卷,共四卷;后附吴烺诗词各一卷。此本无先生四十岁以后的诗词。此外尚有一种全集,即《全椒志》所记之十二卷本。王又曾《书文木山房诗集后》十首之一云:

古风慷慨迈唐音,字字卢仝《月食》心。但诋父师专制举,此言便合铸黄金。

原注云:

“如何父师训,专储制举材!”诗中句也。这两句极有关系的诗,我的一部《文木山房集》里竟没有。可见此本不曾收先生晚年的诗。(2)无论诗文集四卷或十二卷,这都是偶数,金和“先生著书皆奇数”的通则,已不能成立了。况且《儒林外史》原本止有三十卷,程晋芳和《全椒志》都是如此说的。同治年间的六十回本后是后人增加的;五十六回本的末一回,确如金和所说,是后人增加的;余下的五十五回之中,大概还有后人增加的五回。

金和说,《儒林外史》是金兆燕做扬州府教授时刻板印行的。金兆燕于乾隆三十三年做扬州府教授,直做到乾隆四十四年(一七六八——一七七九)。这部书当是这十年内刻的,是为初刻本。初刻本和原稿本有什么异同,初刻本是否五十回,这两个问题我们都不能解决了。现存的最古本是嘉庆丙子(一八一六)的五十六回本(就是汪原放君这一次标点的底本)。到了七十年后,光绪十四年(一八八八)的补本出现,方添了四回,叙沈琼枝的事,共六十回。

《诗说》七卷,大概先生死时尚无刻本,故王又曾诗有“《诗说》纷纷妙注笺,好凭枣木急流传”的话。不知后来有无刻本。

关于《儒林外史》的书,有下列的各种:

(1)《儒林外史评》二卷。此书是天目山樵的评语和当涂黄小田的评语合刻的;有光绪乙酉(一八八五)刻书者当涂黄安谨的序。

(2)《儒林外史评语》。南汇张文虎啸山著。未见。朱记荣《行素堂目睹书录》丙四十二载有此书。

本篇的参考书举要:

(1)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四卷,附吴烺诗词各一卷。有上海唐时琳,会昌吴湘皋,上元程廷祚,仪征方嶟,江宁黄河,江都李本宣,山阴沈宗淳的七篇序。以方黄二序考之,是书大概刻于乾隆五年左右。

(2)程晋芳,《勉行堂全集》,诗二十四卷,文六卷。嘉庆戊寅(一八一八)刻。

(3)严长明,《严东有诗集》十卷。宣统辛亥(一九一一)长沙叶德辉刻。

(4)金兆燕,《国子先生全集》,古文十卷,骈文八卷,诗抄十八卷,词抄七卷。道光丙申(一八三六)刻。

(5)《全椒县志》十六卷。民国九年排印。此外如《疑年录》四种,《明清进士题名录》等,不备举了。十一,十一:三。

(选自《胡适文存二集》卷四,上海亚东图书馆一九二九年三月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