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五十一

五十一

两个女孩手携手走来。她们的身后是断壁残垣,远处有夕阳烟柳。

姐姐说,胜利了。妹妹说,看不出现在与过去有什么不同。

不一样了,难道你没看到,城头的旗帜变了。

可是,我们的生活没有改变。

她们仍然在城内乞讨为生,时常遭遇官兵的盘问呵斥。她们无家可归,无处庇身。两个瘦小的身形如同两个幽灵在台城游荡,从城内的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她们不愿意离开。她们还在寻找自己的爹;再说了,除了台城,她们又能去哪儿呢。一路乞讨,一路寻找,把希望寄托在一张张一晃而过的活人脸上,有时候也不得不留意那一张张没有丝毫表情、一动不动的死人脸。她们不知道,除了那些活人与死人,台城内外,更多的人早已经灰飞烟灭。

几朵不知名的小黄花开放在废墟中。妹妹见了,跑过去,轻轻摘下,捧在手中。可惜找不到狗尾巴草,没法用它们来陪衬这些小黄花。对她们来说,一无所获不是最坏的结果,至少,仍有希望。希望不破灭,就仍然是希望;同时,只要心中存有希望,就没有理由不坚强地活下去。

她们又一次看见那个高高的木架。妹妹心里发憷,说姐姐,不去了。姐姐说,许多人聚那儿,不知出了什么事,另有许多人朝那儿涌,我们去瞧一瞧吧。

那地方,能有什么好事?!

我知道,知道,或许,爹在那儿呢。

妹妹止步不前,姐姐拽着她朝前走。她们顺人流来到那儿。相似的场景再次出现在她们眼前。刀斧手簇拥五花大绑的一干人犯走来。人群自动闪出一条道。威风凛凛的刽子手走在头里。依然是那几人,只不过人犯换了角色,他们也转换了身份,从侯姓刽子手变成了萧姓刽子手。围观人群尾随其后,不停地欢呼。

他们走到木架下,站定。一人吆喝,上面落下绳索。另一人上前,握住绳索,扯了扯,看是否结实,然后麻利地打个结,做出一个圈套,又扯了扯圈套。那人后退两步,点点头。又是一声吆喝,刽子手把人犯推到圈套下。人犯脸色苍白,瘫倒在地。刽子手架起那人,把圈套放脖子上。人犯身上散发出一股臭味。围观者说,吓破了胆,又拉屎,又拉尿的。人犯手脚抽搐,浑身发抖。围观者说,癫痫犯了,这一回,再癫痫,也救不了他的主,连自己小命也难保。又有人说,幸亏犯癫痫,脑子迷糊,不知死期已临。架子上的滑轮吱嘎吱嘎响,人犯身体缓缓向上。人群欢呼。

下一个。

另一个人犯脸上有条疤,被推到绞架下。架子上的滑轮吱嘎吱嘎响,那人身体缓缓向上,众人欢呼。相同的事周而复始,一个接一个——

她们捂住眼睛,不忍看下去。她们不知道那些人的姓名,但是知道他们犯了什么事。

人群朝另一方向涌去。姐妹俩裹在其中,挣脱不得。她们问身边的人,急匆匆赶去看什么。

城墙边挂个人头。

那人甩动双臂,边说边走。另一人插话道,什么人头,是魔头。

对,是魔头,作恶多端,总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终于等到今天了。

他们很快甩开姐妹俩,走到前头。妹妹问姐姐,什么是魔头。姐姐说不知道,看了就知道了。这一回,好奇心战胜了胆怯,妹妹也想去看一看。她们走到城门口,那儿早已经人山人海。她们看到城墙上挂个人的脑袋。远远看去,面目模糊不清。

妹妹问,他是谁。姐姐说,不知道。她们走上前,问身边的老者,挂在上面的到底是谁的人头。老者须发雪白,穿一身白衣白裤,说话前,捋了捋胡子。

此人是祸主,这一场灾难因他而起。

那么说来,是死有余辜。

是的。

他死了,天下就太平?

未必,那是不谙世故者的美好心愿。从古到今,大千世界,纷纷攘攘几时休。唉,死了那么多人。

老者神情悲伤,不住地摇头。

身体呢?

吃了。

什么?

让人吃了。

啊,谁干的?

还有谁,建康城的百姓呗。连骨头都没留下。暴尸那天,人山人海,众人一哄而上,剔尽肉,还把骨头烧成灰,泡酒喝——

呕——妹妹忍不住呕吐,蹲下身体。姐姐也蹲下。过了许久,两人相互搀扶着起身,问老者,为什么要那么做。

仇恨。

那场景她们没有亲眼目睹,否则,将终生难忘,或许,还伴随噩梦连连。她们不知道,那人嗜杀成性,邪恶必定激起仇恨,众人隐忍已久,终于在那一天爆发,用如此极端的手段表达自己的痛苦、仇恨、屈辱、解脱、自豪、骄傲和荣耀。

恶魔已死,灾难过去。她们告别老者,离开了人群。她们仍要打探爹的消息,或许,将一直寻找下去,寻找成了她们一生的宿命。

姐妹俩手携手,朝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