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四十八

四十八

天高云淡,终于迎来了好天气。多日阴雨连绵,局促于窄小客栈,我的身心仿佛受到束缚,只能整日眺望窗外,与无边无际的雨水作伴。虽然身处金陵,此情此景,却让我不能真正融入其中,感受它的氛围,触摸它的心跳,多少有些无奈。当然,身受束缚,心不该如此。人心向往自由,也应该自由。有一句话,叫天有多高,心有多广。个人经验也告诉我,空间之狭小,可以转化为时间之悠远。于是,我的心思穿破层层雨幕,与时间之彼端契合。

一个词几次三番跃入我的脑海,“石头城”。从词义看,那是个地名。之所以说它是个词,是因为我不知道现实的空间能否找到它,倘若寻它不到,那么,作为曾经的实存之物,它已然湮没,消失于时间之长河,从而转化为一个概念存留至今。

自幼研习文史,我对石头城的来龙去脉耳熟能详。

《元和郡县志》记载:

江南道润州上元县:石头城在县西四里,即楚之金陵城也。

吴改为石头城。建安十六年,吴大帝修筑,以贮财宝军器,有戍。

《清统志》曰:

石头城在上元县西石城山。

古时的石头城距离长江不远。它是金陵的门户,屯兵藏宝,为兵家必争之地。正因为如此,它也成了金陵的代称。古代骚人墨客经常吟咏它。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刘禹锡《石头城》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周邦彦《金陵怀古》

天放晴了,我去寻找石头城。问路人,那人语焉不详地说,好像有那么个地方,在哪儿哪儿,不过,吃不准,这样吧,你找别人再问问。那人说完,不好意思地笑笑,似乎是他对不起我,而不是我打搅了他的记忆。

古人的诗文提醒了我,它在金陵城西,秦淮河边。此时的秦淮河,已经从东西流向转为南北流向,与长江平行了。我沿秦淮河西行,拐弯朝北。我想,应该离它越来越近了。

请问,去石头城怎么走?

石头城?

那人一脸茫然,思索片刻,突然回过神。

嗯,你说的是鬼脸城吧,对,就在附近。

怎么走?

看见前面小山吗,它在山脚下,哎——

见我拔腿就走,那人唤住我。

这条路不通,你得沿山脚绕过去,见一条分叉小径,左拐,往前走几步就到了。

我谢了那人。那人说不谢,又说,你说的石头城,真的没几人知道,城没了,如今,只剩下小土丘,都叫它“鬼脸城”。

为什么?

断壁残崖,红土掺杂其间,看上去像张鬼脸。

哦。

遵照那人的指点,我找到那张脸。赭色的山土,浓淡不一,如同化妆描花了的人脸。据说那是城的旧基,并且层层叠叠,上面不知经历过多少回的建造与修缮。山上只有草木,没有建筑。找到它,也算找到了石头城。你望着它,能想象虚悬其上的城堡,城上的女墙,还有秦淮河的明月,那清冷的月光;甚而至于,你能视那张脸为城的化身。被时间湮没的实存之物,终于在时间的另一端浮出水面,露一下脸,喘口气,尽管只是稍露端倪。一个云谲波诡的地方,曾经有许多鲜活的生灵活动。他们英姿矫捷,洒下许多汗水,亦洒下许多鲜血,那赭色的山土,仿佛由他们的鲜血染成,可歌可泣,可悲可叹。一切都过去了,如今,仅剩下一张鬼脸似的残面,令人慨叹。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山上,鬼脸愈发的鲜红。山脚下有水塘,有供游人休憩的回廊。山映水中,缀上片片白云,鬼脸亦显妖娆之态。

哦,哦,历史与现实,看上去是多么不同啊——仿佛有个声音那么对我说。

我拿出手机,把眼前的景色摄入其中,作为长久的存念。一个骑车的路人见我在拍照,朝前望去,也被那景色吸引。那人停下,架好车,拿出相机。他冲我笑笑,我也冲他笑笑。拍完照,他收起相机,骑车而去。他与我相似,也是匆匆过客,为夕阳下柔和美丽的景色所吸引,暂且驻足。于是,此时此地此景,也成了他生命时光中的精彩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