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清晨，我走进莫愁湖公园。园内已经有了许多晨练者，有的在跑步，有的在打拳，有的在唱歌，也有的在唱戏。他们大多是上了岁数的老者。莫愁湖风光秀丽，恬淡宁静，对老者而言，是理想的休闲场所。他们在这儿锻炼身体，晤友，闲谈，打发生命时光。

三月的南京，气候依然寒冷。这一个冬天既长又冷。虽然从节气上说，已经入了春，但是，气象学意义的春天还没有来临。

我看见园门口有个导游图，上前看了看。一个湖是一个公园。我决定沿湖边走一圈。我一边漫步，一边观赏两旁的景色。迎春花开了，迎着寒风，点点黄花被满枝条灰蒙蒙的绿叶簇拥，在风中瑟瑟发抖，让人生出怜香惜玉的心情。湖畔的垂柳爆出鹅黄色的嫩芽，远远看去，烟柳朦胧。近湖边有个小岛，岛上有亭子，亭子倒影湖面，随湖水的荡漾不断变化它的形态。偶尔，有水鸟从草木丛中飞出，掠过水面，紧接着，远处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莫愁湖在历史上享有盛名，曾被誉为“江南第一名湖”和“金陵第一名胜”，著名的“莫愁烟雨”则被推为“金陵四十八景”之首。清代诗人袁枚把它与杭州的西湖做过比较，说“欲将西子莫愁比，难向烟波判是非。但觉西湖输一着，江帆云外拍天飞”，认为莫愁湖的美丽盖过了杭州的西湖。当然，他说的只是过去的莫愁湖。现在的莫愁湖，就我所见而言，与历史上的盛誉存有不小差距。它太小，只是袖珍之美，缺乏气魄，与秦淮风月、金陵精美的小吃所包含的意蕴，在风格上倒是一致的。不说西湖，就是与同城的玄武湖相比，它也略输一筹——既没有后者那么大，也没有那么多的洲屿，缺乏繁复曲折之美。关于莫愁湖的审美，前人与今人之所以如此错位，我以为原因不外乎两个：其一，中国的古代文人，大多有花好稻好的习性，你让他赞赏莫愁湖，他说莫愁湖天下第一，反过来，你让他赞赏西湖，他又说西湖天下第一；其二，时事迁徙，莫愁湖周围的景色，早已今非昔比。它原名石城湖，因为依傍石头城，毗邻长江，故名。你站在湖边，放眼望去，能看到江面上的片片白帆，所以才有了袁枚“江帆云外拍天飞”的诗句。^[1]历史上的莫愁湖紧挨着长江，兼具了柔美与壮美，自然引人入胜。现在，它与长江相距甚远，四周被高楼包围，显得局促，背景不一样，景色也就大异了。

老人们在我的身前身后结伴疾行。他们三五成群，行走间，用浓重的南京口音家长里短闲谈。他们用力摆动手臂，显得孔武有力，一忽儿功夫，从我的身后走到身前，再一忽儿功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落下一串串话音。记得有两句词：“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此情此景亦然，时间流逝，沧桑融化在散淡的悠闲之中。

湖名莫愁，为了纪念一个名叫莫愁的女子。相传她是南朝齐人，家住洛阳，因为家贫，远嫁于此。她貌美贤惠，乐于助人，可就是不容于公婆，最后只得投湖自尽。她是个传说人物。历史上应该实有其人，同时，实有之人与后来的传说人物，也应该不同。真人是素材，而传说则是在此基础上编的故事，属于后人的创作。从时间的先后看，莫愁女的悲剧，开了秦淮河畔那些风情女子悲情故事的先河。

萧衍为她写过一首诗，为这个故事的流传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诗被后人刻上石板，安放在据说是莫愁女故居的墙上。

诗云：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

从诗中不难看出，萧衍笔下的莫愁故事是一出感情悲剧，即所嫁非自己的心仪之人，丰饶的物质难以弥补情感的失落，与莫愁之名相悖。那只是一个普通女子的命运，而诗作者的命运却与一个王朝紧紧联系在一起。两者相比较，前者如轻烟淡雨般淡薄。倘若萧衍知道自己的结局，是否还能如此轻松地吟咏那个传说中的悲情女子。

莫愁女的传说，萧衍的诗，终究都融入了公园的美景，让后者成为一个历史文化名园，成为现代人的休闲场所。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啊。

【注释】

[1]在此之前，它又称“横塘”，就在小说故事发生的年代，即公元548年至549年，此处尚属长江，还没有那么一个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