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四十一

四十一

她们宵行日伏,终于见到了台城。她们头一回来,以前从未见过如此高的城墙,远远地,隐隐地瞧见,以为是一层低矮的黑云,靠近,才认清原来是一堵墙。两个人都很兴奋。

姐姐,我们终于到了。

妹妹跳起来,抱住姐姐。

真大,到底是皇上的家。

生活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她们的信念是找到亲人。她们认为他在台城,或者,抱一线希望地那么认为;如今,台城就出现在她们的眼前,怎不欣喜若狂呢。她们走到城下,惊奇地发现,眼前的台城与想象的不一样。想象中,它应该如天宫,有祥云环绕,完整,神秘,令人敬畏,门口有高大魁梧的武士把守;如今的它,残缺,焦黑,血渍斑斑,只有废墟,没有城楼。

姐姐说不对呀,怎么墙上有个大豁口。妹妹说没事的,城长着,倒不了。

没倒,不说明没破;是的,它破了,破了的台城,不是先前的台城。

怎么会呢。

台城不再是想象中的天宫,只是座普通的小城,除了多几个缺口,与其他城没有两样。墙还在,一长列,看不到尽头。难道有缺口的城就不是城了。妹妹不认同姐姐的看法。经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来到这儿,美好的前景刚刚展现在眼前,怎能说它不是她们日夜思念向往的圣地呢。她不愿意自己的心愿如肥皂泡一般破灭。

姐姐说,看来那儿的主人不是皇上了。

妹妹说,不是皇上,是谁呢。

姐姐说,我不知道。记得那天在田野,有人用鞭子抽我们吗。

妹妹说,记得,怎么不记得,你的意思是——

姐姐说,我也不清楚,可能吧。

妹妹说,那么说来,他们破了台城。

姐姐说,嗯。

妹妹说,那么说来,皇上成为他们的俘虏,或者,死了。

姐姐说,嗯,你看,城上城下都平静,没人打仗,只是城破了,不再是台城。

妹妹说,不,它是,它就是,破了的台城也是台城,它只能是台城,不能是其他什么城。

姐姐说,好,好,我不与你争,你讲的有道理,它还是台城,但不是皇上的台城,是他们的台城。

妹妹说,没准,他们被皇上的人打跑了,那天,不是有更多的人马从我们身边走过。

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

姐姐说,嘘——轻点,别让人听见。

她们冷静下来,环顾四周,除了残破不全的尸体,没见人影。几只乌鸦在天上盘旋,阴森可怖。一路上,姐妹俩见惯了鬼多人少的场景。

妹妹:没人,不要紧。

姐姐:小心为好。

妹妹:嗯,你说,它不是皇上的台城,那是谁的?

姐姐:我不清楚——我的意思是,城破了,或许,北兵进城,里面不再有官兵。

妹妹:啊,那他们去哪儿了?

妹妹仍然生活在自己的梦里,以为自己的爹正手持兵器,保家卫国,浴血杀敌呢。

姐姐:可能——也可能——

她不知道怎么说好。她们都知道,破城屠城,紧密相关,前后相继。妹妹呜呜地哭。风呼呼吹,杨树瑟瑟缩缩,发出轻微的声响,树叶一张一张随风而落。

城墙那边传来一声巨响。城门慢慢打开,紧接着,吊桥放下。系桥的绳索断了一根,吊桥倾斜着落下,等两边都着地,放平稳后,城内有人大摇大摆出来。

姐姐:你瞧,瞧那人走路的样子,不像在打仗。

妹妹:我们进城吧。

姐姐:好,但愿能找到爹。

两人走向台城。姐姐在前,妹妹拉着她衣襟,怯生生跟在身后。她叮嘱妹妹别说话。女孩子,兵荒马乱的,出门在外,不安全。好在她们不引人注目,长期挨饿,风餐露宿,两人早已失去豆蔻年华的风采。

她们见城墙上有一棵奇怪的树,斜着从砖缝挣扎出来,虽然烧得半焦,可枝条仍然倔强地伸向天空。她们穿过城门。门口有兵丁站岗,身穿黑衣黑裤。妹妹说,不是官兵,官兵穿青衣——天哪,难道他们真的是北兵。她们啜泣。两人蹲在地上。许久,姐姐站起身,说走吧。

妹妹:去哪?

姐姐:不知道,往前走。

妹妹:不,我怕。

姐姐:难道你不想爹了——快低头,有兵丁过来。

她们沿城墙往北走。昔日的皇城残破不堪,触目萧条。城内,未燃尽的房屋冒着缕缕黑烟,四处火星点点,空气里弥漫着一阵阵焦味。自古以来,围城攻城,对手抵抗愈久,城破后,烧杀抢掠奸淫愈甚,鲜有例外。不时有兵丁从她们身边走过,一个个手提刀枪,用贼溜溜的眼光扫视路人。她们不敢正眼瞧他们。等他们走远,姐姐站定,指着那些人的背影悄声说,爹不会在他们中间吧。

妹妹:不,不可能。

姐姐:你怎么知道?

爹是官兵。

你怎么知道爹一定是官兵?

我不知道,只知道爹不应该帮助坏人打官兵。

中国的百姓有一种思维习惯,只要心头有念想,久而久之,便会把它当作事实,一直存放在心里。

姐姐:为什么?

他们是坏人,官兵是好人。家被他们烧了,娘死在他们刀下,爹不会帮他们打官兵的。

在孩子简单的心念里,人只分好人与坏人,而在妹妹幼小的心灵里,官兵永远是好人,因为他们是皇上的兵,与他们作对的人,自然是坏人。

是的,我也这么想,可他们终究进了台城。

你是说,爹被他们抓住了?

如果——当然,我只是那么想——如果爹在那些人里,他们走过我们身边,不瞧一眼,就错过了。

我不敢瞧,那些兵丁,一脸凶相,怪怕人的。

不敢也得敢呀,否则,我们来这儿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