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二十七

二十七

我们去台城吧,妹妹说。

姐姐说不行,到处是兵丁。妹妹说,其中也有南兵。

南兵北兵,都一样。

不,他们不一样,一个是官兵,另一个是强盗。

谁是官兵,谁又是强盗?

南兵是官兵,北兵是强盗。

哼,自古官匪一家,都鱼肉百姓。

姐姐说的没错,官兵同样烧杀抢掠。她们直到现在还没弄清楚,娘究竟死于南兵之手还是北兵之手。乡村常有散兵游勇窜来窜去,趁火打劫,谁知道他们是南兵还是北兵。姐姐执意不去。妹妹说自己想爹。

可是,我们不知道他在哪儿呀?

去台城吧,那儿人多,或许,能找到。

你怎么知道爹一定在台城?

是的,他在台城,在帮官兵打强盗。

官兵官兵,就知道官兵,听说秦淮河那边屯了不少援兵,咱们为什么不上那儿找,非得去台城。

许多日子,她们一直在城外寻找亲人。远远地,见了兵丁,先避开,然后尾随,辨认他们的脸容。都穿一样的衣裳,远看,分不清你我,可又不敢走得太近,怕受到伤害,更不愿意离去,怕失去机会。爹是被兵丁带走的,这一点她们确信。

妹妹说,只有台城了。姐姐长叹,但愿如此。妹妹说她想爹,渴望见到他,娘死了,如果爹也不在了,她们生不如死。说着说着,落下了眼泪。两人抱头痛哭。哭声惊扰了隔壁的旅人,死命地敲墙,嚷道,没死人,哭什么。

店老板跑来,说别哭了,你们只管伤心,却坏了我的生意。她们说心头难受,就哭出声了。店老板说死人太多,现在一听到哭声,活人心烦。她们停止哭泣,怯生生望着店老板。店老板也望着她们,不免心酸。

唉,如今岁月,做人难啊。

店老板摇头,叹息,轻轻关上门,蹒跚而去。她们身无分文,店老板好心,收留她们。他说自己曾有过两个女儿,可惜死了。战争年代,人的性命草都不如。

姐姐搂住妹妹,两人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呆着。云中的月亮时隐时现,在天上缓缓移动。月光钻窗而入,小屋比先前亮了。姐姐捧起妹妹的脸,瞧见眼角处晶莹的泪花,安慰道,不哭,不哭。妹妹说,不去台城,怎么找爹,找不到爹,我们怎么办。

战事愈发吃紧,常有兵丁窜来窜去,奸淫烧杀。她们白天不再出门,躲屋内,晚上出去找东西吃。阡陌纵横的田野,黑咕隆咚,不留神,踏上一团软绵绵或者硬邦邦的东西,低头细瞧,是才断气或者断气多日的死人。女孩胆小,吓得哇哇叫,但是没办法,害怕也得出门,而且,只能在深更半夜出门。生存与胆量,究竟哪个支配人?结论无疑是前者。久而久之,她们见多不怪,见了死人不再叫唤。不是胆子变大,而是在吓死与饿死之间,她们毅然选择了前者。

姐姐说:走,我们上路。

去台城?

嗯,呆在这儿,早晚得饿死。

姐姐咬牙,把辫子朝后一甩。

怎么进去?

到了那边再说。

我怕——

真要去台城,妹妹胆怯了。

你说过,想爹,要找到爹。别怕,咱扮成男人,剪掉辫子,脸上涂灰。

她们向店老板辞行,两人跪下,叩头谢恩。店老板见两个如此瘦小的女子在如此时刻前往如此一个是非之地,吃惊地说,兵荒马乱的,保住性命最要紧,你们留下吧,我有一口吃的,分你们半口。两人盼父心切,执意前行。店老板长叹,说这是什么世道。当难民纷纷逃离台城,两个瘦小的身影逆人流而行,一步一步朝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