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城外人寻找上风处,在城墙下堆起了干柴。城内人见了,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不停地朝下射箭、扔石子,企图阻止他们。城外不断有人倒下。他们坚持不懈,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顶上。柴堆越来越高。城内人见了着急,伴随一阵阵慌乱的叫喊声,箭、石子加快了速率,雨点般落下。躺在柴堆上的人越来越多。人死了,战事仍得继续,来不及搬走的那些失去灵魂的肉体,干脆撂柴堆上,当一把火点燃,他们便成为了城的殉葬,同时,也算是为他们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
差不多了。
不,再高点。
不能再高了,快与他们脸对脸了。
那好,撤吧。
最后走的那人手持火把,点燃柴堆。干柴在墙下燃烧,很快成了熊熊大火。几乎同时,许多人手持火把,在许多地方点燃许多柴堆。火焰从不同的地方升起,蔓延,瞬间,台城外沿出现了一条火墙,把天地映得通红。城外开阔,风助火势,大火从墙角卷到了城头,又向城内蔓延。
他忐忑不安,呆呆望着窗外的天空。不知是热呢,还是别的缘故,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干瘪的脸上淌下。他自言自语道,天那么红,莫非又有异兆。太监说,满天红光,绝对是好兆。
是啊,朕知道,朕出生的那一刻,也是如此,还有祥云瑞气伴随呢。
他不知道城墙边发生的事,问太监。太监说自己也不知道。
为什么不去看看,朕要了解那儿的情况。
小的不敢。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算不算男人。
他指着太监的脸斥责道。太监哭丧着脸回答,说每个人在世上都扮演某个固定的角色,自己扮演的是料理皇上生活起居的太监,而不是奋勇杀敌的男儿。他没料到太监会这么说话,愣住,过一会儿,才回过神。
怎么说话的,找死啊——
他只是无话找话,随口一说。没料太监较了真,脸色灰白,扑通跪地上,一边叩头,一边说皇上饶命。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没出息的家伙,搅了朕的好兴。
去吧,没事的,又不用你上阵杀敌;问清楚,回来告诉朕。
太监出宫,正巧碰上太子派来报告城墙那边情况的使者,两人一前一后进宫向他禀告。太监先进屋,让那使者稍等片刻,没料那使者性急,不容太监传话,隔着门大声嚷嚷。他嫌烦,又不愿拔高嗓门与使者对话,不成体统,有失身份,于是对太监说,出去,让那人闭嘴,告诉太子,无论如何灭了那一把火。
太监问哪一把火。他说你看天空,火从城门烧起,还有哪一把。太监抬眼朝天空望了望,说瞧那红光,一个城门少说有好几把火,好几个城门都有火,东西南北——除了中,都有大火。说完,太监更正道,北门没有,因为刮的是南风。他勃然大怒,一脚踹向太监屁股。
贫嘴,把所有的火都灭了,滚!
太监连滚带爬出门,起身后,本能地用双手抱住脑袋。情况危急,如果城外人进城,自己的脑袋或许保不住,或许保得住,但如果惹怒了眼前这位爷,那么,掉脑袋是必定无疑的事。太监的前辈对此早有经验之谈,称之为“伴君如伴虎”。
火越烧越旺。众人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唯有他保持冷静。之所以如此,因为他在心中有个简单而执着的意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忠君报国,义薄云天。仅凭这一点,他与同时代的大多数人有了不同。他坚信,世上没有跨不过的沟坎,只有跨不过的心坎;同时他也坚信,取义成仁是自古以来文人武将最好的归宿。大不了一死,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人都得死,死有何畏;只要能成仁,流芳百世,恩泽后人,死又何妨。
他逆人流而上,一动不动站定在城墙上,如中流砥柱。他呼吁士兵别慌张,说当务之急是灭火。士兵说火势太猛,不行。他说没有退路,灭不了也得灭。士兵问怎么灭。他说用水。士兵问水在哪儿。他说不管哪儿,只要有水就拿来。士兵说护城河在城外,城外归他们管,当初建城,为何不在城内也挖一条河。他瞪大眼睛吼道,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谁把护城河挖在城内的,你筑城是为了防外盗,还是内贼。士兵呵呵笑道,内贼比外盗更难防。他说没工夫与你贫嘴,既然出不了城,就用城内的沟水、井水灭火吧。士兵说火太大,沟、井太少,杯水车薪,再说,人手也不够呀。他再次把眼睛瞪得浑圆,喝道:
哪怕只有一个人,一桶水,也比没有的好。去,挨家挨户,把能喘气的都赶出来,带上盛具,快去。
这回他真的怒了,两条剑眉不停地颤抖。士兵见状,扮个鬼脸。遵命,得令,锵锵锵——
大火扑向他脚边,他一动不动,如一尊神。随从劝他下城,说燃着衣袍了。他说那是邪火,又说世事无外乎正与邪两面,自己偏不信正压不了邪。
如果让邪盖了正,后果如何,我不说,你们也该明白。
他用自己的威严震慑住慌张的人群,同时,他的镇静也感染了后者。他们冷静下来,四散,找桶,找脸盆,找人,找井,找沟——当他们重新聚焦在城墙上时,人多了许多,其中不乏白发苍苍的老者和垂髫少年。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捧个家什,家什有大有小,无一例外的是,里面都盛了亮晃晃的水。
城的甬道窄,水来不及送上,火越来越凶猛。火焰舔着人的衣裳,一股闷热扑面而来,伴随一股股焦味。人群再度惊慌,有人扔下家什要逃。他大喝一声,站住。说罢,抽出腰刀,连砍数人。
谁也别想跑。你们不想想,往哪跑,能跑掉吗?四面都是他们的人。只有守住台城,不让他们进城,等援兵打败了他们,我们才能有生路。
大人,瞧此情形,跑是死,不跑,恐怕死得更早。
既然如此,就别跑了,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的。
可是,援兵什么时候到啊。
他见仍然有人想跑,忙说站住,谁也别跑,不跑虽然一死,但是,死在火中,比死在我的刀下光荣。众人再一次被他震慑住了。他说从城上往下浇水没用,能不能换个思路换种方法。他说对了,有办法了,既然火源在城外,我们在城门上凿个洞,然后从洞口往外浇水。
众人照他说的去做,火势缓解了许多。众人仿佛又见到了希望,欢呼。没过多久,火焰又升上,重新舔着他们的衣裳,焦味呛鼻。城外人大声鼓噪,气势汹汹。城头重又弥漫起恐慌情绪。他也没了主意,从旁人手中抢过水桶往前跑。风吹散他雪白的须发,格外显眼。几个胆大的士兵受到他的精神感召,拦住他,然后自己冒着生命危险翻到城墙外,把水直接浇柴堆上。火终于小了。城墙从火焰中慢慢升出,露出了原形。呵呵,巍然屹立,除了焦黑的墙砖,与先前没有两样。火焰灭了。
成功了!
众人抛去手中的家什,齐声欢呼。城头站满人,一张张乌黑的脸,辨不清男女老少。他们欢腾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