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他腰佩剑,脚蹬马靴,披一件染有血色的黑色大氅,在数百兵丁的簇拥下,雄赳赳,气昂昂,闯入皇宫。一行人疾行如风,“咔嚓、咔嚓”的响声传遍宫内每个角落。此次会面他期待已久,仿佛用了一辈子时间在等待,时到临近,他却恍惚忐忑。见了那人,该是如何一番情景,还有,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那人见了自己,又能说什么呢。
手下人边走边嚷嚷,老吴呢,俺大王在此,怎么不出来迎候,至少,派个丞相什么代劳一下吧。宫内人大多逃散,留下的宫女与太监见了他们,如老鼠见了猫,没人敢出来应答。他们挨房间搜查。
他躺在卧榻上,外面的喧哗声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时代结束了。一个时代的结束,意味着另一个时代的开始。他也曾经历过类似场面。那时,他是前朝皇帝的贵戚,深受重用,最后,因为末代皇帝昏庸,他奋起造反,硬生生抢来那把龙椅。记得登基后,他曾对前朝皇子说过如下的话:
帝王之位乃天下公器,苟无期运,纵有项羽之力,终亦败亡。
他对那人纵论自己起事的经过,说因为有了帝王之运,所以成就大业,并警告对方,别想入非非,打那把椅子的主意,它是我的。今天,他的帝王之运走到终点,轮到他做亡国之君了,如同当年他登基时前朝皇帝做亡国之君一样。那将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哟。他的内心隐隐作痛。更令他痛苦的是,他的时代虽然结束,可生命还在苟延残喘——他的生命从自己主宰天下延续到别人主宰天下而自己沦为阶下囚。主宰天下,即主宰天下人的命运。当一个人从主宰天下人的命运到连自己的命运都主宰不了,便是从天堂堕入地狱,生不如死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希望有个壳,把自己的身体保护起来,如寄居蟹,藏身螺壳,闲时出来瞧瞧,一有风吹草动,马上躲入其中。那个壳可以是国家的界域,一堵城墙,或者一座宫殿;最不济,哪怕是一间小屋也好,而且,最好是没有门窗的小屋。他知道那希望虽小,也属徒然,既为徒然,则不应多想,想也没用。如此一来,他的内心倒坦然了,于是,想象自己与那人会面时的场景。那人长什么模样。据说是个跛子,走路一瘸一拐,或许,相貌狰狞,牛面马首。那人见了自己,头一句话会怎么说。你好——或者,近来身体可好——或者,总算见到你了,可把咱想死了。他们北方人都称自己为“咱”,也有说“俺”的,不知道他怎么称呼自己,是“咱”,还是“俺”。自己见了那人,又能说什么呢。哦,你终于来了——或者,你来干什么。对,就那么说。不过,同一句话,用力与停顿不同,效果不一样。于是,他为自己选择说话的语气语调,轻声试几遍,都不满意。
唉——
老太监还在,想跑,没跑掉。他说,只有你,忠心耿耿,其他人,哼,狗彘不如。太监说皇上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怎忍心抛下皇上啊;隔了一会儿又说,一个阉人,过惯宫内的生活,去哪儿找活路啊。
太监问,皇上是否起床。他说不,过了一会儿,又说侍候更衣。他想,虽然台城落入贼手,自己不能失去尊严,该怎么的,还得怎么的,至少,表面上须如此。人得有精神,让贼瞧瞧,皇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一个伧人,竟然也想做皇帝,笑话。哎,此生看来不得好死了,但是,总不能仰人鼻息活着呀,让后人瞧了笑话。呃,做了几十年皇帝,还如此这般——他不敢再往下想,无论怎么说,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过去以及未来的皇上们想想,不能坏了他们的声誉。在他的心目中,皇上也是一份职业,就像戏子与妓女一样。
太监服侍他更衣,洗脸,扶他坐上椅子。他问,是不是坐端正了。太监回答,端正了。兵丁推门而入,一看俩老头,喝道,老头,侯王驾到,还不迎候。
放肆——
太监问兵丁,知道眼前这位爷是谁吗。兵丁说头一回见面,不认识,管他是谁,都是俺的俘虏。太监说此乃大梁皇帝萧衍是也。太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大声喝道:
还不把你们的头叫来一块跪下!
兵丁震惊,二话不说,扭头便跑,一边跑,一边喊,找到了,找到了,老吴找到了。兵丁一头撞他身上,激动得忘了身份,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他吓一跳,见是自己的兵,大光其火,正要拔剑。兵丁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他——在里边,俺找到的。他转怒为喜。
好,赏钱十万,到司库那儿去取。
谢了。
兵丁不停地打躬作揖,脸笑得像根麻花。
他看见一群人进屋,一人在前,身后簇拥许多人。那人假模假样跪地上,磕几个头。
朝廷为奸佞所蔽,鄙人率众入朝,没别的意思,只为了清君侧,惊动圣躬,诣阙待罪。
他不知如何回答,愣半天。
平身——咳、咳、咳——
话刚出口,他不停地咳嗽。太监端上咳壶。
皇上息怒。
他接过太监递过的手巾,轻轻抹一下嘴唇。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不断有人进屋。屋小人多,许多人站在门外,踮着脚朝里张望。
两人都不说话,因为无话可说。空气异常沉闷。他觉得场面尴尬,有损自己的威严,于是打破沉默,没话找话。
军中呆许久,辛苦了。
这一回轮到来者愣住,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进宫前,那人也曾设想他会如何对待自己,责怪、质疑、愤怒、抱怨、讨饶——可就是没料到他的口气竟然仍如上司慰问下属那般温和。那人感觉自己的气场不如对方强大。到底是金陵,王气犹在,如余音袅袅,不绝如缕。那人再次匍匐在地。
他:你是哪儿人?
那人:北方人。
他:家眷在哪儿?
那人:北方。
他:既然如此,为何来此?
那人:效忠圣上。
静默。
他:初渡江时几人?
那人:数千。
他:围台城时几人?
那人:十万。
他:如今几人?
他说话的口气越来越严厉。那人听了不舒服,心想不对呀,怎么与咱讲话的,搞搞清楚,势头在谁一边,台城内谁作主,还真把自己当皇上哪。那人振作精神,起身,挺了挺胸,昂起头,下巴高高地朝天上翘。
率土之内,莫非己有。
这一回,轮到他说不出话了。他终于明白,自己彻底完了,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