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二十二

二十二

他把自己关在卧房,除了端饭端水端屎的太监,不见任何人。台城虽然小,对他来说,已经太大了。他需要一个更小的空间,与外界彻底隔绝。回首往事,他也曾如历史上那些雄才大略的君主那样渴望一统江山,视空间之广阔与帝王之权势为同等大事。如今的他则视空间之狭小与个人之安危为同等之事,空间越小,感觉越安全。世界上最大的空间莫过于天地,而最不安全者莫过于拥有天地者。做了几十年皇帝,治世经验谈不上,却谙熟宫廷内的钩心斗角以及宫廷外的争权逐利,他厌倦了。

求求你们,别打扰我,让我安静点。我只要丁点儿地方,写诗抒情,念诵佛经,你们别再与我争了。

相传鸵鸟遇上危险,把自己的脑袋埋入沙漠,以为如此就能保住性命。另有一则故事,寓意与此大同小异,说盗贼看中一个铃,生怕偷盗时发出声响,先掩上自己的耳朵。两则故事讲的都是自欺欺人的事。他当然不是盗贼,也不是鸵鸟,而是堂堂的一国之君,历史上著名的梁武帝。他与上述两则故事中的主角的不同之处在于,虽然自欺欺人,但他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

他神情憔悴,忧心忡忡,在卧房内走来走去。卧房小,没走几步就得转身,不断地转身,转得他头晕眼花,脸色苍白。他思考了很长时间,脑子里涌现许多事,它们纠缠在一起,乱作一团。数十年来,自己走入佛的光影,自甘寂寞,与世无争,原本是为了求佛保佑,躲灾避祸,没料灾祸最终还是降临到自己头上——我已经放下屠刀,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立地成佛?

怎么会的,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等地步。一条丧家犬,无路可走,投奔自己,没过多久,翻脸了,竟然偷袭台城。更不可思议的是,自己竟然奈何他不得,让他一路奔袭,攻城拔寨,越过长江,越过秦淮河。难道真的没人能阻挡他,那些皇亲国戚、刺史太守、将领重臣,他们在干什么?妈的,粪土不如的家伙,从自己这儿拿走多少好处,说什么尽忠尽孝,临到末了,一个个成了缩头乌龟,为什么不去死啊你们。他想不明白,一头栽倒在床上。

他想起十来年前的一桩往事。当时,天有异象,荧惑侵入南斗,去而复还,时间长达六十余天。民谚有云:“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朝廷内外都说此兆不祥。他慌了神,请教高人如何避灾。高人嘴唇嚅动,念念有词,然后让他赤足走下大殿。为了皇位,他顾不得尊严,真的那么做了。后来,北魏的孝武帝为臣下所迫,逃往关中,应验了天象。原来此兆与己无关,当时却弄得他很没面子,羞愧难堪,当着大臣的面,只得敷衍道,难道胡虏也应天象。

那一回是虚惊,这一回恐怕在劫难逃。坐了几十年龙椅,突然大祸临头,虽然天上的荧惑与南斗遥遥相对,那把椅子却不稳固了。坐上它,他在万人之上;失去它,失去的不仅仅是万人之上的荣耀,恐怕连性命都难保。帝王之性命历来与王朝之命运紧紧连在一起,与那把椅子绑在一起。想到自己亲手创建的萧梁王朝要毁在自己手中,他浑身冒冷汗。在他的记忆中,自古以来,除了篡汉的王莽,似乎没有哪个开国君主不得善终,成为亡国之君的。他害怕自己开历史之先河,留一个话柄千秋万代让后人耻笑。

罪过啊,万劫不复。

他拿起镜子,眼前出现一颗硕大的脑袋,顶上的头发日见稀疏,两个大眼袋与眉毛一块垂下——他不忍看下去,把镜子扔一旁,叹息。

真是愁容催人老啊。

曾几何时,那张脸被众人视为帝王之相,津津乐道;如今,他却在上面看到亡国亡身的征兆。他呜呜地哭。太监慌里慌张进门,见他头埋在枕上,两个肩胛不停地颤抖。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太监轻轻触摸他。他缓慢转身,脸上沾有泪痕。

出什么事了——

他神情恍惚,问太监。话一出口,似乎想起什么。

——喔,没什么。

他用手擦了擦脸。

肚子饿,想吃饭。

好咧,给您端来。

太监端上午餐。他看一眼,皱起眉头,说怎么又是鸡蛋。

蔬菜呢,没菜,怎么下饭?

他信佛,常年食素。

回禀皇上,没蔬菜。城围那么久,哪儿去弄新鲜蔬菜啊。就这几个鸡蛋,还是太子派人偷偷溜出城搞来的。

太监不敢告诉他,城内食品严重匮乏,连马鞍田鼠都用来充饥,甚至,一旦有人死去,尸首马上成为生者的盘中餐。如此行为与道德无关,特殊时期,没办法的办法。或者亦可说与道德相关,死者为生者献身,是其生命价值的别一种体现,光荣壮烈。太监不敢告诉他,城内没盐了,即使搞到食物,也难以下咽,人们搜刮苔藓地衣,舌头舔着下饭吃。

唉——

太监小心翼翼剥去蛋壳,递给他。他再次皱了皱眉,自己动手挑几个,像吃药一样吞下。他告诉太监,受精蛋孕育生命,属于荤食,不能吃。太监唯唯诺诺。

城内的军民,他们吃什么,呃——

他打了个饱嗝。

启禀皇上,他们——还凑合。

那就好,那就好。