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三十

三十

他终于倒下。一年多的征战,心力交瘁,再加上年事已高,他的身板骨承担不起那副沉重的盔甲。如果说那面绣有“萧”字的大旗对众人来说具有精神上的象征意义,那么,他是台城的另一面大旗,具有实实在在的凝聚力量。他在台城的作用,犹如城墙的筋,墙筋断了,城墙朝不保夕,早晚要倒塌。台城上空笼罩了一层不祥的阴云,天空飘起了雪花。众人在不同场合表达了对他生命的担忧,以及对自己与梁朝命运的担忧。他们在不同的场合通过不同的方式默默祈祷,希望羊大人早日康复。

老婆婆嘴里念念有词。

小孩问,婆婆,你说什么。

祷告。

什么叫祷告?

就是心头有个愿望,用嘴巴说出来。

什么叫愿望?

一个姓羊的,躺在床上,盼望他能早日站起来,站在城上,屹立不倒,那就是愿望。

哦,我明白了。

小孩又问,他是谁。

英雄。

英雄为什么不能站起来?

老了。

老英雄难道就不是英雄?

嗯,他病了,躺在床上。

什么病?

肉体的病,也是心病。

什么叫“肉体的病”,什么又叫“心病”?

肉体的病是人没力气,心病是——唉,看不到希望。

为什么?

因为——唉,你还小,长大后会明白;但愿你能长大。

小孩挥舞着胳膊说,婆婆,我一定长大,弄明白你今天讲的话。

他须发凌乱,脸庞消瘦,两只眼睛紧紧闭着。床边围一圈人,所有的眼睛都紧紧盯住他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他的鼻翼轻轻翕动,许久,微微叹息。一人上前,弯下身,附着他的耳朵问,感觉怎样。他不说话,依然闭着眼睛,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没有力气说话。

风在呼啸,其中,夹杂着人声喧哗。他恍恍惚惚听到那些声音,仿佛来自化外。

什么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它们意味着什么,是修缮城墙,盘点军械粮草,喝酒欢庆,还是那些忠勇的士兵在掩埋死去的弟兄?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浮起来。奇怪,没入水,身体怎能漂浮。哦,莫非心在漂浮。风雨飘摇,身世飘零,自己从北方飘到南方,以为回到了家,没料又被北人追来,现在连台城也快成为他们的地盘了,何处才是自己的家呀。稳住,稳住,让身体落下,稳稳地,落在地上。自己的身体还能着地吗,心如浮萍,身体怎能安稳,即使落下,能落到哪里呢。故国三千里,家园,叶落归根,魂归故土——可是,那一颗心从来没有安稳过。大约,只有到了黄泉才能安稳,那儿才是自己最放心的归宿。黄泉,是自己的归宿,也是所有人的归宿。一抔黄土前,人人平等。

山雨欲来风满楼,慷慨报国,壮志难酬,百炼钢成绕指柔,一腔热血化为伤痕累累的心痛——他死不瞑目。他可曾料到,在他身后,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曾经写诗吟咏另一位与他有着类似心情与境遇的人:“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如此结局,贯穿中国数千年历史,一代代如他一般的英雄前赴后继,浩气贯长虹,然而又悲痛欲绝。

他觉得一阵阵寒气袭来。

冷,冷,他轻声说。有人为他盖上棉被。他微微睁开眼,看到许多张熟悉的脸。他们是他的亲人和战友,看见他们,他觉得亲切、欣慰。

我在哪儿?

家,自己的家。

哪儿是我的家呀?

台城。

哦,原来,台城是我的家呀,我还以为它已经不在了呢。

在,还在,牢固着呢。

是吗?

是的。

可是,我恐怕,不能与它共存亡了。

不会的,你只是,偶、感、风、寒——

那人一字一顿地说,说着说着,哽咽了。

别伤心,你们不用陪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他们异口同声说,现在,服侍他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事。

不,守住台城,保护好皇上,才是你们的头等大事。

他喘口气,又说那是我的事,更是你们的事,你们一生的尊严与价值,与那一圈墙砖相依相存。他们说,正因为如此,所以要好好地服侍他,让他身体早日康复,带领他们保卫台城,唯有如此,台城才有希望。

风在呼啸,其中,夹杂着人声喧哗。

他问,外头什么声音。

弟兄们在摇旗呐喊,壮声威呢。

哦。

歇一会儿,他又说,好。他觉得口渴,想喝水。有人端上水,他抿一口。

好汉,都是好汉。

他们说,只要你在,就有一股子气支撑他们。

他摆摆手。

我一个人,没那么大的能耐,过去没有,现在更没了。诸事还得靠你们,靠士兵。唉——没能倒在敌人的刀箭下,却倒在自己的身体上。

他长叹一声,幽幽地说,瞧见那盏灯没有,里头油没了,等燃到芯尽,灯自然熄灭。

大人,别那么说,灯是灯,人是人。

不,灯是人,人亦是灯。

远处传来隐隐声响,仿佛雷声,刮来一阵阴风,吹灭了他眼中的那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