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那人骑着雪青马,披甲戴盔,手提一杆长枪,在城外遥望城墙。城太远,看不清。那人睁大眼睛看,还是看不清。远处只有一团黑魆魆的影子。忽然,城堑灌入水,成为一条河,带子般环绕城墙。水流哗哗,水面覆一层薄薄的雾气,雾气有升有降,如土星光环一般围住城墙。
四周静静的,只有清脆的马蹄声响起。
一声巨响,那人吓了一跳,定神看,城头出现一团白雾。声音来自白雾浮起处。下意识告诉那人,那声音与武器相关,确切地说,与火药相关。这一点,他敢拿自家性命担保。同时,他还意识到,火药与人命相关,一小撮那玩意儿,能取走一队人马的性命。所幸的是,他没有受伤,连一根汗毛都没伤着。
城头的白雾尚未散尽,城门大开,吊桥“吱啦、吱啦”放下。紧接着,从城内冲出一彪人马。那人慌了神,吓出一身冷汗。胯下的雪青马受了惊吓,不停地嘶鸣,踢腿,差点把他从马背上掀下。
吁——吁——畜生——
那人喝住马,欲掉转马头逃跑。城内人动作神速,刹那间追到跟前,把那人团团围住。那人结结巴巴地说,你、们——要、做什么。他感觉自己说话从来没有如此费劲过,脸色灰白。
都、是、自家兄、弟,有事好、商量。
接下来发生的事出乎那人的意料之外,来者不仅没把他怎样,反而纷纷扑打衣袖,齐刷刷跪地上,不停地朝他叩头。那人定神,看清这些人的手里没有兵器。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不过他意识到,他们并不想把他怎样。他们的嘴唇不停地闭合,但是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难道在诵经?都说南人信佛,香火旺盛,那个老吴,实在是天字第一号大佛徒。莫非他们走上战场,面朝对手时,也要先念佛诵经,然后再开杀戒?从口形看似乎不像,那样的嘴形说不出“阿弥陀佛”四个字。打坐念经,得有特别的神态,不管内心怎么想的,外表须万分虔诚,从神态上看似乎也不像。再说了,他不信佛,他们没必要当着他的面诵经呀。不会是超度他吧。杀了,然后超度,俗话说,送佛送到西。那叫什么来着,哦,哦,“牺牲”,是癫痫王告诉他的。他还记得,癫痫王说那两个字时,表情特别神秘。
哦,哦——看来,不是那么回事。
那人似乎听清他们在讲什么了。猴王,对,他们说的是“猴王”。“猴王”是谁,难道他们变成猴子,在称呼自己的大王,谁又是他们的大王?
那人擦擦眼睛,仔细看,出现在眼前的,全是人形,没见有猴子;他们的身边也没有猴子,没有猴子模样的动物。那么,究竟谁是“猴王”?他们冲着自己喊,莫非指的是自己。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脸是否变成一张猴脸。不会的,肯定不会的。他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面,不过,先前的感觉没有变——也就是说,人的感觉没有变。当然,那人不知道什么是猴子的感觉,什么是人的感觉,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区别,只知道猴子的感觉与人的感觉不应该相同。那人心想,他们为什么要叫自己“猴王”呢,如此称呼自己,究竟是在捧,还是在骂。他不知道,捧杀与骂杀,在中国的历史上,其实都是置人于死地的方法,手段虽然不同,结果一样。
不,他是人,不是猴子。他不愿意他们称自己为“猴王”。他是王,现在叫“河南王”,到了将来,还要做天底下的大王,成为皇——什么的。他妈的,究竟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叫自己“猴王”,谁让他们那么叫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那些人喊久了,累了,见那人没反应,站起身,一拥而上,把那人拉下马。雪青马倏忽消失。那人的胯下失去马背,如同失去了亲爹娘,六神无主。他们簇拥那人,戳戳点点,不过还好,没伤害他。他们让那人朝前走。迫于无奈,他只得迈步。他们把他围在中间。他在他们的胁迫下,一瘸一拐朝前走。换一个角度看,又像他们簇拥他,追随他前行。他们一同走上吊桥,穿过城门,走进城。
在那人的念想里,那座城池曾经多少次简化为一个个拱形门洞——只有门洞,什么都见不到。他多少回凝视那门洞,企图穿越它们,如今,终于如愿以偿,穿行其中了。他朦胧地意识到,一旦穿越,它的神秘感就烟消云散——岂止是神秘感,连它自身的意义也烟消云散,成为子虚乌有的东西。
穿过城墙。城墙消失。那人看见许多百姓站立在道路两旁,不停地朝自己挥手。他们面容模糊,只有人的身形,没有五官。他凝神细看,渐渐地,那些脸清晰了。他看见上面挂了笑容,也挂了泪,不知道是在笑呢还是在哭。那些脸好似一张张面具,一个个木偶,上面的笑容一成不变,泪水像挂上去的水珠,也一成不变。他们身前摆放各种各样盛具:碗、盆、碟、壶、锅、竹篮、篓子——只要能放东西,什么形状的都有;里面盛放各种各样东西——包子、馒头、米饭、糕点、鱼、肉、青菜——只要是吃的,要什么有什么。
那人神思恍惚。眼前的一切给了他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是幅画,深深刻入他的脑海,一个整齐的声音在画里画外回荡:
猴王、猴王、猴王——
他们每喊一声,挥舞一下手臂,那声音于是有了坚强有力的节奏。直到此时,那人终于意识到,原来他们说的确实是自己。从他们的神态上看,他们没有骂他,而是在捧他。他欣喜万分,台城内的人竟然称自己为“猴王”了。
那人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那画面突然改变,刚才的一切成为模糊的远景,几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把他团团围住。那人认出他们,都是自家兄弟。
奇怪,你们刚才去哪儿了,咱找不到你们,急啊。
他们抿嘴一笑,没说话。其中一人峨冠博带,手持鹅毛扇。如此装束他头一回见到,觉得奇怪,仔细瞧,原来是癫痫王。他一把揪住后者的衣袖。
你们去哪儿闲逛急死咱了你可是咱的谋士关键时刻怎可不在咱身边啊。
癫痫王呵呵一笑,附着那人的耳朵轻声说,大哥,这就是传说中的箪食壶浆啊。话音刚落,一阵狂风,所有人倏忽消失。
他睁开眼,原来是南柯一梦。梦是人意绪的飘散,虽然源于自身,但自身的形象在梦中是没有的——可是,他分明在梦中见到自己的形象,仿佛意绪飘散到身体之外,凝聚于另一个实体,在一旁冷眼观看自己。他的梦醒了,梦中的那人——他的形象消失了,先前飘散在身体之外的意绪,又回到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