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夜深人静,月亮挂在树梢上。蟋蟀一如既往地哼着属于自己的小夜曲,它的声音越来越单薄,越来越凄凉。夜延续了昼。对兵丁来说,它有另一层意义:经过一天的激战,喘口气,休息片刻,他们的精神得以进入另一个世界,至少,躺在被窝里,比手持刀枪与敌人面对面安全许多。那些老兵痞甚至能做一回美梦,钱财、权势、女人——唉,人生艰难,人生残酷,倘若时常能做一回美梦,哪怕再短暂,也是莫大的幸福。
起风了,树梢微微颤抖。帐篷内传出轻微的呻吟,癫痫王终于抽了,那是迟早的事,内忧外患,不抽也得抽。他闻讯匆匆赶来,嘴里嚷嚷着,起风了,老天助咱,终于起风了。
帐篷外围了一群人。他焦急地走来走去。这一回,癫痫王病得不轻,昏迷许久。当事者不省人事,急煞帐外人,抓耳挠腮,不知怎么办好。他派人二十四小时守候在癫痫王身边,并且吩咐道,记下患者的每一句呓语。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异地,周边站了几个陌生人。
来人,快来人——
他紧紧抓住被角,焦急地呼喊。一人上前,朝他俯下身子,问道,那边情况怎么样。说话间,那人偏过脸,露出一条疤。
他问,今夕何处。那人说,营帐内,你的。他说,烽火连天,狼烟遍地,到处有营帐,咱问的是此处何处。那人说,台城下,古道旁。他说,既然是台城,怎么像帐篷,先前,咱住的可是华屋呀。那人说,烽火连天,狼烟遍地,哪有华屋供你居住。他说对不对,明明见酒池肉林、珍禽奇花、华屋华服、艳丽女人、数不清的银子——对了,还有大宫殿,咱住在其中,一个人一间大屋,怎么一眨眼工夫没了。那人说,哼,白日做梦——那人眼珠子转了两圈,又说道:
你、的确住、住在宫殿里,说说看,是怎、怎么进去的?
那人眼巴巴等他回答,没料他痴痴呆呆地说,不对呀,台城是皇宫,到处是宫殿,东一间,西一间,怎么成了帐篷。他身体虚弱,说话艰难,讲一句话,喘一口气。他恍然大悟,说地震了,房屋倒塌,难怪所有的人都走出宫殿,住进了帐篷。那人盯住他的脸看半晌。
你、你脑——子没、没浸水吧?
他说究竟咋回事,咱问你呢,怎么嘲弄起咱来了。咱脑子好使,特好使,不信你走着瞧——不,你走,你走开,找个咱熟悉的人,咱要与他讲话,为什么这儿没一个熟人。那人似乎回过神,脸上莫明其妙地堆出笑容,连声说好、好、太好了,一边说,一边退出帐篷。
不久,那人领来一个人。新来的是个跛足,脸像一把装歪了柄的刀。他不认识,只是觉得面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两人对视许久,跛足问,不认识咱了,咱是你大哥。那声音,那话语,他熟悉。他似乎想起什么,话没出口,泪先流下,如同被父母离弃多年的孤儿终于回到他们的身边。他说大哥总算碰上你,找得咱好苦啊。人多眼杂,他自觉失态,拭去眼泪,鼻涕又不争气地流下来。他嘿嘿一笑,用手背拭鼻涕。跛足说冷静,别激动,刚才看到什么,一五一十说出来,千万别漏掉。然后扔给他一块抹布让他把鼻涕擦干净。他说咱不激动不激动咱一点都不激动,见到你,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有许多知心的话要对你说,——可是一时半刻他又想不起什么。跛足着急,说姑老爷你千万不能忘了什么,咱求你求你求求你了。他闻言诧异,怎么回事,那人说话的口吻不像大哥,印象中的大哥威风八面,不然,怎么配做自己的大哥呢;那人说话像个娘们,难道是伪大哥。病中的他,陷入虚幻的情景,真假难辨。
别激动,你急,咱更急。他安慰那人。他终于想起什么,眼前那人,另有个名字,叫猴什么的,许多人都那么叫他。人,又不是猴子,怎么叫猴什么的。或者,不是猴,是另一个同音字。他伸出手,颤抖地指着跛足。
你,猴——
跛足点头,连声说,是的是的,我是猴。
不,你是——猴王?
这一回跛足的头点得更勤快,如鸡啄米一般,尽管不知道他说的是“猴王”还是“侯王”。
对,对。
他很高兴,自己终于猜对了,并为记忆的恢复而自豪。跛足说,咱不激动一点都不激动,可你千万别落掉什么,兄弟们等你出招呢。
招,什么招?
他痴痴望着跛足,脑子转得飞快。哦,记起来了,好像是那么回事,他们,跛足、自己,还有那个疤脸,在做一件事。事情不顺利,做到一半做不下去了,于是,他们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到自己身上,似乎做好做坏都得由他一个人来承担——可是,他们做的是什么事呢。他拼命拍自己的秃脑瓜。
台城——
跛足吐出两个字,提醒他。听到那两个字,他似乎又明白些什么。
华屋、帝王,还有,银子——
跛足又吐出几个词。他一听到银子,脑子清醒许多。他最喜欢那东西,尽管有人不喜欢,称之为“阿堵物”,可他不同,世界上他最喜欢的东西就是银子了。
难道,咱不在城内?哦,他们说这儿是帐篷。
不,嗯,是的,咱在城外,没法进去。
为什么?
有人看门,不让咱进去。
什么人,凭什么不让咱进去?
现在他脑子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他知道它们存放在宫殿内,如果进不了城,就只是水中月、雾中花。
如果放咱进去,他就得出来。
为什么?
因为不同姓。他姓萧,咱姓侯,侯与萧,水火不容,有他没咱,有咱没他——嗯,对,就为了这个,换了咱是他,他是咱,咱也不让他进城。
那——咱姓什么?
姓侯呀。
不,咱说的是咱。
他指着自己。跛足想了想,说犬。
犬,人里头怎么有姓犬的,只有姓苟(狗)的。他又犯糊涂,可似乎又明白了。
咱为什么非得进去,一走了之,不更好吗。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走得了吗,前后都是他们的人,咱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跛足终于不耐烦了,说别多说了,你必须告诉咱怎么进去,其他的事与你无关。他闭上眼,陷入深思,渐渐地,睁开眼睛。
咱明白,这事好办。
他神情恍惚,仿佛在讲述一件自己全然陌生的事,可是语言流畅,滔滔不绝。
咱见到一张图。什么时候见的,忘了,不过,它的内容深深印入脑海,此生再不会忘记。它中间是个圆,一条曲线,把圆分为对等二半,一半黑,一半白,两半各有一圆点,黑的一半圆点是白的,白的一半圆点是黑的,也相互对称。唔,不仅圆点,所有内容都对称,远远看去,像两条原始人画的抽象鱼紧贴一起。圆外有五个字均匀环绕,如星星环绕月亮。开始,那五个字模糊,后来逐渐清晰,是金、木、水、火、土,它们不断变化字体,金、篆、隶、楷、行——
他说自己不明白那五个字意味什么,那幅图又意味什么。正纳闷,走来一位老者,鹤发童颜,一派仙风道骨。他见了,顾不上客套,一把扯住后者衣袖,指着图,问究竟什么意思。老者没嫌他鲁莽,只是摆摆手,笑吟吟说,老朽也不清楚。他知道老者道行深,其人其形,其时其景,无不强化了他的这一感觉,于是一再央求,甚至双膝跪地。老者拗不过,只得说,自己对它也有兴趣,研究多年,可是没结果。他听了,深感失望。老者见状,又说道:
不过,鱼形图虽玄虚,圈外那五个字,老朽倒是略知一二。
它们——是什么意思?
老者的话吊起他的胃口。他心想,此图既然莫测高深,略知一二,哪怕是皮毛,也大有益处呀,今生今世,恐怕受惠无穷。
前人有个说法,叫“五行”,听说过吗——
没容他回答,老者继续说:
——讲的是五种物质,金、木、水、火、土。相传,大千世界,纷纭万物,只是由它们构成。前人管那叫什么来着,唔,元素,对,元素。元是基本的意思,素是材料的意思。天地万物,芸芸众生,均离不开它们。有意思的是,五样东西不能孤独行事,而是紧紧连在一起,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能发挥作用。人们称之为相生相克。何谓相生,即手拉手的好朋友,金生火、火生水、水生土、土生木、木生金;何谓相克,即怒目相向、不共戴天的仇人,金削木、木克土、土堵水、水熄火、火熔金。我不知道此说是否靠谱,既相生,又相克,似乎矛盾,但是,既然有这么一说,而且流传广远,想必总有它的道理吧。前人又说,它们的相生相克,导致天地万物变化,于是,斗转星移、寒来暑往、花开花落、生老病死——我们看见的世态万象,无非是这五样东西相生相克的结果。
叙述到这儿,他清醒过来,说就用它吧,五行,金、木、水、火、土,管保有用。
众人仿佛听天书,如痴如呆。当他们听说攻打台城也能用上五行,犹如花果山的小猴子听说自己的猴王荣升天宫的弼马温,一个个手舞足蹈,异常兴奋,相互击掌庆贺。
金、木、水、火、土——啧啧,听上去也受用。
这法子玄。
妙。
都是绝招啊,招招致人死地。
五件宝贝一块用,看他们怎么抵挡。
他一听着急。
别,别,别一块儿用,得有节奏感,轮番用。攻城如此,守城亦然,相生相克,千万别用错了。
刀疤脸问,癫痫,你讲了半天,究竟上哪儿去找它们,拿来后又怎么个用法,你倒也说说,俺好去准备。他闻言愣住,梦中的老者光说管用,没说如何用,更没说去哪儿找了。他绞尽脑汁,把梦境的旮旮旯旯搜索一遍,仍然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
唔,现在,还不知道——。
嘿,那、那不屁、屁话。
容咱再想想——
火烧、烧到了额头,等你想出,俺小、小命早没了。
求你了,给点时间。
他说灵感来自梦境,具体如何实施,得待醒来后斟酌,虽说没十分把握,七八分,或者五六分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