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他说,癫痫,你的火攻没用。癫痫王说不是咱的,是咱们的,更是你的。他说怎么是咱的,谁出的主意那就是谁的。仗打败了,得找人承担责任,可是没人愿意承担责任。癫痫王挠了挠头皮,说不急,咱有的是本钱,一招不行,另换一招,改木攻吧。他问木怎么个攻法。癫痫王说什么叫“木怎么个攻法”,咱说的是木攻。他说屁话,咱说的就是那意思。
你得告诉咱,具体怎么办?
癫痫王思索半天,吐出两个字:棍子。众人哗然。
你——醒了?
哈哈——
喏,找根粗的给你,你把城墙捅个窟窿,让弟兄们一个个钻进城去。
有人拍拍癫痫王的肩,问知不知道“歇菜”是什么意思。癫痫王说不知道。那人说,不知道的话,呆一旁想明白再说。
咱不——不——不开玩笑。
癫痫王着急,说话结结巴巴。
都什么时候了,谁有心思开玩笑。
癫痫王把脸转向他,眼光直勾勾的。他在癫痫王的眼神中看到些什么,内心一动。他们两人,一个是狼,一个是狈,一旦对上眼神,双方就都有了底气。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癫痫王慢悠悠地说。
棍子,加上斧子,此之谓木攻,懂吗?
不懂。
高见。
别他妈的尽讲废话。
众人或调侃,或反唇相讥,或阴阳怪气,或怒目相斥。他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不得不开口说话。
都别扯淡了,照癫痫说的去做。找些棍子,越长越好,再找些斧子,越锋利越好。
众人迷惑不解,说那东西有鸟用,凭什么听他的。他说老子是你们大哥,你们可以不听他的话但是不能不听老子的话,老子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众人悻悻而去。许久,搬来几根大树,“杭育杭育”,显出很吃力的样子。癫痫王说太少。他们吹胡子瞪眼,说有本事自己找去。他也说少。他们换了一种口气,说大哥你不知道,江南这地方不像咱北方,草多树少,如此大树还真难找。癫痫王说算了,就用它们吧。他说太粗,得削细。
让你们找斧子的,在哪儿?
他们纷纷从身后抽出斧子,扔地上。
给咱做什么?自己拿着,把树削成棍子。
他的话他们不敢不听。众人极不情愿地把大树削成一根根棍子。他让他们把斧子绑在棍子的顶端,然后找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兵丁,吩咐道,扛着它,冲到城下,用斧子凿城门。直到这时,众人才明白怎么回事。有人半信半疑地说,原来如此,但是,行吗。也有人说,癫痫,真有你的,俺怎么就没想到。
癫痫王听了,嘿嘿傻笑。
他骑上马,朝台城望去。冬日的阳光也刺眼,他用手搭了个凉棚。轻烟笼罩台城,一片朦胧。
奇怪,烟云弥漫,莫非是老吴的祥云。
癫痫王说笑话,老天爷哪能不保佑你,去保佑那老朽呢。
他信心满满,一挥手,一群手持盾牌的兵丁走到阵前,推推搡搡,最后排成一行,蹲下。他再挥手,几个兵丁提着刚制成的兵器,站在盾牌手背后。他第三次挥手,弓箭手朝台城一齐放箭。箭蝗虫般密集,飞向台城。
他扬起下巴,捋了捋胡子,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癫痫王说,下命令吧。他慢慢抬起右手,五指并拢,伸向前方。
出发——
一群人簇拥几个扛棍子的兵丁朝城墙跑去,一边跑,一边吼。
冲啊——杀啊——
城上的箭朝他们射来。扛木棍的兵丁有人中箭倒地,马上就有人顶上,扛起棍子继续朝前跑。从场面上看,战场上历来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前赴后继之勇不过如此。城外人终于跑到城下,竖起长棍,齐声高呼,一、二、三——拼命地凿城门。
城墙下传出“嘭、嘭、嘭”的响声。癫痫王说,有戏了。他朝癫痫王竖起大拇指。他平时不苟言笑,难得夸自己属下,尤其是癫痫王。癫痫王见了更得意,说脑筋转个小弯而已,许多招数还藏在这儿呢。癫痫王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脑门。
这叫真人不露相。
当两人在阵前弹冠相庆时,城墙那边的形势突变。城内人利用先前灌水的小洞,朝外放箭。于是,前赴后继的壮烈场面,演变成从声音到画面都极为悲壮的戏剧场景——门内嘣当一响,门外一个兵丁倒下,双目紧闭,鲜血直流。距离太近,一射一个准。“嘭、嘭、嘭”的凿门声停了下来。他收敛笑容,在阵前焦急地跺脚。
砍呀,快——
可是没用,城墙那边没剩几个竖着的兵丁。他们眼睁睁瞧着门洞内亮晃晃的箭镞对准自己,没有不害怕的,抛下棍子,一溜烟朝自己的阵营跑来。他气得脸色铁青。
别回来,冲上去砍,你们——
逃回阵的兵丁哭丧着脸说,大哥,对不住了,他们专找棍子手射,手刚抬起,人就倒下。
兵丁称持棍者为“棍子手”。他气得七窍冒烟。但是他知道,不能责备这些刚勇的兵丁,事情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他们尽力了,罪不在他们。他转身寻找癫痫王。癫痫王见他眼睛里闪着寒光,不免胆怯,朝后退缩。
不急,不急,还有后续,光木、攻,咱就有两招,此为其一,尚有其二——
有人嘲讽道,呶呶呶,又不是写连本小说,怎么还其一其二的呢。
他忍住,缓缓说道,你说吧。
听说过木马计吗?
什么木马木牛的,还木驴呢。
阵中一人的兄弟刚倒在城门前。两人一块出来混兵饷,顺带图个光宗耀祖,荣华富贵,如今却阴阳相隔。那人怨气冲天,出言不逊。他说,你们都别插嘴,让癫痫说下去。
发生在大洋彼岸的事,许多年前,也与咱一般攻城。他们做了个巨大的木马,中间掏空,二十名士兵藏里头,推至城下,然后假装撤退。守城者以为是他们逃跑后留下的,当战利品推入城内。半夜,里头的人走出木马,打开城门。
那么做,行吗?
众人狐疑。
当然行。
可是,风险太大。
嗯,咱不搞得那么复杂,不玩阴的暗的,咱来明的,用它攻城。人藏木马里,箭射不到,石块打不着,安全着哩。推木马的人呢,藏在它身后。只要人爬上城头就行。不过,刚才你的话提醒了咱——癫痫王对死去兄弟的那人说——咱不跟在西洋人屁股后依样画葫芦,咱搞独创。他们用木马,咱用木驴。驴比马小巧,容易控制。木马是他们的,木驴是咱的,呵呵——
癫痫王亲自张罗此事,画图,出小样,修改,定型,一道道工序,都亲自过目,安排得井井有条。样品做成后,癫痫王派人请他去。他到现场一看,好家伙,足有一丈多长,约七尺高,底下装六只脚,下阔上细。他笑道,世上哪见过六只脚的驴。癫痫王也嘿嘿一笑,说木头的,当不得真。
里面可藏几人?
六人。
人够使吗,那可是攻城拔寨。
多做几个。
他拍了拍,问结实不。
没问题,外面再蒙上一层湿牛皮,箭穿不透,底下人保管没事。
好,再做,越多越好。
城内人向他报告,说许多庞然大物朝城墙爬来。他刚巡完城,正在喘息,喝了口水,闻讯站起,回到城墙上。起先他看不明白那算什么东西,以为是妖术,心想,有意思,两军对垒,一个信佛,一个信妖,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实。等怪物爬近,他明白是怎么回事,胸有成竹地说,传令下去,让士兵多准备石块,挑大的,在城头垒许多石堆。他说你们别急,听我的命令。他紧紧盯住那些怪物,不时地捋一下胡须。
砸——
突然,他大吼一声。城上人一齐往下扔石块。石块砸破木驴,里头的兵丁暴露在外,紧接着,无数石块与弓箭如饿急了的狼一般扑向他们。唰——倒下一大片。没倒下的人见了,仓皇后撤。
癫痫王不甘心失败,让人把那些木驴的背脊都改成尖形,卷土重来。城上的士兵见了,说石块砸上,吃不着力,怎么办。他会心一笑,命令士兵砍些芦苇,浇上油蜡,扎在箭上。那形状如同野鸡尾巴,于是取名为“雉尾炬”。等木驴再爬近,他一声令下:
点火——射。
士兵们点燃“雉尾炬”,射向木驴。木驴着火燃烧,不一会儿,成了灰烬。城下又是一片哭爹喊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