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他咧开嘴,冲着癫痫王苦笑。
老王,你的尖顶驴,还是顶不住城上的雉尾炬。
他罕见地称癫痫王“老王”。癫痫王清楚,他称人为“老”,未必是尊重,就像他称那被他围在城内的人为“老吴”一样。癫痫王不免心虚。
是啊,是啊——看来,对方也有高人相助,不然,想不出那法子。咱知道五行,偏那人也懂,懂相生相克的道理。咱用火,他用水,咱换了木,嘿,他来个火,火克木,咱没戏了。
癫痫王双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
接下来用什么招,你说过的,天无绝人——怎么说来着,哦,之路。
是啊,看来,光知道相生相克的道理还不够,远远不够。
癫痫王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鹅毛扇,左手摇扇,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作八字状搭在自己的腮帮上。那并不是癫痫王的习惯动作,而是他的习惯动作;癫痫王模仿他的样子,看上去挺滑稽的。有人问,癫痫,你的扇是哪儿拣来的。癫痫王说,什么拣来的,是我花了许多时间才寻觅到,收藏的。
知道此扇先前的主人是谁吗?那是与咱们磕头拜礼过的关帝爷同时代的诸葛亮用的。诸葛孔明,古今用头脑打仗的第一人。他来过台城,说不准能在冥冥中助咱一臂之力呢。
说完,癫痫王背着双手来回踱步。一干人的眼睛全盯在癫痫王身上,一颗颗头颅伴随那段躯体的移动而转动。癫痫王全然不顾他们,仿佛思绪已经不处在此时此处,而是在很遥远的地方。许久,癫痫王才站定,面朝众人,不停地转动眼珠子。
你们说,咱人多,他人少,凭什么咱进不了城?
他说,是啊,凭什么咱进不了城。
你不废、废、废话,有城、城墙挡、着呗。
刀疤脸冲着癫痫王嚷嚷。
为什么有堵墙,咱就进不去呢,平时,两三个如你疤脸般的汉子,叠个罗汉就跃过去了。
癫痫王说话的口吻像老师开导学生。刀疤脸心里不满。
那、还不明白,谁、谁占了城墙,谁、就有利呗。
为什么占据了城墙,则易守难攻呢?
谁、不知道呀,他们躲墙后,俺、俺打不到他、们。
不对——癫痫王得意地摇了摇手中的鹅毛扇——因为城墙高;上面还有城楼,城楼更高。人在城楼上,居高临下,下面的人打他不着,他却能打下面的人,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知道么,问题出在高度上。
癫痫王左手往下,右手抬高,故意拉长两手间的距离,边说边比划。
废、话,什么高、高不高度的,三岁小、小孩都知道这、这理。俺打了半辈子仗,连、这、这还——不明白?
明白不意味琢磨,琢磨不意味透彻,知道那理,你有办法摧了那楼,毁了那墙?
刀疤脸语塞。
你——好,你行,俺、俺说不过你,那你说咋、咋办?
众人的目光再度齐刷刷落到癫痫王身上。是啊,说别人不行,自己行吗,当所有人都没辙时,你得拿出有用的办法出来,才能显出你的高明。癫痫王不无得意,慢悠悠地捋起胡须,尽管他那下巴上没几根毛。
唔,咱的意思是,造辆车,让它与城楼一般高,里面放硫磺、干草、脂油——只要能点燃,随便什么都行。另外,再找几个机警点的兵丁,让他们把车推城墙下,然后点火。
众人听罢,不以为然。有人故作恍然大悟状,竖起大拇指,说好主意,亏你想得出来。癫痫王说当然当然。那人说去去去,嘲你呢,当补药吃。癫痫王说你们怎么了,那确实是个好主意,他能用火烧咱的木驴,咱就不能用火烧了他的城楼,你们说我脑子灌水,我看你们的脑子才灌水了呢,连这都看不明白。众人说白日做梦,异想天开,先前不是没放过火。癫痫王说柴是柴,车是车。他们说那么高的车,那么高的楼,一把火,两处一块烧,烧到灰烬,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哄小孩哩。癫痫王双手作揖,说各位大哥行行好,就照咱说的去做吧,保管有用。众人说咱不做,要做你自己做。
他站在一旁不说话。癫痫王虽然能说会道,但也抵挡不住那么多人的责问。轮到他拿主意了,他摇摇头,问众人,你们有高招吗。
没有。
那就照癫痫说的做吧。
说完,他转过身体,冲着癫痫王嚷嚷,这一回,别再让老子失望了。众人问癫痫王,那车得有多大。
几丈高,底下安几十个轮子——
众人说癫痫你说准确了,不然不好做,到底多少丈,多少个轮子。
管它多少丈,只要能竖起来,越高越好,管它多少轮子,只要放得下,越多越好。
那还是车吗?
众人骂骂咧咧,分一下工,各忙各的去了。他正要走开,被癫痫王唤住,附着他的耳朵,如此这般一番。他听了,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新车造好后,他命令兵丁把它推向台城。车缓缓前行,一路上,“吱嘎吱嘎”响个不停,把一段短短的路拉得漫长。城上人看见一个比先前的木驴更为庞大的怪物朝自己走来,不知对手使的是哪一招。他们准备好石块与雉尾炬,互相招呼,剑拔弩张,神色紧张地盯住它。那车离城墙越来越近。有人沉不住气,没等下令,就放起箭。箭扎车上,伤不到车后的人,没用。
车靠近城墙,缓缓停下。城上人以为接下去发生的事与上一回如出一辙——有人从车内跳出,跃墙上,然后,两彪人马激烈厮杀。事到临头,城上人忘了胆怯,放下弓箭,拔出刀剑,眼睛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巨车,豪气渐渐由心底滋生。
来吧,正等着你们呢。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预料中的情形没有出现,车内没藏人。推车的兵丁悄悄点燃其中的硫磺、稻草和蜡油,一声呼啸,纷纷逃向自己的阵营。
放箭,别让他们跑了。
城上人急忙拾起弓箭,朝狂奔乱跑的兵丁一阵猛射,嘣、嘣、嘣——
哈哈——
呵呵——
城上人正得意,巨车冒出缕缕青烟,烟越来越浓。
不好,起火了。
火焰升起,很快吞没了车。巨车的高度与城楼齐平,火焰舔到了城楼。他们这才明白对手的用意——他们用火烧了对手的驴,对手以牙还牙,也用火烧他们的城楼。怎么办呢?他们想起老英雄羊侃,想起当时他是怎么做的,正要动员全城的男女老少一起灭火,一名年轻军官站出来,对众人说,不用着急,不就是烧个楼,烧就烧呗,我们再造一个。
一时半刻,恐怕来不及。
放心,此事交由我来办。
他带上人,运来材料,在离城墙不远处造了一个简易的楼,等上面的城楼烧尽,他们的楼也造好了,众人抬上城墙,竖起。楼虽然简易,只要人能站立其上,照样可以居高临下打敌人。城外人见了,再造车,再烧,城内人再造楼,再竖——如此反复,城外人无奈,他们以为对方有神灵相助,不然,怎么会有烧不完的城楼呢。
城上一片欢呼。众人都说羊大人回来了,他的魂转到了青年军官身上。众人簇拥后者,把他高高抛起。羊侃曾经说过,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事实确实如此。在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缺少精英人物。
城上人正在欢庆,城头有几块墙砖掉下。初始,没人在意,后来,城墙抖得厉害,众人才警觉,以为遇上了地震。
不好,墙要塌了。
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
城上人不知所措,慌忙四散。青年军官说别慌,让众人寻找原因。城墙底下,有声音隐隐传来。他醒悟,对手用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城头大火的同时,在地底下搞花样。
原来他们在挖地道呀。
怎么办?
这一回,城墙恐怕真的要倒。
没了城墙,还算什么城?
没了城,我们怎么能抵挡他们?
是啊,他们从地道钻入城内,我们怎么办?
天啊,台城末日到了。
快跑——
他说不慌,我有办法。他带人在城内另砌一堵墙,弯弯的,状如残月,让众人守候在墙内。对手从地下冒出,以为进了城,抬头一看,仍有墙挡在面前。墙上人拼命往下扔火把。地道内人多,泉水般朝上涌。他说,光有火把不行,得灌水。一桶桶水朝洞口浇下。底下人呛得厉害,慌张后撤。后头的走了,苦了前头的人,已经走出地道,见了天日,面对刀枪剑戟,无一丝遮掩,顿感天旋地转。台城末日未到,他们的末日到了,那些灵魂们刚从地下来到地上,刹那间,又从阳间转到阴间。
城上人长舒一口气。经历火与水的洗礼,他们的灵魂被漂得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