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四十三

四十三

那是家小店,在街的拐角。我走进店堂,里面空荡荡的,没见一个顾客,也没见古代小说中描写的店小二。凳子四脚朝天翻桌上。时间尚早,小店还未营业。

我问,有人吗,连问几遍,没人应答。过一会儿,从门外走进一老者,雪白的胡子,一身白衣白裤,手提一箩筐菜。

客官,吃早点啊,这么早。

听口气,是店主人,说起话来古色古香。我说长年在外行路,习惯早起。他说噢,看来是位行者。我不知道老者讲的“行者”是什么意思,不知如何应答。照字面理解,行者即行路之人,天底下所有路人都能如此称呼。当然,它还有专门的含义,《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也叫行者,那就与佛相关了。千年前的那个梁武帝也与佛沾边。

老者翻下一只凳子。

坐,稍等片刻。

他下厨房生火。我坐下,打量四周。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店铺,总共摆三张桌子,相互挨得很近。每张桌子配四个圆凳。四人坐一桌,看上去有点挤。桌面与凳面用的是装饰板,那材料表面光滑,容易抹去残物,但是年代久了,仍然留下抹不去的污渍。很难想象,如果店堂坐满顾客,也就是说,十二名食客同时挤入这家店堂,里面的人如何出去,外面的人如何进来。

透过玻璃门,能看到夹角处的街景。街上少有行人,虽然天已经明亮。周围店铺都上了锁,只有这家小店,因为是卖早餐的,开门最早。

老者从厨房探头,问道,客官,来点什么。我问南京有何特色小吃。他问我去过夫子庙吗,并说那儿有家晚晴楼酒家,其中有不少精美小吃。我说去过,也吃过,不过,那是套餐,小吃数多量少又精致,远离平民生活。他说客官见过世面,应该知道南京盛产板鸭。我说南京板鸭天下闻名,但我来吃早点,上板鸭恐怕不合适。他捋了捋雪白的胡须,朗声笑了。

对,你需要早点。不过,我刚才的话也非胡诌,既然鸭为本地尤物,那么,特色小吃自然离不开它的身影。听说过没有,本地的老鸭粉丝煲,味鲜,来一碗尝尝。

老者的语言很有意思,既有古意,也带有文学想象。进店前,看见店门旁写着“老鸭粉丝煲”几个字,看来是小店用来揽客的招牌。晚晴楼的小吃也有它,但只是一小盅。

好,来一碗。

再来几个菜包子,热腾腾的出笼包子。

好。

店内没有其他顾客。老者上完我的早餐,邻桌翻个凳子坐下。他看我吃,问味道如何。我说好吃。他说肯定好吃。我笑笑,说所有卖主都说自己的货好,哪怕再次的货。他也笑笑,说自家说的不算,那可是你说的。

你不是卖主,是买主。

我说我承认,它的味道应该不错。他说此话怎讲,不错就是不错,怎么还加“应该”二字。我说我不爱吃鸭,不喜欢那股味。他说你忌口,怎么不早说,不然给你上别的。我说算不上忌口。我这人吃东西的口味与众不同,喜欢的不多,却没一样忌口的。他听了我的话,很深沉地说,口味随人性,看来你这人既有主见,也随和。我从来没想过人的口味与性格相关,听他那么一讲,觉得似乎有道理。川人的刚烈大概与喜欢吃辣有关,而南京人的古雅柔和则融合了金陵古都与秦淮风月的特点,与夫子庙的小吃息息相关。我说既然来南京,总得尝一尝原汁原味的老鸭粉丝煲吧。他说你这话算说到点子上了,入乡随俗,哪怕不喜欢,也得尝一尝。

我低头吃早餐。他谈兴渐起。

这位客官,从哪儿来?

我喝完最后一口汤,抹抹嘴。

老人家见多识广,猜猜。

好的,依我看,侬是上海人。

最后一句话,他戏谑地用了上海方言。

错了。

真的?

老者狐疑,盯住我的脸。

怎么会呢,我很少看错人,听口音,你应该是上海人。

我笑道,你的话也对,也不对。

那你到底是哪儿人?

我说我是北方人,不过自小生活在上海。他一拍大腿。

嗨,我说呢,怎么样,眼力不错吧。

我朝他竖起大拇指。他得意了,不停地捋胡须。

他说你一个北方人到南方来呆那么久做什么。我说那由不得我,是父辈的事。我们两人海阔天空聊开了。在我的想象中,我把老者比作古诗里“独钓寒江雪”的渔翁,抑或“但道桑麻长”的农夫。我与他相谈甚欢。

公干,抑或旅游?

我说都不是;又补充道,不过,与旅游挨近。

你这么说话,我就猜不出了。

我说我为过去的事而来。

大事,抑或小事?

我说大事,与千万南京人的性命相关。

哦,明白了。

那话题过于沉重。我不想谈下去,瞥一眼店外,说南京真是块好地方。

是啊,古称金陵,一块风水宝地。

我说《红楼梦》里有金陵十二钗。他笑了。

书上讲的,当不得真。

我说这儿地形好,虎踞龙盘。

一句古话,都老皇历了,如今盖那么多楼,怎么也看不出它的形势,只有路牌留下些遗痕。

我说时代不同,人的地形观念与过去相比,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自然,自然。

我说地形虽好,终得有人把守,看着,不然,终究是纸上的摆设。

唉,那些人围南京,城破了,烧杀掠夺,奸淫妇女。多少万南京人,死在他们刀下。

我说其中有你的祖先,或许,也有我的祖先。

是的,我祖父就死在他们的刺刀下。

我说那时没刺刀,只有砍刀长矛。

怎么没有?

我说你说的是哪一年的事。

日本人攻占南京呗,死了三十万人哪。

我说嗐,差远了,我讲的是更古老的往事,那一场浩劫,台城十多万人最后只剩下两三千。

啊,你说的是哪一年的事?

我说公元548年、549年。

嗐,讲岔了,我讲的是1938年,日本人的侵华战争。今人建了一堵墙,取名哭墙,纪念死去的三十万人。

我说去过,一群雕塑,几块泪壁,气氛让人悲愤压抑。

沉默片刻,我无话找话,说进门前,看见隔壁的店牌上写着味千拉面,还没开门营业。

名叫“味千”的,应该是日式料理。

老者说他们不做早市。

生意如何?

老者说比他的店好多了。

世道变了,人心也变。

门外人声渐起,车多了。城市如人,一夜酣睡,逐渐苏醒,于是,把养在怀的孩儿驱赶出门,该工作的工作,该逛街的逛街,该玩耍的玩耍,该旅游的旅游——当然,其中不乏如我之类的寻找与追忆者。

老者幽幽地说,你仍是个行者。

有人进门,他撂下我,起身迎接新客人。

哟,客官,早上好。坐,请问,来点什么?

一碗老鸭粉丝煲,外加五个菜包。

好嘞,客官好胃口,难怪身板那么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